第3章 觅狸奴
作品:《代面辞》 “你自幼伴我长大,永靖城中我只剩你一个心腹。你若不帮,我便是下一个被腰斩的太子了。”陈执楚苦笑道。
闻言,傅常万分惊诧地抬眼。眼前的王谢贵胄自降身段,向一介从四品小吏低声求助,尽显落寞无奈。傅常一时无言以对,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之所言并非劝兵之计,坊间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陈执楚实系流落民间的皇嗣。
当今圣上羸弱多病,中风后一直昏迷不醒,朝中事宜皆由太后议定。后宫男嗣伶仃,王室正统唯有太子一人。但太子与太后政见相左,又私豢死士意图谋反,终获一纸罪诏处以腰斩。
太后手段狠辣,举国上下多有非议。为平息民怨,朝中老臣泣血谏书:“玉牒外枝受命于天,岂可使天潢蒙尘之子久戍东海,二皇子应早日入主东宫!”
如此一来,在田地滚泥巴玩儿的野孩子,摇身一变成了陈阳王室的定海神针。再后来,陈执楚领两万锐兵突袭东海倭岛,一举开拓水上商道。只可惜竣王出身低微,至今难以服众。
年方二九扬名立万,却接二连三遭遇刺客刺杀;本应风光无限凯旋归京,却被参劾为言行不称天子之姿。在永靖城风平浪静的繁荣表象下,实则暗流涌动、风波不断。陈执楚归顺于太后作一把趁手刀,腌臜之事包揽上身,看似百依百顺,唯有知晓他脾性的人才能看出来,陈执楚眼里的光焰从未熄灭半分——他从不是轻易低头之鼠辈。
傅常自是清楚他两难的处境,狠不下心任其自生自灭。
“凌衣啊,你怎会落得此番境地呢……”傅常叹气,“要如何帮你?”
陈执楚神色肃穆,说:“我要查一个艺伎,名为‘绣蚕’。”
这是毒酒案的关键人物。傅常神色一转,正色凛然道:“我查过此人,确实多有疑点。按萍康坊红楼的都知所言,该女子于‘和倭绥蛮’施行后旬月,随一众南州商贾抵达永靖城。彼时新策肇始,户部多有疏漏,遂未将此女记录在册。事发后当晚禁军封锁全城,大理寺官挨家挨户搜寻,却无一人知晓该女子的下落。唉,如今萍康坊解封,要寻此人难上加难。”
听罢,陈执楚陷入沉思。他默念一遍傅常所言,忽地捕捉一丝线索,猝然问:“都知是什么人?所言几分可信?”
傅常见他一脸好奇的神态可爱,调侃道:“若不是王侍郎所邀,您是从未踏足萍康坊红楼吧?”
陈执楚一头雾水,老实回答:“从未。”
傅常说:“都知通常由萍康坊最负盛名的头角花魁所担任,也是替教坊分管诸位艺伎之人。于朝廷而言,九分可信;于你我而言,仅三分可信。”
“原来如此。那一位都知,可为宁氏?”陈执楚轻抚指上银戒。
“没错,您认识宁都知?”傅常一惊。
“何止认识,我熟得很!”陈执楚仰天长笑。
“傅少卿,准备好你的密符牒书,带上人马随我去萍康坊红楼。”陈执楚跨前一步走出树荫,烈日下一双虎目如炬,“本王亲自把‘绣蚕’抓拿归案!”
·
萍康坊南曲,红楼内高朋满座。
傅常有些坐立不安。
初入官场的他不善饮酒,虽然嘴上笑话陈执楚,但他自个儿也鲜少随衙里人一同去萍康坊快活。平日里时常为了处理公务留宿府衙,在京城的宅邸长霉了也不知晓。直至竣王遇刺,他领下稽查毒酒一案,才多次出入萍康坊,但皆因公差使然。
现如今,傅常请调了一队左金吾卫,便装便服出席坊间最负盛名的红楼,品着小娘子们殷勤奉上的好酒好菜,不免有些如坐针毡。台上正有一美娇娘唱曲儿,傅常压根听不进去。他瞥了眼坐在身旁的竣王。
今日陈执楚配了一身的鲜衣珍饰,一脸好奇地东张西望,这摸摸那碰碰,俨然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惹得服侍的小娘子主动来多照顾,还捧来了楼中皮毛亮泽的狸奴给他解闷。
陈执楚也不拒绝,接过狸奴给它顺毛。那一只狸奴颇为享受,竟在他的黄金膝上沉入梦乡。
彼时戏台上唱罢一曲儿,又换了一场戏。而陈执楚全然不顾,只一味逗着怀中的狸奴,把它揉醒又哄睡,乐在其中嗜此不疲。
傅常忍不住问:“竣……公子,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陈执楚抬眼,满脸疑惑。
傅常小声问:“若是那一位宁都知真是蒙面刺客,定能认出您来,加上红楼娘子们也认得我,此番坐于正堂之中守株待兔,未免太打草惊蛇……为何不直接擒人呢?”
陈执楚抬指指向戏台,说:“来听姐姐们唱戏。你也知晓,我从未来过红楼,难得来一趟,多听两曲再说。”
可是他话一说完,又低头逗狸奴,压根不像是对乐府歌舞有探究之兴趣。傅常扶了下头顶滑落的冠帽,担忧地问:“您不怕宁都知跑了?”
话音刚落,戏台传来一阵珠玉砸盘声。
琵琶女轻拢复拨,弦切切如私语;丝竹者循声齐奏,声喧喧似兽吟。台上锦簇花团忽地抖擞,一双白如珍珠的纤手拨开花团。在满堂的如雷喝彩中,那一位鎏金蒙面艺伎跃上台心——来者佩戴了一副半面面罩,琉璃珍饰翡翠面,只露出一双眸色淡漠的清瞳。
“这不就来了。”
陈执楚嘴角一勾,视线紧紧锁住台上人。
艺伎侃侃掠过台下盛况,遂唱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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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
天保十五年夏,千相门宅邸内院。
有一公子倚于檐下池边,身肢挺拔而纤瘦,披了件薄如蝉翼的蚕丝纱衣,垂头翻阅着手中书册。凉风习习,拂落几许头发丝,公子伸手虚虚挽起,别于脑后。突然青砖墙边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响声,骤然夺去他的注意。
“遥儿,外头怎么了?”屋内传出来一阵中年男子的询问。
公子答话道:“父亲,应是狸奴闹事儿。我去瞧一眼。”
答毕,公子放下书册,循着水池边的小道往青墙边走。穿过几处石山岩洞,他来到藏匿于墙后的一小株千里香,果不其然,有人在等他。
“应祈哥哥,朝安呐!”
来者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倒挂在树梢上,呲着虎牙朝公子憨笑。他看起来俨然一副朝气蓬勃的少年模样,仅比公子年少五六岁,只是蓬头垢面,穿一身罗布衣裳,却落了不少新溅的泥点,与公子翩翩然的装束天差地别。
“楚儿,今日怎么来了?”
公子抬脚轻轻踩上石磴,伸手环抱住陈执楚,让他借着力从树上下来。陈执楚顺势埋首于公子的颈肩,转过脸去探,见一九瓣花刺青隐隐没于公子发间。
粉黛色的纹脚与白贝般的肌肤无比相称,让他不禁瞧出了神。
千里香不堪重负地直起身,落叶摇曳而散落一地,宣泄般地控告百厌星的恶劣行径。
陈执楚落到地上,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果子,抬高了脸,朝公子嬉笑道:“田里的荔枝熟了,我想让哥哥啖第一口!”
说罢,陈执楚拨开一颗荔枝,递到公子嘴边。公子取出一方手帕,俯下身去,擦去陈执楚脸上的灰尘与热汗,才将荔枝含入口中。
“哥哥不喜太甜,我专程跑到后山摘的桂味,”陈执楚说着,又给剥了另一颗,瞪圆了眼万分期待地问,“阿娘最爱吃这一款了,你呢?觉着好吃吗?”
桂味荔枝皮薄肉多,轻咬一口汁液迸溅,桂花香味涌上喉间,清甜四溢,爽脆可口。
公子说:“好吃,楚儿有心了。苗夫人近日可好?”
陈执楚嘟囔道:“死老爹难得回来,和阿娘进城玩儿去了。阿娘她高兴坏了,说要把我也带上。我说我才不去呢,还当我是不懂事的三岁小孩儿呢?”
公子抬指点了点他的前额,调侃道:“那你就上我这儿来了?”
千相门向来喜爱以花草入药,室内香炉焚有熏香,有提神醒脑之功效。伴随着公子的动作,纱衣轻袖拂来一片熏香,拢袖间还绕有奇特异香,一并钻入陈执楚的鼻间。
在清醒的意识之外,他却总感到有股让人上瘾的麻痹感,沿着鼻间延至四肢,热意渐渐涌上双颊。陈执楚忍不住挠了挠鼻尖,心想:是应祈哥哥的气味。
见他怔愣半天不答话,公子又点点他,问道:“这么出神,在想什么?”
陈执楚回过神,回道:“我在想哥哥身上味道真好闻。”
眼前少年直言不讳,公子闻言遂轻笑出声,伸手牵过陈执楚往内室走,说:“天热了,楚儿年纪还尚幼,心火旺容易中暑。随我去内室乘凉吧。”
陈执楚以另一只手按上脸颊,有些发烫,回道:“哦,好。”
两人一前一后,循着青砖路回到宅院。
公子掀起凉帘,见香炉已熄,父亲已不在室内。树上蝉鸣不断,听得人燥热。他重新取来火折子,焚起香炉,不一会儿裹着薄荷气味的清香四溢开来。
待公子点完香,抬头见陈执楚趴在书案上,对一本书册颇感兴趣的模样。公子走近细瞧,是方才研读的书册——祭祀乐集《代面辞》。
陈执楚抬眸望向公子问道:“哥哥,这是我初次见你的时候,你在庙会上表演的曲目吧?”
公子坐在一侧,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回道:“不错。”
每逢庙会之时,南州人皆请来山神雕像一座,于坊间游行乐众,共庆佳节。陈执楚回忆少时糗事,又笑了起来,见公子投来疑惑的眼神,解释道:“我想起当时把你当作小娘子,追着喊你美人姊姊呢!后来被阿娘捉回来,才专程到府上道歉。”
闻言,公子亦笑出声来,调侃道:“你小时候是挺烦人的。”
“要我再唱一遍么?”见陈执楚对那本乐集爱不释手,公子询问道。
陈执楚倏地抬起头来,说:“要!”
公子指了指盘中的荔枝,意味深长地递眼色。
陈执楚立马坐起身来,说:“我给你剥。”
公子笑靥如花,翻开乐集,一字一句地唱念。
《代面辞》以乐词记载了一则传说:山神在天庭犯了错,遭贬谪落入南地,阅尽苍生疾苦,心生怜悯,遂造一代面化作人形,于尘世间独创门派,传授自然道法于世,得以庇护人间。
不知过了多久,公子渐渐放低了歌声。
身旁的少年微阖双目,伏在书案上,后背起伏有序,呼吸平静绵长,只剩手里握着几颗剥了一半的荔枝,果肉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睡梦间,陈执楚忽闻一阵罂栗花香,悄悄沁入心脾。那股酥麻感又钻入心扉,使他舍不得从温柔乡里醒过来。在意识完全沉沦之前,一道声音由近及远地没入耳畔:
“……楚儿?”
“……安心睡吧,楚儿。”
“……千相宁氏,定护您一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