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匿寒芒
作品:《代面辞》 翌日清晨,春雨如酥。
皇城清宁宫内灯火阑珊,残烛尚未燃尽,映出宫闱帐幕后的幢幢人影。数列宦官宫女纷至沓来,簇拥着一位雍容裘服的贵妇人,声势烜赫地步入偏殿。
统领禁军的羽林大将军董卫,正携一批银甲整装于偏殿门外肃然静候。闻见声响,他遥遥看清贵妇人的样貌,不疾不徐地拦在宫人面前,稍作叉手礼,说:“微臣拜见苗贵妃。”
苗贵妃抬起手一挡,正眼不肯瞧他,冷冷道:“本宫方才已获太后批示,董统领无需多言。蓼莪!”
话罢,贴身侍女蓼莪上前一步,将手中谕旨递上前来。
董卫接过谕旨细阅,目光在一众宫人脸上流转,说:“贵妃心切竣王,又有太后手谕,微臣自是不会为难。”随后他大手一挥,身后禁军立即让出过道。
清宁宫占地逾百步,原本驻守的宫人一夜间皆换成东宫禁卫。穿堂风寒凉蚀骨,细雨扑灭了几盏宫灯。过道深不见底,好在将近日出,依稀还能借着曙光看清前路。彼时,众人已走到内殿门口。
苗贵妃侧首瞧了眼,揶揄道:“统领如此重兵看护清宁宫,本宫可终于能安心了。”
董统领对她的暗讽不以为然,说:“微臣所为皆是在守卫竣王,以免又有刺客行刺。”
苗贵妃一哂,不等宫人服侍亲自推开宫门,警告道:“原来统领也知要护卫竣王。你听好,若这种事再次发生在吾儿身上——”
“母亲,朝安啊!”
纷雨渐歇,一束朝阳穿过云层落于陈执楚的身上。方才他正立于院中迎风舞剑,见是苗贵妃来探访,便走近一脸目怔口呆的贵妃请安。若不是身上有层层药布缠绕,凭陈执楚面上神采奕奕的神色,差点儿让人以为昨夜行刺之事是一起误报。
苗贵妃疾步上前拥住陈执楚,左右查看伤势,说:“楚儿,你怎么样?”
陈执楚笑道:“母亲放心,楚儿无恙。昨夜多亏禁军及时赶到。董统领,母亲没有为难你吧?”
董卫挤出一笑,应和道:“臣多得贵妃指点。”
陈执楚说:“如今我即将入主东宫,册礼之前免不得遭歹人算计。昨日多得董统领相助,日后免不了要他多操劳。母亲,您别为难统领。”
乍一听,他的语气中夹杂了些许责备之意,但苗贵妃眼眸一转,带着歉意道:“所言极是。董统领护送有功,本宫方才失礼了。楚儿,这几处伤的皆是旧患。阿娘带了些秘制膏药,让阿娘进寝殿去替你再诊一番罢!”
“您是南州医女,替我检查一番有无余毒,属实最好,”陈执楚点点头,转而朝董卫道,“南医用药不便示众,还请统领在外等候。”
见母子两人一唱一和,董卫使出一个眼神,数名东宫禁卫蜂群般散开,执刃立于宅院四角,密麻如巢。董卫说:“贵妃、竣王,臣等于殿外驻候。有何不妥,两位再唤臣即可。”
闻言,苗贵妃嘴角一撇,面容染上愠怒之色。
陈执楚却粲然一笑:“多谢董统领。”
见他如此,苗贵妃也不再表态,携着宫人疾步走进寝殿。
一迈进门,蓼莪命人等候在堂中,以幕帘隔出内外堂。内室外人在场,陈执楚面色一变倒向软榻,苗贵妃急忙取来剪子剪开药布。只见他胸前交错布满了新伤旧痕,肿胀处泛青浮紫,新添的伤口止不住地流血,叫人怵目惊心。
蓼莪从随行药箱取出各类药罐。苗贵妃脱下黄金护甲随手扔在一旁,挽起宫袍,俯在桌旁挑出各色药膏调配,再将成品敷上患处。陈执楚紧紧咬住一卷药布,竭力抑制呻吟。
苗贵妃嘴上责备,眉间却是数不尽的心疼,说:“从东海回来两日,伤未痊愈又遇刺,这太子不当也罢。”
待包扎好最后一处伤口,陈执楚才松开药布,汗津津地喘着粗气,说:“阿娘放心,昨夜那刺客刃上渗的是珍珠罂,没下死手。”
苗贵妃剜他一眼:“该侥幸没调制好,多一两即致你于死地。好在错有错着,珍珠罂活血化瘀,倒是替你化解了在东海所中之毒。”
待缓过神来,陈执楚若有所思。他垂眸望向指上的银戒,眉眼一弯竟笑出声来,说:“……我就说罢,他没下死手。”
“听起来,你还觉着蛮可惜?”见他笑得痴傻,苗贵妃告诫道,“那也是行刺未遂。来者身份不明,你切莫松懈。”
陈执楚却不以为然,兀自低喃:“也不知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苗贵妃一时语滞,伸手抚上他的额头,说:“……并无温病之热。不会是还受了什么错乱神志的毒吧?”
“对了,您记得这个纹样吗?”陈执楚一骨碌坐起身,取来一盏茶,长指一探沾上茶水,在案上以水痕画出一朵九重花瓣——是“绣蚕”颈上的刺青。
“这是……”苗贵妃觑眼细瞧,认清后猛然一惊慌忙擦去水痕,下意识望向禁军映在窗户上的剪影。她压下声音道:“你怎么敢再提宗门!楚儿,如今你临危受命,永靖城四面楚歌,处处是涧东董氏的眼线。南州旧事,莫要再提!”
陈执楚见她如此,心中更确信刺客的身份,遂喜笑颜开。他倾身靠近苗贵妃,耳语道:“阿娘,且听我说。此乃昨日刺客颈上所纹,这图样您再熟悉不过了。您……还记得他吗?”
苗贵妃惊呼出声:“怎会如此?昨日行刺之人,竟是千相宁氏?”
陈执楚答道:“没错。三年前运河通渠,南州苦役苛税。千相门门主宁巍揭竿而反,朝廷亲遣王师征讨,不日逆酋扶诛,荡平逆党,旬月克捷。然而在提审的前一日,宁贼一族离奇死于牢狱之中。后,三省匆匆了结此案,竟无人再问其中缘由。”
苗贵妃缓缓退至塌边,由蓼莪搀扶着无力坐下。
陈执楚回望二人,笃定道:“千相门案谜点重重,如今宗门后嗣重现江湖,此中必有蹊跷。”
话落,寝室中一片沉寂。
苗贵妃颤巍着抬起一手,轻扶前额。她神色恍惚,思绪飘往旧日时光。喃喃自语道:“千相裔胄,竟还存活于世。神祖保佑,万幸、真是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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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保二十三年,雨水过后。
毒酒一案,由于竣王指名道姓是中书侍郎王灿主谋。大理寺详细盘查王府,当日竣王所用的杯盏确实掺有毒物。证据确凿之下,王侍郎却拒不认罪,声称是假扮红楼舞伎的刺客所为,自己毫不知情。
事关重大,萍康坊遭刑部封禁七日。大理寺连夜排查,始终找不到那一位蒙面舞伎。然萍康坊是达官贵人最钟爱的消遣场所,多方催促下刑部只好重新开放萍康坊。烟花柳巷再次热闹起来。
毒酒案闹得沸沸扬扬,不日竟有传闻流传开来:
竣王乃圣上潜龙遗珠,诞于乡野田间,至束发乃复归天家。生性暴戾嗜血,出征东海时无所不用其极,艨艟所至血流遍海,突刺之下死伤成片,其行径堪比桀纣之暴。东海寇民胆寒不已,皆归顺于陈阳王室,却免不了有亡国遗民不食陈栗,以死守节。
一时间传得有耳有目,世人皆叹:毫无贤君之姿,难怪遭人报复!
承天门街,大理寺内。
今日是向刑部上呈谳牒的最后一日,但毒酒案悬而不决,众人皆视其为烫手山芋,纷纷告短假逃离府衙,只留下几位副官执勤。
连轴转地查案磨人心神,趁午歇能喘口气儿,大理寺少卿傅常,只身躲到后院歇脚。他一边蹲在池边喂鱼,一边嘀咕道:“正一百厌星托世,前脚凯旋归京,后脚就落入柙局笼斗。把自己的名声搞砸倒也罢了,还连累我仕途……”
“哦,那还真是抱歉。”
话音未落,一道哀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傅常猝不及防一惊,手上鱼食撒出去半碗。他蒙眼也能猜出来者何人,连忙转身行礼:“微臣参见竣……”
礼至一半,傅常才察觉异样:来者形单影只,没有侍从随行,身披暗色长袍,借着树下一片阴翳恰好遮掩相貌。看上去并非因公事出巡,倒像是来盗窃机密。
陈执楚取下帷帽,说:“不必行礼。阿常,我此次私下寻你,是有一要事相求。”
忽地有乱风喧嚣而过。傅常的手停在半空,忧心忡忡地试探道:“……事关毒酒一案?”
陈执楚一歪头,说:“不然呢?”
只见傅常深深跪下身去,却被陈执楚一手提溜儿起身。傅常四肢八节抵不过那道怪力,只好哀声央求道:“别、别拦我,您还是让我行君臣礼吧!”
“怕什么?”陈执楚一掌打在他的背上,“我还没说要做什么。”
傅常一个踉跄差点儿没站稳,龇牙咧嘴地叫疼,说:“您每次私下寻我准没好事。”
陈执楚说:“放心,这次不用你半夜偷密匮。”
傅常半信半疑:“……那您要我做什么?”
“你近日不是在愁,毒酒案无法结案,不知如何呈书刑部?”陈执楚抬指一点,“本王来给你指条明路。”
傅常不信:“是明路?抑或是弯路?”
陈执楚咧嘴一笑,露出齿间虎牙,说:“是加官进禄的青云大道。”
“我多谢您!”傅常拱了拱手,连退几步作势要逃,“我一介出身南州的寒门末流,可不敢奢望朱门捷径。我没本事过乌纱渡,能留得清白告老还乡就知足了。您如今是那位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哪来的胆子……”
“可我需要你,阿常。”陈执楚苦笑道,“你自幼伴我长大,永靖城中我只剩你一个心腹。你若不帮,我便是下一个被腰斩的太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