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树语

作品:《尸解仙

    夜风正寒,血雾沉沉。


    孽胎在村中奔逐撕咬,惨叫声穿透夜色,划破宁静,然而这片槐树下,却仿佛与世隔绝。树下,那个怪物站立不动,一如磐石。


    它面容模糊不清,却在月光照映下勾勒出扭曲的轮廓:半边脸皮紧贴骨骼,另一半却肿胀扭曲,像是烧伤或是长年病变的结果。它的手指细长弯曲,关节鼓胀如蛛爪,却轻柔地抚摸着那树干上蜷曲的人脸。


    “你疼吗?”它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温柔如母亲轻唤婴儿,“别怕,果子已经熟了,我们……快要回家了。”


    它的手掌慢慢滑过树皮,一道裂缝中露出一只紧闭的眼睛,那是被封印进树中的一个灵魂,或许是王婆,或许是刘麻子,但此刻它不再呻吟,只是无声地颤抖着。


    “我这是等了多长时间……你记得吗?”它喃喃道,像是在对一位老友倾诉,又像是在自语。


    “我用这些年收集的魂儿把你养大,枝叶都灌满了冤魂的汁液,果子一个一个熟了。”


    “老爷他,要回来了。”


    它低下头,额头贴着粗糙的树皮,像是虔诚的信徒。


    树干轻轻震动了一下,像是回应。


    他闭上眼,呼吸渐沉——意识深处,那尘封多年的记忆,终于苏醒。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天空,是在一个雨后的早晨。


    当时他正在村口的破土地庙后头捡剩饭吃,天上乌云散去,有一束阳光透过破碎的砖墙洒在他脸上。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脸颊温热,鼻尖发酸。


    他是个没有名字的孩子,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有人说他是从阴沟里捡来的死婴,也有人说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偷偷生下扔掉的孽种。他没有证据去反驳,也从不敢开口去问。


    他的腿天生就瘸了,右脚像是被硬生生折断又接错了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的脸也难看,一边塌陷一边肿胀,看起来仿佛一只被踩烂的癞蛤蟆。


    孩子们最喜欢欺负他。


    那天刚擦黑,风里夹着寒意。他刚从破庙后头捡了半块发霉的馍,嘴还没塞进去,就被几块碎砖头砸得头晕眼花。


    “说了不许偷供糖,你是不是聋子!”


    “脏死了,臭死了!”


    “这种人,就该浸猪笼!”


    “癞皮狗!”


    “怪胎!”


    “你怎么还不死!”


    他们嘴里喷着污言秽语,笑得刺耳,一边喊一边往他身上扔石头。小的石子打得疼,大的砸得骨头响。他捂着头逃窜,满地乱滚,像只在泥地里打转的小兽。


    他们围住他,七嘴八舌地咒骂着。他想分辨,可没人愿意听。那糖果根本不是他碰的,可事实重要吗?


    他不敢哭。他知道,只要一哭,那些孩子会笑得更大声,还会去喊大人。那些大人听见动静,不问缘由,只会拎着他的衣领骂:“又是你这个倒霉胚!整天晃来晃去,不安生!”


    孩子们的脸在夜色里像恶鬼,一个个露出阴狠的笑。他想逃,可他的腿天生畸形,走路都带着瘸,哪里跑得过他们?他只来得及抱住头蜷成一团,然后就是“啪”的一声。


    有尖石块砸中了他的额头。血,立刻涌了出来,热热的,顺着眼角流进嘴巴,全是铁锈味儿。


    “哎呀,他流血了!”


    “砸破了砸破了,快跑!”


    “咱们没动手啊,别说是我们干的!”


    他们慌了,扔下石头一哄而散。最后一个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不是愧疚,而是怕——怕被连累。


    他躺在泥里,双眼模糊。天上的云压得低,风吹得柴禾堆哗啦啦作响。


    他慢慢地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站不稳,只好用膝盖一点点往前蹭。他不哭,从不哭。他知道这世道里,哭是给有家、有饭、有爹娘的人准备的。


    风越来越冷,像是专门割脸的刀。他的伤口不停地渗血,整张脸又黏又疼。手上沾满了泥和血,腿也在抖,可他还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这个村子是不能呆了。


    他要走。


    像野狗那样,在风里寻一个能躲的地方。


    肚子饿得贴着脊背,咕咕直叫。他想吃点什么,可什么也没有。


    他不知道走了多远,稀里糊涂的竟然到了隔壁镇上最富的那户人家后墙。


    那宅子有两层,墙外垒着碎石,围墙上头嵌着花纹砖瓦,正门有石狮子,听说祖上是个当差的高人。


    后墙外种着棵老槐树,这时候正是风大的时候,枝条在黑夜里哆嗦得像人的手臂。


    他靠着后墙坐下,想歇一会儿。


    他闻不到饭菜的香味。只有潮湿的墙根味,还有自己身上沤烂的血腥味。


    他缩着身子,像动物一样把下巴埋进膝盖。


    伤口一跳一跳地疼,脑子越来越沉。他开始发冷,冷到骨头里。他闭上眼睛,胡乱想着一些没用的东西。


    他想起了那间破庙,屋顶漏风,他冬天靠着稻草堆睡觉,冻醒了就蹭庙里供桌上的灯油舔两口,骗自己是肉汤。


    想起有一年,他在庙外捡了一根鸡骨头,被狗咬了一口,后来发烧烧了七天,没人管他。


    他也想起那些女人,看见他会把孩子抱远点,说他“脏、克人”。


    他想,或许他们说得对。


    他本来就不该来这世上。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来了。”


    他咬着嘴唇,声音细如蚊蝇。“这个地方……太脏了,太冷了。”


    他开始哆嗦,却不是因为冷,是一种彻骨的疲惫。他撑了太久,连求生的念头都快耗光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人,而是某种残缺的东西,被生下来只是个错误。没人要他,没人认他,他连个名字都没有。


    他不记得自己几岁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得这么苦。


    不过这些他都管不了了。


    他只知道,他很累。


    他靠着墙,脑袋一点点垂下去。


    世界一点点变暗,变静,只剩下心跳和血在流的声音。


    他最后一次睁眼,看到的是夜空中的槐枝,像一只只从天垂下的黑手。他咧了咧嘴,像笑,又像哭。


    “如果有下辈子..."


    “我不想再来了…”


    他说着,眼皮慢慢闭上。


    就在这时——


    “吱呀——”


    一道门响,从后宅开出。


    是后门。


    一束昏黄的灯光从门后透出来,有人走出来了。


    脚步轻,踩在青砖地上,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抬头。视线变得朦胧,只能看到一双鞋,在他面前停下。


    鞋后,是一个人影,瘦长,带着奇怪的香气。


    他想问:“你是谁?”


    但嘴唇动不了,喉咙像被钉住了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


    那人弯下腰,似乎在看他。


    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他额头上。


    很冷,但比夜风要温暖许多。


    他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