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宴的生日在料峭的初春。返校后的日子，表面恢复了平静的校园节奏，图书馆、教室、学生会三点一线。然而，他与唐萱之间，却微妙地横亘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那晚楼梯间刺耳的摔门声和骤然中断的电话，像一个未解的谜团悬在两人之间。唐萱体贴地没有追问细节，只是用加倍的温柔和不动声色的关切包裹着他。王宴却陷入了更深的沉默。李明藩最后那个冰冷受伤的眼神，母亲在餐桌上欲言又止的叹息，父亲带着压力的期许，以及李阿姨病弱身躯下依然热切的期盼……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沉甸甸地压着他。


    他无法向唐萱解释那个“家”的牢笼有多么令人窒息，也无法解释李明藩那一刻的愤怒从何而来——那愤怒里，似乎藏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他“背叛”的痛楚。他只能笨拙地回应着唐萱的关心，内心的挣扎却像滚雪球般越积越大。


    生日前夕，唐萱兴奋地发来消息：【明天下午三点，学校咖啡店，有惊喜！不许迟到！】后面跟着一个俏皮的蛋糕表情。


    王宴看着手机屏幕，心头泛起复杂的暖意，却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他回复：【好。】一个字，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生日当天下午，王宴准时推开了“时光印记”咖啡店的门。风铃声清脆，混合着咖啡豆的醇香和甜点的暖甜气息。店里人不多，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在木质桌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唐萱。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毛衣，衬得小脸明媚动人。桌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方形盒子，旁边是一小束清新的向日葵。看到他进来，她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用力挥手。


    “学长！生日快乐！”唐萱的声音像裹了蜜糖。


    王宴走过去，被这纯粹的喜悦感染，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嘴角也扬起真实的弧度：“谢谢。”


    “快坐快坐！”唐萱把礼物推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猜猜是什么？”


    “蛋糕？”王宴配合地猜。


    “答对一半！”唐萱献宝似的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巧克力慕斯蛋糕，上面用奶油写着“宴宝生日快乐”，旁边还用巧克力酱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轮廓——显然是豆豆。


    王宴的心被狠狠触动了一下，他看着那个小狗图案，想起初遇时那个莽撞的棕色毛球，想起唐萱慌张追来的样子。一种温暖而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唐萱的头发：“谢谢，很用心。”


    唐萱的脸颊飞上红霞，正想说什么，王宴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王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李明藩**。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唐萱也看到了那个名字，脸上的红晕褪去，眼神里闪过一丝紧张，但很快被一种奇异的坚定取代。


    手机固执地震动着。王宴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是挂断还是接听。他不想在这个时刻，让那个名字打破这来之不易的温馨。


    “学长，接吧。”唐萱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她看着王宴，眼神清澈，“或许李学姐有事找你呢？今天是你生日，她可能也想祝福你。”


    王宴惊讶地看着唐萱。她的坦然和理解，让他心头一松，却又涌上更深的愧疚。他最终按下了接听键，同时打开了免提。


    “喂？”王宴的声音有些干涩。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李明藩熟悉却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王宴…你在哪？”


    “在学校咖啡店。”王宴如实回答。


    “一个人？”李明藩追问。


    王宴看了一眼对面安静坐着的唐萱，深吸一口气：“和唐萱在一起。”


    电话那端再次陷入沉默。时间仿佛被拉长，咖啡店里轻柔的背景音乐也变得格外清晰。唐萱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握紧了。


    几秒后，李明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地址发我。我…有话想当面说。”


    王宴的心猛地一沉。他看向唐萱，眼神复杂，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唐萱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神没有躲闪，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坦荡的平静和支持。


    王宴对着电话，报出了咖啡店的地址。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格外煎熬。咖啡的香气似乎也变得苦涩。唐萱用小勺轻轻搅动着杯中的拉花，奶泡的图案渐渐模糊。王宴则沉默地看着窗外，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他心底的阴霾。


    风铃再次响起。李明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米白色大衣，长发披肩，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憔悴和长途奔波的疲惫。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咖啡店，精准地落在角落的卡座，落在并肩而坐的王宴和唐萱身上。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踩着高跟鞋，一步步向他们走来。鞋跟敲击木质地板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弦上。


    王宴站起身，身体有些僵硬：“明藩…”


    李明藩的目光掠过他，最终定格在唐萱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敌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疏离感。唐萱也站起身，微微颔首：“李学姐。”


    李明藩没有回应唐萱的问候。她拉开王宴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种惯常的优雅，却显得有些刻意。服务生走过来，李明藩随意点了杯美式，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王宴。


    “学姐要不要尝尝蛋糕？”唐萱试图打破僵局，将装着蛋糕的盒子往李明藩那边推了推，“学长生日，我特意订的。”


    李明藩的目光这才落到那个精致的蛋糕上，看到了上面“宴宝生日快乐”的字样，还有那只巧克力小狗。她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眼神却像冰锥一样刺向王宴：


    “王宴，”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音乐，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尖锐的痛楚，“你怎么能这么快就走出来了？”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王宴的呼吸一窒。唐萱也愣住了。


    李明藩的目光死死锁着王宴，仿佛要将他钉穿：“一年多？仅仅一年多，你就把我们一起长大的二十年，把那些…那些我以为只有我们才懂的一切，都放下了？这么快，就让另一个人叫你‘宴宝’？让她取代我的位置？”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那份极力维持的优雅面具终于出现裂痕，露出底下翻涌的、不甘的、甚至是嫉妒的痛苦。她指着桌上那个蛋糕，指着那个亲昵的称呼和象征他们初遇的小狗图案，每一个细节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我拒绝你，不是因为我讨厌你！”李明藩的声音拔高，眼眶瞬间红了，里面盈满了委屈和愤怒，“王宴！我拒绝你，是因为我害怕！害怕所有人，包括我父母，你父母，甚至我们所有的同学朋友，都认为我们‘注定’在一起！好像我们的感情，只是被安排好的剧本！我讨厌那种被‘注定’的感觉！我想证明，我是李明藩，不是谁‘注定’的王宴的附属品！我想靠自己的选择去决定人生！”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是…当我看到你真的走出来了，看到你真的…把那些属于我们的位置给了别人，我才发现…”她的声音哽住了，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我才发现我有多蠢！我推开你，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恰恰是因为…我太在乎了，在乎到害怕它被贴上‘理所当然’的标签，害怕它失去本来的样子…”


    李明藩抬手擦掉眼泪，看向王宴的眼神充满了复杂难言的痛苦和迟来的醒悟：“我后悔了，王宴。我真的后悔了。那天在你家，看到你在楼梯间…那样温柔地和别人讲电话，我才明白，我弄丢了多重要的东西。”她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唐萱，带着一丝自嘲，“而你…这么快就找到了替代品。”


    “李学姐！”唐萱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却没有愤怒，“我不是替代品！学长也不是‘走出来’了！他只是…”


    “萱萱。”王宴出声阻止了唐萱。他看着眼前泪流满面、卸下了所有骄傲和伪装的李明藩，心中百感交集。那些被压抑的过往、被误解的拒绝、两家人沉重的期待带来的窒息感…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深深地看着李明藩，眼神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明藩，你说得对，我们之间，有太多‘注定’和‘安排’。那些东西，曾经压得我喘不过气，也让你想要逃离。”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温和而清晰：“但感情不是剧本，人生也不是被注定的轨道。我选择离开，不是因为‘走出来’，而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个让我想要主动走进去的人。”


    他的目光转向唐萱，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温柔和坚定：“唐萱不是替代品。她是我在挣脱那些‘注定’之后，自己选择的方向。我对你，或许曾经有过懵懂的期待，但那更像是一种习惯和环境塑造的错觉。而现在，”他再次看向李明藩，语气诚恳而决绝，“我只把你当作一起长大的妹妹，一个我希望她能得到真正幸福的家人。”


    李明藩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怔怔地看着王宴，看着他眼中那份清晰而陌生的温柔只属于他身边的女孩。她看着王宴，又看看唐萱——那个女孩从始至终都安静地坐着，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


    长久以来支撑着她的某种执念，在那一刻轰然倒塌。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激烈的争吵，只有一种冰冷的、彻底的、迟来的清醒。


    服务生恰好端来了咖啡。李明藩没有碰。她慢慢地站起身，拿起自己昂贵的手包，动作有些僵硬。她最后看了一眼王宴，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痛楚，有释然，有遗憾，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灰烬。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透支后的疲惫，“王宴，祝你…生日快乐。”


    她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个刺眼的蛋糕，最终落在唐萱脸上，停留了两秒，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最终失败了。她什么也没再说，转身，高跟鞋的声音再次敲击着地板，一步步走向门口，推开那扇挂着风铃的门，身影消失在午后的阳光里。


    风铃叮咚作响，余音袅袅。


    咖啡店里恢复了安静。蛋糕上的“宴宝”两个字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王宴长长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呼出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那座名为“李明藩”的大山，终于被彻底搬开，留下一种空落落却又无比轻松的疲惫。


    他看向唐萱。女孩正安静地望着李明藩离去的方向，眼神里有同情，有思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幸灾乐祸。


    “萱萱…”王宴低声唤她。


    唐萱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她伸出手，轻轻覆在王宴放在桌上的手背上。她的手心温暖而柔软。


    “都过去了，学长。”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生日快乐。这次，是真的生日了。”


    她拿起小刀，小心翼翼地切开了那个画着小狗图案的巧克力慕斯蛋糕。甜蜜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似乎也驱散了刚才那场风暴留下的最后一丝寒意。


    李明藩坐在回程的出租车上，窗外飞逝的景物模糊一片。她没有哭，只是觉得异常疲惫。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几天前收到的、来自国外顶尖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邮件。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良久，最终，她点开回复，郑重地敲下两个字：


    **【Accept.】**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望向窗外，初春的阳光正好，穿透云层，洒在前方的路上。她知道，那条路，终于只属于她自己了。


    咖啡店里，王宴吃了一口唐萱递过来的蛋糕。巧克力的微苦与慕斯的甜腻完美融合，就像此刻的心情，释然中带着一丝涩，更多的却是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与甘甜。他看着唐萱专注地为他倒咖啡的侧脸，阳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桌面的手，十指紧扣。这一次，不再是犹豫，而是无比坚定的选择。


    “谢谢，”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最好的生日礼物。”


    唐萱回握住他的手，笑容像春日的阳光，温暖而明亮。风铃又在门口响起，带来新的客人，也带走了旧日的阴霾。属于他们的时光，在咖啡的香气里，在阳光的斑驳里，缓缓流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