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藩的离去，像一阵风卷走了最后的阴霾。王宴和唐萱之间的空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澄澈透明。王宴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王副主席”，他学会了放松地笑，甚至偶尔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会主动牵起唐萱的手在校园里散步，会在图书馆她打瞌睡时偷偷拍下她流口水的照片，会陪她去后街排队买新出的网红奶茶，即使抱怨着“太甜了”，也会把她喝不完的半杯接过来。


    唐萱的笑容也愈发灿烂明媚，像彻底绽放在阳光下的向日葵。她不再小心翼翼地试探，而是坦然地分享她的喜怒哀乐。两人一起准备毕业论文，一起规划毕业旅行，日子像初夏的阳光，温暖而充满希望。


    毕业季的忙碌如期而至。论文答辩、毕业照拍摄、散伙饭、收拾行李……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伤感与对未来的憧憬。唐萱顺利考上了邻市一所顶尖大学的研究生，王宴也凭借优异的成绩和学生会经历，拿到了本市一家知名企业的管培生offer。未来似乎清晰地铺陈在眼前，只等他们携手踏入。


    这天下午，王宴帮唐萱整理宿舍里堆积如山的书籍和杂物。女生宿舍乱中有序，充满了生活气息。唐萱在阳台收拾衣物，王宴则负责清理书桌。


    “学长，帮我把最下面那个抽屉里的旧笔记本拿出来呗？那个要带走。”唐萱的声音从阳台传来。


    王宴应了一声，蹲下身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塞满了各种证书、信件和几本厚厚的笔记本。他翻找着，手指触碰到一本硬壳封面的本子，米白色的底，印着几片简笔画的叶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应该就是她说的旧笔记本了。王宴刚想拿出来，却发现本子旁边还压着一个更小、更精致的本子。深蓝色的绒布封面，没有任何装饰，只在右下角用银色丝线绣着一个几乎看不清的“X”。它被小心地放在抽屉最深处，像是藏着什么珍贵的秘密。


    鬼使神差地，王宴拿起了那个深蓝色的小本子。它很轻，却莫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他记得唐萱似乎总是随身带着这个小本子，偶尔会躲到一边偷偷写些什么，看到他走近就立刻合上。他从未多问，只当是小女生的日记或心事。


    此刻，好奇心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他回头看了一眼阳台，唐萱还在专心整理衣物，背对着他。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里面会写些什么？关于他吗？关于他们的相遇？关于她那些“处心积虑”的小心思？


    手指轻轻翻开封面。扉页上，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致我的王宴。”


    日期，赫然是他们入学后的第二周。


    王宴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快速翻到第一页，日期是开学典礼那天。


    【9月10日，晴。开学典礼。】


    那个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的学长，叫王宴。他站在主席台上，声音清冽得像山泉，讲稿却温暖得像初秋的阳光。他说‘大学的意义在于寻找热爱，而非随波逐流’。台下的掌声雷动，我的目光却只追随着他。他叫什么？王宴。宴，是盛宴的宴吗？真好听。旁边用铅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侧影。


    王宴的手指微微颤抖，继续往下翻。


    【10月5日，阴。图书馆二楼西区。】


    打听到他每周三下午会固定坐在图书馆二楼靠窗的位置。今天‘碰巧’坐在了他对面。他看的是《国富论》？好深奥。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虽然可能只是无意识的扫视，但我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他睫毛好长…这一页的页脚被捏得有些皱。


    【11月15日，冷。计划启动。】


    张悦说我疯了。但爸爸说过，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豆豆，对不起，明天要委屈你当一次‘小演员’了。路线图已画好，时间精确到分。目标：让他记住‘唐萱’这个名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旁边画了一个详细的路线图，标注了王宴常走的湖边小径，以及一个“放狗点”。


    王宴的呼吸骤然停住。他猛地抬头看向阳台，唐萱还在哼着歌叠衣服，对此一无所知。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血液仿佛凝固了。


    他颤抖着手指，翻到记录着他们“初遇”的那一页。


    【11月16日，晴。行动日！】


    成功了！！！豆豆立功了！他抱住了豆豆！他的手指好长，掌心看起来好温暖…我追上去的时候差点摔跤，太丢脸了！但他很温柔，还认出了我是新生代表！虽然紧张得差点忘了准备好的问题，但总算搭上话了！他推荐了《欧洲经济思想史》，明天就去图书馆借！


    这一页的字迹格外潦草激动，画满了感叹号，旁边还贴着半颗心形的贴纸。


    “精心策划的意外”……


    “计划启动”……


    “行动日”……


    “目标：让他记住‘唐萱’这个名字”……


    这些冰冷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王宴的眼里，心里。他以为的浪漫初遇，那个莽撞的小狗，那个慌张追来的女孩，那些让他心弦微动的“巧合”…原来全是设计好的！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狩猎”！


    一股被欺骗、被愚弄的怒火猛地窜起，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温情。他引以为傲的判断力，他以为的主动选择，原来从头到尾，都在别人的剧本里！他像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小丑！


    “砰！”


    深蓝色的日记本被王宴狠狠地摔在书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唐萱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学长？怎么了？”


    她看到王宴铁青的脸色，看到他眼中燃烧的陌生怒火，再看到他面前摊开的、那本她视若珍宝的深蓝色日记本…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尽褪，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倒流凝固。


    “学长…你…你看我的日记？”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不然呢？”王宴的声音冷得像冰渣，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等着你继续用这些‘精心策划的意外’把我耍得团团转吗？”


    他指着那本日记，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开学典礼？图书馆？湖边初遇？唐萱，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什么是你‘处心积虑’安排好的？我是不是你计划里那个必须拿下的‘目标’？看着我被你一步步引入彀中，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不是的！学长你听我解释！”唐萱冲过来，眼泪瞬间涌出，急切地想去拉王宴的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我害怕…害怕你根本不会注意到我…”


    “所以就用欺骗的手段？”王宴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唐萱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书架上，几本书哗啦啦掉下来。他的眼神充满了受伤和愤怒，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唐萱，我把我最不堪的过去都告诉了你！李明藩的事，家里的压力…我向你袒露我的脆弱！我以为我们是坦诚的！结果呢？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连相遇都是假的！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所谓的‘喜欢’？！”


    窗外，不知何时阴云密布，狂风骤起，吹得窗户哐哐作响。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轰隆——！”


    雷声像是砸在唐萱的心上。她看着王宴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失望和愤怒，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所有的解释都苍白无力，所有的爱意在“欺骗”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卑劣。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汹涌的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王宴看着她的眼泪，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尖锐的疼痛几乎让他窒息。那疼痛里，有被欺骗的愤怒，有信念崩塌的茫然，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恐惧这一切的美好，真的只是建立在谎言之上。


    他无法再面对这令人窒息的场景，无法再面对唐萱绝望的眼神。他猛地转身，像逃离瘟疫一样，撞开虚掩的宿舍门，冲了出去。


    “学长！”唐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被淹没在又一声炸雷和紧随而来的、倾盆而下的暴雨声中。


    王宴冲进了瓢泼大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寒意刺骨，却丝毫浇不灭他心头的怒火和那噬骨的冰冷。他漫无目的地狂奔，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方向。他只想离那个地方，离那个用谎言编织了美梦的人越远越好。


    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苦又涩。他跑到学校的人工湖边，那个他们“初遇”的地方。豆豆冲出来的小径，如今在暴雨的冲刷下泥泞不堪。他停下脚步，扶着冰冷的湖边长椅，大口喘着气，冰冷的雨水灌进喉咙。


    愤怒在冰冷的雨水中渐渐冷却，留下的是尖锐的疼痛和一片狼藉的空茫。他以为他找到了光，结果那光却是海市蜃楼，是用欺骗点燃的幻象。他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个画面不受控制地跳入脑海——不是湖边初遇，不是图书馆的“偶遇”，而是那个暴雨的夜晚，在实验楼狭窄的门廊下。


    唐萱仰着脸，脸上雨水和泪水交织，眼神却像燃烧的星辰，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学长，你的心里可能有很多房间，有的住着过去，有的装着责任。但请留一扇门给我——让我走进你心里，或者让我死心。”


    还有她日记本扉页上的那句话：“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致我的王宴。”


    “意外”…“策划”…


    王宴猛地一震。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口袋——刚才愤怒之下冲出来，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竟然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带了出来！此刻，日记本已经被雨水浸透大半，深蓝色的绒布变成了更深的墨色，纸张湿透粘连在一起。


    他颤抖着，几乎是粗暴地翻开湿透的、变得脆弱不堪的纸页。雨水将墨迹晕染开，很多字迹已经模糊一片。他疯狂地寻找着，手指被湿滑的纸张割破也浑然不觉。


    终于，他翻到一页，日期是他们正式在一起后不久。


    **【12月20日，小雪。】**


    **今天他告诉我关于李明藩学姐的所有事了。原来他心里的伤那么深，原来他背负着那么重的枷锁。他问我‘这样你还愿意吗？’的时候，眼神那么脆弱。傻瓜，我怎么会不愿意？我爱他，不是因为他完美无缺，而是因为他是他啊。他的伤痕，他的枷锁，都是他的一部分。我要做的，不是成为另一个‘注定’，而是成为那个陪他打破枷锁的人。**


    **他今天牵我的手时，指尖冰凉。以后，我要让他的手永远温暖。**


    字迹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但那字里行间的情意，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王宴心脏剧痛。


    他又翻到一页，日期是李明藩在咖啡店离开后的那天。


    **【3月18日，晴。】**


    **李学姐走了。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有点难过。她其实…很爱学长吧？只是用错了方式，也错过了时机。学长今天在咖啡店说的话，让我想哭。他说我是他‘主动选择的方向’。这句话，比任何情话都珍贵。我好像真的…走进他心里了？**


    **要更努力才行！要成为配得上他这份‘选择’的人！加油，唐萱！**


    雨水混合着不知名的液体从王宴脸上滑落。他继续翻着，那些被精心记录下来的点点滴滴，像一幅幅温暖的画卷在他眼前展开：


    *  他随口说喜欢喝某家店的豆浆，她连续早起一周去排队；


    *  他熬夜赶策划案时，她默默在图书馆陪到闭馆，在他睡着时给他披上外套；


    *  他因为学生会压力大皱眉时，她笨拙地讲着并不好笑的笑话，只为逗他一笑；


    *  得知他母亲喜欢某款糕点，她偷偷跑去跟老师傅学了一整个周末，手上烫了好几个泡…


    每一页，每一行，每一个笨拙的感叹号，每一滴晕开的墨迹（现在又被雨水再次晕开），都浸满了这个女孩毫无保留、近乎虔诚的爱意。那不是猎手对猎物的算计，而是一个笨拙的、用尽全力想要靠近光亮的灵魂，所付出的全部真心。


    她“策划”了相遇，却从未“策划”过他的感情。她只是在用尽一切办法，笨拙地、勇敢地、甚至有些孤注一掷地，为自己争取一个靠近的机会。而最终打动他的，不是那些“偶遇”，是她自身的勇敢、聪慧、善良，是她一次次在危机时刻伸出的手，是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温柔。


    “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她策划了相遇的“意外”，但爱上他，却是她生命中最真实、最无法控制的意外。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却再也无法冷却他心中翻涌的、滚烫的洪流。那洪流冲垮了愤怒的堤坝，冲散了被欺骗的冰冷，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悔恨和心疼。他刚才都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刺伤了一个把整颗心都捧到他面前的女孩！


    王宴猛地转身，像离弦的箭一样，朝着女生宿舍的方向狂奔而去。冰冷的雨水抽打在他脸上、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心中只有一片灼烧般的急切。


    女生宿舍楼下，唐萱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站在冰冷的雨水中。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早已被暴雨浇透，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王宴消失的方向，泪水混着雨水无声流淌。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整个世界只剩下王宴离去时那充满厌恶和愤怒的眼神，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脏。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冲破雨幕，跌跌撞撞地狂奔回来时，唐萱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王宴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狼狈不堪。他停在唐萱面前，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雨水顺着他的下巴不断滴落。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被雨水彻底泡烂的深蓝色日记本。


    他看着她，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她空洞绝望的眼睛，看着她瑟瑟发抖、单薄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的身体……巨大的悔恨和心疼像海啸般将他淹没。


    “萱萱…”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


    下一秒，在唐萱茫然无措的目光中，王宴猛地伸出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狠狠地、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在雨中。


    “对不起…对不起萱萱…”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从王宴眼中汹涌而出，滴落在唐萱湿透的发间和颈窝，“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是我…是我看不懂你的心…”


    他的身体因为强烈的情绪和寒冷而剧烈颤抖，手臂却收得更紧，仿佛抱住的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将那个湿透的日记本紧紧按在两人紧贴的胸口，“看到你排队买豆浆…看到你偷偷学做糕点烫到手…看到你因为我皱眉而着急…看到你说要陪着我打破枷锁…看到你说…说走进我心里…”


    他松开一点怀抱，双手捧起唐萱冰冷麻木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和冰冷，只有铺天盖地的悔恨、心疼和一种近乎虔诚的震撼。


    “萱萱，”他的声音颤抖着，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唐萱耳中，“原来被这样爱着…是这种感觉。”


    “原来被这样…毫无保留、笨拙又勇敢地…深深地爱着…”王宴的额头抵上唐萱冰冷的额头，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雨水交融在一起，“是这样的…温暖，又让人…心疼得要死…”


    唐萱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她看着王宴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汹涌的泪水和毫不掩饰的痛悔与爱意，那冰封的绝望感，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一点点融化。巨大的委屈和后怕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像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她伸出冰冷僵硬的手臂，死死地回抱住王宴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同样湿透却无比温暖的胸膛，哭得浑身颤抖，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委屈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都哭出来。


    “我…我没有骗你…我只是…只是太喜欢你了…”她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哭诉，“我怕…怕你永远都不会看我一眼…呜…”


    “我知道！我知道！”王宴心碎地吻着她的发顶，一遍遍重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萱萱，原谅我…求你原谅我…”


    瓢泼大雨无情地冲刷着相拥的两人，世界一片混沌。但在冰冷的雨幕中，在女生宿舍楼下昏黄的路灯光晕里，两颗饱经震荡的心，却在这个狼狈不堪的雨夜，前所未有地紧紧贴在了一起。所有的误解、愤怒、冰冷的怀疑，都被这倾盆大雨冲刷殆尽，露出了最坚硬也最柔软的内核——那是一场始于“设计”的意外，却最终走向了超越设计的、真实而磅礴的爱意。


    王宴紧紧地抱着怀中哭得几近虚脱的女孩，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微弱的心跳。他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雨幕之外，漆黑的夜空中，仿佛有一道裂缝，透出了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星光。


    原来，被这样爱着，是足以照亮所有阴霾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