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驿馆血变
作品:《莲冠多误身》 夜色微茫,在不可见之处,金石铿锵与拳拳到肉的闷响间错响起。
裴猗兰吓得三魂五魄都丢了。
恐惧镣铐住她的双脚,不须嘱咐,她早已寸步难行,黑暗像一双沾血的手,黏腻腥甜地捂着她的眼睛,让她只能静待这场厮杀的判决。
可如何希冀生还呢,她不是没有假装亲昵地搂住过青蘋,知她是一把何等的纤骨,莫说是凭那些银针金匣了,就算公允地给她一把长兵,恐也难逃生天,即便她有在学医之余,练了些行走江湖防身的武功,可在筋肉与尖刀面前,无异螳臂当车。
脑海里已是青蘋被刽子手挥刀击毙,连声也哼不出来的惨状。
雨风侵过重檐枯树,呜呜咽咽,她终于放声凄嚎,与鬼神共泣,早已淹没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悲愤嚎啕,转成了绝望嘤嘤,像一只被淋湿的小狗,蜷在衣袍里给自己踩了个结界,团成最安全的形状。
突然,一声呵叹带着些许凉意,剥开了她掩耳盗铃的胞衣。
“怎么在喊娘?”
面前有人持烛,焰芒在黑暗中晕出一个橘红的、不规则的圆,她在光晕的世界里被担忧地凝望。
裴猗兰仰起头,一点温热落在面颊,茫然抹开,原来是一滴烛泪。
“青蘋姐!”她扑过去,如抓住救命稻草,几乎是吊在青蘋身上,不肯松手,眼泪汹汹,“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找阿娘,我要告诉娘,我要娘给我们做主,给大家做主!”
语至“大家”,难免想起几个时辰前还在半哄着她莫要挑食的裴家人。
即便无血缘之亲,即便他们对她或畏惧,或谄媚,或也有偷奸耍滑,也有仗势欺人,也有欺上瞒下,占人便宜的时候——可他们也是人,是和她刚说过话的人,到底有什么罪愆,非得遭此屠戮?
她又被恨得放声大哭。
青蘋原不想在安抚裴猗兰上耽搁太多时间,只是被其抱住痛哭时,被猛然地一扑,信任完全交付的沉重,让她怔了一下。
被塞给她的,不止是一个活人,还有一段陌生的记忆侵袭而上,在眼珠颤动的瞬间,凝结成一副梦境。
秘境幽林,参天乔木树冠交织,以致仰首不见太阴,只有月光如篦,落进林间沼地,在寸草不生的沼心交出一张树影罗网。而沼边过于旺盛的草木极尽苍青,那些紧挨着幼而微小的浮萍生长在黑沼边缘的,都是她从未见过鲜生之态的南国药草。
她站在那里,没有风,因此草木之息变得格外浓郁,如水菊般清苦的,如薄荷般醒脑的,如茱萸般辛辣的,如藿香般冲烈的,仿佛要化形一般,与林间泛着淡淡幽绿的湿雾厮混一团,时而隐现其中的萤虫光点,闪闪烁烁,如精怪眨眼。
她的视野却是死的,必追着一个身负草篓的青衫女子,药草疏落的半筐,如酒盏般微倾,可窥见里头沉底的,是伞盖已经皲裂的深色蕈菇。
女子向沼泽边倾身,拨开剑齿昂扬的水草,露出皎白的岸石,宽平如一个浮水的箱子。
上面蜷缩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孩子。
看不见女人的脸,因此之前,她在旁如观皮影,难得迷茫了一回。
但这孩子一出现,青蘋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
这是师尊白芷,捡到自己的场景。
或许冥冥之中,天意如此,教她想起与恩师相遇的画面,不能对裴猗兰的险境作壁上观。
眼前的梦寐尚未结束,但她已被一股泛滥的桃李柔情感染,不由得回抱蜷在自己怀里的半大少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可就在此时。
那梦寐般的画面又续续地动起来。
记忆中的白芷,突然回头。
还是她所熟悉的师尊,因在回忆之中,轮廓愈显温柔,眼底的慈悯,让她站在那里,如有神光。
那双温柔的眼睛,竟与她的目光定定地对上,穿透到当下,仿佛当头棒喝。
青蘋脊梁渗出凉气,将怀里的裴猗兰一把推开。
这是她和白芷的回忆无疑。
可是,白芷在看谁?
为什么她又能看到白芷,又能看到幼年的自己?
偏偏她想多看几眼,从师尊开始启合的红唇上读出话语的时候。
梦寐消失。
只剩下一豆灯影里,裴猗兰怯怯地仰头望她:“青蘋姐,我们还能回家吗……”
此间燃眉之急,无暇分神其他,她收敛心绪,二人相携下了楼。
雨风吹得灯苗恍惚,裴猗兰一时看不清路,被一堵门槛般的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了,等她皱眉瞪眼才看清,原来是那屠夫七窍流血的油脸,那脸生得肥大却鼻眼如蛇一般诡异,立刻尖叫一声:“啊!”
又反应过来,对着那颗头连踹连踢,却想不出来什么粗鄙之词:“坏人!坏人!杀人凶手!我要杀了他!”
人,或死人的头颈比她以为得脆弱,竟然像一段没怎么发好的面团,一受力,真的就断开了。
仇人的头真滚到裴猗兰脚下,她又无法接受,胃里痉挛,胆汁也尽了,只能干干地呕几声。
青蘋把灯交给裴猗兰,低头翻看,检点还有无幸存之人。
虽然从交手的时候,她摸清了对方门路,已知希望渺茫。
裴猗兰护着油灯,紧紧跟着她,走在血腥污秽的路里,抖如筛糠。
“你平日可有结过夙怨?是有大恨的那种,譬如血仇,手下家奴仗势欺人,伤人性命,或是钱财纠葛,抢田侵宅之类?”青蘋问。
裴猗兰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的家风其实很严!这回能出来,也是跟阿娘说,有李将军夫人同行,你别看我这么大排场,其实他们都是阿娘派来约束我的。我又不是二世祖,从不敢欺男霸女,最多和人斗气耍嘴,都是给人赔钱散钱的多,哪里抢别人的东西。”
这话可信,裴相国虽不至于两袖清风,名声倒也不臭。
在李青阳口中,他是皇帝早年横扫**背后的军师,如今只躺在功劳簿上尸位素餐,不大管事,也叫人挑不出错来,即便御史弹劾,也只得奏他长久耽溺闺房画眉之乐,或教女不严,有失礼教云云。
每当此时,李青阳就会趁机落吻眉间,即便日头高升,也不避他人:“听闻裴相夫人也出身颇微,以致未得诰命,可唯有这一位妻室,竟也能被攻讦为好色。待我挣够功名,请奏圣人,将父王的爵位还来,定要给姐姐一个王妃名头,不教他人轻慢。到时候也与姐姐长锁闺中,只是——莫教出,像裴小娘子那般不省心的女儿。”
青蘋的心一沉。
如果不是裴猗兰自己结仇,多涉及裴相夫妇了。
可若是朝堂纷争,手段阴私,总不至于到在天子脚下杀人见血的地步,实在难看,也难收场。
说了好些话,神思一聚,裴猗兰不抖了,也问:“我们是被谋财害命了吗。”
“此处驿馆离京城不过五里地,即便钱财露了白,盗贼作奸只需行窃即可,若是山匪绑票,也不必杀人如麻。死的不止你的人,还有驿丞小吏——那形同与朝廷作对,自取灭亡。”青蘋否决,“更何况,他明显是冲你来的。”
油灯又瑟瑟抖动。
“但应当不是取你性命,否则放火,或多带些人手,更省气力。”她扶起已无气息的驿吏,指着他身上的血口,“一刀在肾,使人无法叫喊,另一刀破腹,搅其脏腑,使之必死无救。这是潜杀普遍的手段,倒不大能认出来是道上哪一路,但这一边杀着走,还将死者摞在一处,行迹过于刻板,卖了身份。”
裴猗兰目光不敢下移,只问:“他是谁?”
青蘋道:“是屠蝮的人。”
“屠夫?”
“人屠的屠,蝮蛇的蝮。”她轻轻托着一名十五六岁,满身是血的小丫鬟,伸指探在颈间,轻声道,“屠蝮中人,不用耳目,就可以定位周遭生人,具体秘法不为人知,或察觉脉动,或另有玄机,众说纷纭,但只知道厉害的屠蝮,甚至可以知道各人的年龄身段,因此他必然是早知你在楼上,但想要你的活口,才必须尽灭他人。”
裴猗兰不由得看向那颗被踢掉的头。
却发现屠蝮的脑袋竟渐坍塌,似放坏的酥酪一般,方才瞪得突出的眼球也往里头沉了些,他的眉心微微晃动着游丝,初看以为是白发,细细瞧去,是一根钻进他眉心的银丝,在黑暗里优柔飘扬,熠熠散光。
她不由一愣。
只在此间,似什么机栝一动,屠蝮的嘴突然张开,不等她尖叫出声,一个小东西“嗒”一下掉出来,在地上扭了三扭。
那是未曾见过的覆甲小虫,不知餍足何物,腹部膨出,贯着一根医者常用的针,尾部拖曳着长长的银丝,明显与屠蝮眉心的是同一根。
一阵寒颤袭来。
药王谷真是名门正派么?为什么青蘋的杀招颇有邪性?
她生了畏惧,不敢再攥青蘋的袖角,往旁边挪了两步。
可嘴是管不住的:“……那,他为什么没有杀到你?不是生人都会被察觉吗?我记得,住得离大堂最远的是赵妈妈呀?”
冒犯之言一出口,裴猗兰捧着油灯又战栗起来。
青蘋却神色未改,仍在仔细搜寻,又探得一位鼻息全无时,眼底才略有灰光。
裴猗兰顿时愧疚。
她性命全系青蘋所救,怎能相疑?
遂收了声,忍着恐惧,也同青蘋俯下身,掌灯靠近,不教她太费眼睛。
烛火在青蘋耳边摇曳。
素来悲喜不显的眸子,突然偏转向她,掌中光辉落在其中,像一滴泪,不知是怜人,还是怜己。
她先前想寻访的幽微隐秘,终于吐露了一点关于自己的天机。
“因为,我是天生绝脉。”青蘋声音极轻,“他怎能探见,一个,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