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还之人
作品:《莲冠多误身》 风雨渐细,一把清音遂十分明朗,在耳,如飞泉漱玉,略怀自讥。
若在平日,裴猗兰听见有个“活死人”出现在面前,不辨他言,必归类为僵尸之流。但和青蘋相依危夜,听她吐露一星半点关于自己的秘事,只生出无限偏怜。
裴猗兰怔怔问:“什么是天生绝脉?”
指尖传来冰凉触感,像摸到一块肉感的玉石,却很明显的,中间有锐利的一线,仿佛要破石而出。
原来是手被所执捉,放到青蘋的右腕上。她让裴猗兰的指腹在她腕间一侧摸索,来回滑动:“常人经脉周天流注,气血方能畅行,脉搏触之自然均匀,或有天生不足之症,脉沉细微,细细将养也是可活。而我不知是何原因,自幼元气损耗数倍于常人。随年齿渐长,经脉渐竭,无可挽回,脉象触之,若枯木一枝。
“从医家而言,我的体征,已是个死人。”
青蘋身貌一看就有不足之症,但难以想象竟有如此不足。
裴猗兰不禁道:“那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青蘋微微一笑,烛火澄黄,映在她脸上若险峰云霞,添上平素无有的血色:“经脉之死不可逆,只能倍补元气续些年岁。我本十岁当夭,幸得寒山道的云房真人金丹续命,延了五年寿元。后来师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央求药谷诸位圣手长老,用尽瑞草仙方,又养了五年。”
提及药谷师尊,她眸中神光柔和,须臾,又摇了摇头,只觉耽搁太多时间,继续沉气搜寻生者。
可是青蘋已过花信之年,她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裴猗兰心中奇怪,但见青蘋埋头救人,也不好再问,连忙跟过去掌灯。
青蘋鬓上微微晃动的银流苏看得她出神。
听闻云麾将军李青阳每度凯旋受赏,都会为这位出身无名的夫人求封,但每每都被言官弹劾,期盼的诰命都折中成皇家御制的钗环珠翠送进了宁王府。
但这些一件捧出,满堂生辉的金钗翠钿在青蘋身上却不得见。
裴猗兰以前在别府作客也曾偶遇青蘋几次,如今回想,她无论是外出还是待在宁王府,都是钗裙简素。常年发髻上只有两支杏叶银钗,一支小钗枝叶灵飞,一支大钗垂下银锁流苏,落在气血不显又淡搽脂粉的脸旁,映着敛情收性的低眉,在一众花团锦簇之中,极其地不惹眼。
二人在尸山血海中翻了不知多久,久到她已习惯了血秽之气,看到流出的脏腑都已麻木,不会掉下泪来;久到连雨也停了,只有隐隐轻雷在天。
熬得青蘋,脸色愈见苍白。
她看着还蹲在尸体前的女子,鼻头一酸:“青蘋姐,要不别找了,那个屠夫心狠手辣,怎么还会留有活口?”
更何况,她身为主家,都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
倚叠如山的躯体,已被挪成一排,尽一点最后的尊严。
青蘋站起来,脚步虚浮,说话也如梦呓:“如果不想救治,一开始袖手旁观即可。如今已经开始,必要有终,否则,有违宗门之训。”
药王谷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济世救人,不是要弟子做个圣人,处处救死扶伤,遇到不愿或不便插手的事情,也可作壁上观,但若动了恻隐之心,或为病人打动,就必须有始有终。
裴猗兰暗中叹气,她现在已有足够的胆气正视尸体,每当看到裴府仆婢惨不忍睹的死状,她都会去瞪一眼屠蝮的尸体。
这回她目光刚甩过去,却被惊吓噎住。
屠蝮的脑袋已经完全塌掉了,像一个被掏空又晒蔫的西瓜,去了脂膏的面皮略略泡起,与街上面具无异。
奇的是并没有红白之物从他脑袋里流出来,紧挨着柱础的阴影中,那颗头下面干干净净,仿佛被精心打扫过。
银针小虫不见踪影。
她忙去寻眉心的银丝,也荡然无存。
难道之前是她先前被吓破了胆,眼里生了幻象?
“猗兰,你过来。”
碎玉般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却是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裴猗兰立即转回身,凑到青蘋身边应卯:“青蘋姐!”
青蘋跪在地上,先前捧着的漆金匣已打开,里头形形色色长短不一的银针闪着寒芒。
她的膝上枕着一个身形年纪俱与裴猗兰相似的少女,身上是裴府仆婢统一衫裳,绞缬蓝染的菱花,被血染成褐色,初看以为腰间有伤,仔细看去,才发现那血是染自别人的。
裴猗兰眼前一亮,笑容已咧到耳根。
三寸多长的银针已在小婢的颈后扎定,青蘋又取了一根寸长来许,细如毫毛的小针在手,侧眸对她道:“灯烛过来。”
银针炙熏于火上,若隐若现。
青蘋眼睛盯着指尖,在人中缓缓施针,声音因专注愈发轻了:“你认识她吗?”
裴猗兰努力回忆,但实在不记得此女身份,遂摇头:“不认识,不是我身边的人,应当也不是阿娘身边派来的,可能是在外院做事——她,她还能活吗,她是哪里被砍了呀?”
“她身上没有外伤。只是先前束住手脚,抹布塞了喉咙,被压在多具尸体之下,气血淤住,一时背了气。”
裴猗兰惊讶:“啊,为什么?那她怎么没有逃掉,也被扔进来了?屠蝮看见了她却没有杀她?”
“我想是因为,她与你极其相似,屠蝮同时感知到你们,暂时无法分辨,所以没有下杀手。”青蘋推测,“如此愈发佐证了……他想要一个活口。”
可要一个活的裴猗兰做什么?绑票,威胁?
是如何的巨利驱使,让背后之人能如此大张旗鼓,铤而走险?
青蘋倒不是没有思绪理下去,只是对着面前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她没有办法以冷酷到近似无情的口吻,简明扼要地描绘极其可能的不幸。
无关其他,只因难以背弃心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
这种尝试避而不见时,会愈发灼眼滚烫的情绪,在她锋芒毕露的少年时,江湖上管这叫侠义之道。
但远离江湖纷争三年,她过上了平庸宁静的生活,扪心自问,只能管这叫良心。
良心未泯,她为着一点残存的道义,不得不把突遭横祸的两个小姑娘管到底。
一如多年以前,白芷独身一人,背着残命将绝的她,穿过千里燹火,高山瘴林。
银针突然有一丝生气回颤,渡上指尖。
裴猗兰是一点儿也不怕了,手掌已敢直接撑在满是血污的地面,身子往前探过来,大叫:“动了!青蘋姐!你看她眼皮动了!”
“小娘子……”裴猗兰不认得人,但别人却很清晰地认出她,将将醒转,就含糊地喊了出来。
等她目能视物了,看清这尸山血海,好容易睁开的一双黑瞳,急急地颤着往上翻白。
青蘋旋即指腹捻动,加重针上力道。
又听一声痛苦的呻唤,半睁的眼白之中,一粒深黑悚然地挛缩着。
青蘋指间针法愈深,声音沉静柔和,不徐不疾:“你现在已脱离险境,安全无虞,凶手已死,没有人再能加害。
“诚然这是一场滔天惨祸,但畏死是人之常情,死生必然,然而来去如电如露,俱是无常。当你幸存下来,难免想,若你先行察觉,或有举动,是否能力挽狂澜,改变天机?一饮一啄之间,或许有你我半分因果,但无论如何,罪孽皆在那个挥舞屠刀的人身上。尚得一命,是苍天有眼,自有更大造化与你,让你有更大的责任,并非是你蝼蚁偷生。
“如果你平静了,愿意睁眼面对,可以口齿清晰地和我们讲一讲你的遭遇,就抬一抬你的右手。”
怀中的少女,眼角缓缓地流下一滴泪来。
旁边的裴猗兰早已泣不成声,也栽在青蘋臂弯,呜呜咽咽。
她也不是蠢人。
青蘋的话,有一半也是说与她听的。
身边葬送的几十条人命,如何没有她的因果呢?即便有金银抚恤,背后又是多少户人家缟素。
虽然从来不当二世祖欺男霸女,但猛然一遭就是牵连枉死无数,滔天愧疚,是养在深闺不知愁的少女难以承担的。
一只虎口带着粗茧的右手颤悠悠地升起。
婢女名唤小晴,平日在裴家马房听差,不与裴猗兰照面,这回为照顾拉车的大宛马,一同随行。事发时,她在马棚给马喂夜草,被人重重的手刀打在脑后,许是烈马扬蹄给她分了一点力道,一记下去还未晕,她被吓得装死,然后就被男人捆住塞了口。
屠蝮绑她时,嘀咕了一句:
“这小娘皮和柳应钟的画,倒长得也不像……罢了罢了,别杀错了。”
柳应钟三字莫名耳熟。
不待青蘋细想,裴猗兰脸色已然煞白,出声:“他怎么知道我娘的闺名?我娘跟我说过,她的名字是忌讳,除了阿爹和我,无人知晓。”
不对。
柳应钟之名,她以前绝对听过,但必然不是在京城贵人口中。
但事情似乎已比她预想得严重了一些。
她好像已经一脚踩进了,未曾估量的,深深的血泥之中。
青蘋迅速问小晴:“你在马房做事,可会骑马?”
小晴点头。
青蘋问:“可认得去终南山的路?”
小晴犹豫了一下:“我昨日还是第一次去终南山,但大宛马聪颖识途,应当记得。”
青蘋拔下发间杏叶小钗,交到小晴手中:
“你即刻赶回终南观,去找徐回道长。
“告诉他,我,药王谷青蘋,不管他如何使计,莫说人皇,即便天王下界相邀,也要他明日黄昏前,以国师的身份,莅临裴相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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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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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