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星夜兼程

作品:《莲冠多误身

    驿馆马厩里拖曳着几条长长的血痕,受惊的马显然一夜未眠,见到来人,马蹄就开始躁动不安地狂甩。


    裴家几匹大宛马比别的高出了半个头,肌腱壮实,雪鬃红蹄,极易辨识。


    “这马大是大,可大就是好?大就会聪明吗?”裴猗兰有点不放心。


    老马识途。听起来,只是个故事。


    真能找到去终南观的路?


    共患难时,横亘在成人生活里犹如鸿沟的尊卑礼法,已经在两个小姑娘之间里荡然无存。


    小晴一拍胸脯:“你放一百个心吧!大宛马可通人性了,记性比我好!前一回,相爷的药用尽了,我跟云哥去请吴医令,只那一次——它就记住路啦。后头相爷夜里又闹起来,可云哥吃蹿了,半夜又要请吴医令,只我一个人。我不认路,就跟在马耳朵旁边说,去吴太医令邸——就真没找错路!”


    裴猗兰认可,神色凝重地拍了拍小晴的手,仿佛白帝城托孤一般:“事成之后,等我回禀阿娘,你定是大功一件!”


    “若不是小娘子你们相救,我早就被活活压死,扔到乱葬岗了。”小晴身手敏捷,翻身上马,圆黑的眸子漆亮,“娘子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别说是去道观,就算上刀山下火海,皇宫地府我也去闯!”


    说罢,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青蘋远远地立在栅栏外,目光避开骏马,始终落在夜色中淡墨隐现的终南山峦之上。


    她听了半晌对话,指尖来回摩挲着心口的沉香珠,出声:“向来给裴府治病的,都是吴医令么?”


    裴相的脉案由太医负责是意料之中,但香附子亲自掌治,就是意料之外。


    自从前日香附子来宁王府讨要建木沉香未果,青蘋就把这位出走师伯的行迹都默默盘了一遍。


    秉烛一夜,她哄着李青阳讲了香附子的来龙去脉。


    正是二十三年前,药王为选继任弟子,举行石室之试后,香附子来到了长安。为深受头风折磨的皇帝献上灵方受幸,谋得医女之职,后又以行引导术的名义,频频出入御殿,深受皇恩,汲汲营营多年,从无品的医女,逐级晋升,最后力压一群白胡子老头,统领太医院。


    不由感慨,香附子的毅力恒心,钻营之狠。


    倘若当年她不剑走偏锋,一不小心偏到了禁忌邪道上,恐怕石室主人,非她莫属。


    石室者,系药王谷收藏历代医典之地,王朝更迭,几世战火,许多被焚禁的典籍俱收藏于此,其中不乏有损伦理纲常的禁术邪说,因此惟药王谷主可自由出入。后来不知从哪代起,被属意继任的药王弟子,可以提前进入禁地修习,被称为石室主人。


    彼时药谷公认只有三人有望进入石室,年资最长的大师兄辛决明,灵枢派的翘楚二师姐吴香附,素问派的新秀三师姐白芷。


    前三试,香附子胜二,白芷胜一。


    谁料得第四试时,出了变故。


    从此香附子含恨离谷,不知所踪,白芷心有愧疚,游医天下。


    这些谷中秘事,青蘋也是枕边偷听来的,更不好讲与他人。


    好在李青阳也并未一直追问,只说,自立秋那场土雨之后,时疫猖獗,皇帝亲命香附子权宜此事。


    这是香附子第一次掌理公事。


    虽然太医院总领京城医官事务。但是香附子一直只对皇帝的脉案上心,莫说平民百姓,王公贵族也轻易请不动她。


    那想必这回他出诊裴府,也是得了皇帝的首肯,甚至是皇帝亲自派来的。


    香附子。屠蝮。识别贵贱的时疫。被召进京的徐回。裴相夫人柳应钟。


    还有这颗,突然被盯紧的建木沉香。


    诸事之间,隐隐绰绰,似有丝线勾连,可若真联系起来,却让人觉得颇为牵强。


    裴猗兰正在给另一只大宛马套上辔头,马儿亲热地蹭脸,长鼻白雾喷过来,教她侧目:“那倒不是,吴医令傲得很,很难请的,也就是这个把月突然在京城交游频繁了起来。”


    青蘋问:“那。她去裴府,在宁王妃秋宴之前,还是之后?”


    “阿爹的病,最开始是由太医院另外几位医丞掌案。后头吃了好几味药都不灵,夜里高烧开始胡言乱语,他们说吴医令听了,亲自关切,向陛下请求来我家医治,”她凝神细细想,“应当是在宁王妃开宴的前几日。”


    她本怀疑,是香附子,为逼她交出建木沉香,设了个罗网大局。


    但是仔细想来,这位师伯虽然没有医德,作为医者,少了半两伦常,一秤良心,但应当也不至于如此草菅人命。


    屠蝮应当与香附子,不是一路。否则,何必大费周折地先绑裴猗兰?加些钱,请个专克药王谷武功路数的杀手,直接冲着青蘋来杀人夺珠岂不更快?


    “青蘋姐你是怀疑吴医令?”裴猗兰心下一揪,抓得大宛马鬃毛吃痛,嘶鸣起来。


    她轻轻摇头,银钗流苏微晃:“应当是我多虑。当务之急,我们先回家告诉柳夫人此事,更将驿馆凶案交与裴相处理。”


    想起那人竟提到了母亲的名讳,裴猗兰也有一丝后怕。


    但天下最固若金汤的地方,除却天家帝苑,恐怕就数相国府邸之所在——离皇宫最近的永庆坊了。


    裴猗兰已稳坐雕鞍:“只剩一匹马啦,青蘋姐,你去马厩里领一只驿馆的马吧。”


    青蘋脸上显现出了罕见的犹疑。


    像一块石子掷出的涟漪,漾开一丝慌张,言语中有一丝商量的意味:“我们可以不骑马吗?”


    裴猗兰有些疑惑:“哈?”


    “我不会骑马。”


    心中竟然有一丝兴奋。


    终于有一方领域,是青蘋不会,而她会的了。


    一巴掌拍在马鞍后座的祥云中心:“那你和我同乘一骑!没关系,你只要抱紧我就好了。”


    疾驰于风声之中,至于长安南门,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城门刚开,士兵看见眼熟的高头大马,一见马具上披挂的裴府徽记,还有上头熟悉刁蛮的少女,立刻放行。


    马蹄踏落笔直的天街,裴猗兰只感无与伦比的安心,甚至几乎酸了鼻头。


    以前讨厌京城迎来送往惺惺作态,想做个闯荡江湖的侠女,可真见识了刀光剑影,竟开始怀念起毫无波澜的乏味日子。


    此时天街行人甚少,她愈扬鞭快马,大宛马蹄声得得,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只有腰被一双颤抖的手,箍得愈紧了。


    向来不与人亲近的青蘋,如今整个身子与她紧贴着,秀挺的鼻梁紧紧地抵在她的肩胛。


    ……这是在害怕?


    她很难想象。


    青蘋这样的人,竟会怕马?


    骏马奔驰,行至各家门前都有仆婢出来洒扫的时辰,来到裴府,却见四下无人,四角紧闭,隐隐有异。


    裴猗兰脱险回家,却是百般兴奋,心中一块大石头早已落了地,冲向角门,咚咚两拳:“张叔开门!是我!我回家啦!”


    以前她从家里偷偷溜出去,回家时常走此门,角门上值守的家仆,都认熟了。


    角门被她几拳震得回弹,那门缝却纹丝未动。


    她敲得太久,久到嘴角都耷拉了下来,门才缓缓地打开了一线,阴影之中,露出焦黄发皱的脸和满是惊疑的浊眼。


    浑浊的眼球方倒出裴猗兰的影,猛的就要把门合掉。


    他仿佛极其攒力,梗得脖颈冒出青筋,却无论如何都关不上门。


    一只细骨少肉的手,正撑在门上,传递过来的力道,饱含不容他抵抗的意味。


    他惊恐抬头,对上一张颦眉沉思的容颜。


    张叔放弃,跌坐在地上:“小娘子,平日我们素待你不薄,这回,你也自行逃命去,千万别害我们呀。”


    裴猗兰不高兴。


    刚刚才逃出生天,这会子又叫去逃命,什么意思?


    她全心全意地相信,皇城根底,相国家中,是她固若金汤的堡垒。


    青蘋眉间霜色愈浓:“可是昨夜出了什么变故?”


    张叔看了一眼裴猗兰,一眼之中,不再是势利老奴对主子的谄媚讨好,像看一个极其寻常讨人厌的半大小孩儿,甚至隐隐有一丝轻蔑。


    可对着青蘋,一个对他拥有绝对武力的人,无法不答:“昨日黄昏,裴相国暴毙了。”


    裴猗兰恍若未闻。


    一双眼睛仍是瞠圆,仿佛在那一瞬间定格。


    青蘋在后面扶着她的腰,只觉全部重量皆已倾在了这只手臂上。


    她问:"病故?为何说暴毙?"


    “吴医令诊治,说是毒发。”


    青蘋隐隐猜到,霜意侵袭,唇边也沾上冷意:“既然如此,吴医令想想必也在府上还断了一桩案,不会连凶手也能抓到了吧?”


    张叔知道青蘋的厉害。


    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剩下的话全倒了。


    他连忙道:“是的。具体细则小人不知,就听内院的兄弟说,是柳夫人杀夫,在吴医令的药方里加了几味毒药。”


    这下是傻子都知道,这两日的风暴,皆是围着柳夫人涡旋。


    “你放屁!”裴猗兰突然活了过来,眼眶与嘴唇俱在震颤,嘶吼道,“我娘又不是傻子,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杀我爹?”


    “因为你啊。”张叔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每一个中年市侩男人一样透露出幸灾乐祸的痛快,“小娘子,因为你是个野种。”


    裴猗兰尖叫着想扑过去厮打。


    却被青蘋按住,她冷声道:“柳夫人现在何处。”


    张叔逃了八丈远,唯恐被裴猗兰咬上:“已经在祠堂关起来了——小娘子,看在过往,我认你没作威作福过,我劝你啊别过去,趁着身边还有高人护你,赶紧跑吧。你身世不明,小心和你娘一起沉塘了。”


    柳夫人身无诰命。


    裴家的人是想用以家法处决?


    已经红了眼的裴猗兰像一头野马,极力地往前挣力,只想往祠堂冲去。


    青蘋清冷的声音像最后能拉住她理智的缰绳:“想必吴医令还在府上了?”


    “女侠说的是,小人听说,吴医令陪老太君坐一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