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生似蜉蝣

作品:《锦鲤浮沉镜里天

    辛金比起陲青来嘴太碎,又爱抱怨,孟岁星最先丢开的就是它。


    陲青摇头,脸上仍是含着笑意的:“若不是因为那时我还不太会说话,孟岁星也不会带上我,她独来独往惯了,六道间所谓的神兵利器,于她来说都没什么意义,反而是拖累。”


    辛金是她心智尚不成熟时做出的第一把兵器,粗糙强悍,用着不顺手,孟岁星连用它当拐杖都觉得不趁手。


    孟玄鱼时刻留意着薄红与阿涂的气息是否接近。


    她的手仍紧攥着霜毫,极力使自己稳定下心神,刚刚从陲青处听到的话却仍如同耳旁风,她分明留了心,还是觉得稀里糊涂,一时间也有些心浮气躁。


    “劳烦你说快点,他们快回来了。”


    陲青也意识到自己将太多对孟岁星的感情表露在外,于是很快道歉,“对不住,我只说自己看见的。”


    当日一次黄金台之考,他趁乱跟随孟岁星下至人间道,彼时孟章神君腿伤尚未痊愈,又遇上人道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她一面救助凡人一面赶路,耗费了许多时间才走到京都城。


    京都虽与考场相隔甚远,但那年的黄金台之考格外漫长,距离与人数都并不设限,是以满地都是参与考试的修士,大家都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孟岁星身手不凡,又带着两把别致的长刀,自然而然也被认作修士,有人眼红,忌惮她的法术高强,成帮结派地追杀她。


    孟岁星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心情好时还会陪他们玩玩,随意点拨一番,不自觉地又敛下不少门生信徒什么的,好吃好喝供奉着。


    时常是一群人打打杀杀冲进来,点头哈腰又退出去。


    孟岁星拱手相送时还觉得奇怪,“我倒成了师父了?首罗天为证,我是下来学东西的呀。”


    犬神尚未拥有名字与灵识,不会说话。


    最后还得是陲青开口,才不让她的话头落在地上:“要不你看看自己想学些什么,进去就跪下喊人师父。”


    孟岁星胆子多大,脸皮又厚,真敢这么干。


    但人间道没人愿意做她师父,相处几天下来,只要见了她点石成金空手化物的本事,都恨不得把头磕破叫她大发慈悲,喊师父都是轻的了。


    人越聚越多,这名号也越来越响,孟岁星苦不堪言,只得一次次逃跑。


    但她在修罗族中算是姿容平庸,来到其他地方便十分出挑,是真正的荆钗布裙不掩国色,好记又好认,跑又跑不到哪里去。


    学艺之路虽磕磕绊绊,孟岁星还是学了些在天神道上没有见过的东西——如何经营店铺、计算盈亏、管理人员,如何编撰出一位不存在的神明令人信以为真,如何在不动用术法的情况下将话本子一连弄出许多本,甚至还有如何经营青楼,大到举办比美挑选花魁,小到收买人心培养侍从,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陲青不大理解,“这些在天神道上怎么用得着呢?”


    孟岁星正忙着将自己学到的东西整理正册,得了空就全部送回阿修罗道去,写得热火朝天:“当然有用,你不知道,我出生的地方是什么也没有的。”


    “那为何不叫他们出来?”


    “出不来的,阿修罗道是我们的家,落叶归根,就连我总有一日也要回到自己出生那里去的。”


    陲青不感兴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有孟岁星一个人举着毛笔感叹,“我成仙也没多久,从前人间道还不是这样,可现在凡人已又弄出许许多多我没听说过的东西了。”


    孟岁星混在市井人流中边走边看,忍不住感叹,“他们怎么总是这样忙啊,天神道上也忙,可那忙好像是没意义也没目的的,但你看,凡人好像都有个奔头似的,每个人的还都不一样,真是复杂。”


    陲青只得应,“是的。”


    夜黑风高,窗外冷风呼啸,孟岁星的被褥却拱起一个小山似的大包,她笼着掌心的灵光照明,熬夜看话本子看到眼眶发红,像个裹在皮毛里的兔子。


    “他们写的故事怎么这样动人啊?天神道上可没人有心思写这些。”


    可是写这些能得到什么,孟岁星不明白,文字存在的意义除了传递信息外,为何要留下这许多编撰而成的故事撕心裂肺。


    陲青睡醒了她还在看,只好又附和,“我也不懂,但你说的都对。”


    日上三竿,孟岁星终于想起自己要出去觅食,自帷帽下露出嘴巴,像个小老鼠似的,大口吞咽着人间道的食物。


    她吃过夹枣的甜糕、喝过掺了蜜糖的羊奶,都好吃。


    还有那市集上摆的饼子也不是纯粹的饼子,掰开看时,里面还有酱香油亮的牛肉馅,香喷喷的,她最爱吃了。


    总之人间道的东西,个个都好。


    “真是好吃,为了什么才把食物弄得这样好吃?”


    除了充饥外还能得到什么?


    孟岁星真是好奇,只是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好奇。


    她如饥似渴,不再求学,只是一路观望,不知不觉竟也参与到这场黄金台之考中,跟着这些人一起过上了凡人的日子。


    孟玄鱼问道,“这些与薄红的神魂又有什么关系?”


    “那次人间道之行,孟岁星在自己的身上觉察到了情绪是何物,她从此坚信万物有灵,死物亦是,只是存在于与她不一样的空间或轮回,如同首罗天上的那位大人一样。”


    陲青缓缓道,“她对我们说,她想创造一颗心。后来,这颗心就是犬神。长刀不过是一个承载着这颗心的物件罢了,换了其他的东西也是一样的——我想,这便是犬神能够借着你的画卷,走出来显形的原因。”


    “我和辛金都不能,只有他可以。”


    而后,孟岁星在人间道遇上了个姓郦的书生,陲青不记得他的脸,只记得那人爱鱼成痴,中意养鱼,家中的水缸小池里都是游动的鲤鱼。


    孟岁星与这郦书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尤其特别爱看他写的话本子。


    她终于不大找陲青说话,有了什么话都和那凡人聊去,陲青乐得清闲,每日躲在刀鞘里长眠,很久都没有醒来。


    但那书生很快就死了,听说他是在人间道当官不受赏识,被贬至乡下,才几个月的功夫就郁郁而终,这条命短得胜过流星。


    没几个人读过他的书,也没什么人记得他,生似蜉蝣,死后仍是。


    郦书生死的时候孟岁星结结实实哭了一场,那还是陲青第一次见到原来这世上有“哭”这件事,也是第一次见着孟岁星对什么东西生出了执念。


    远比她要建设阿修罗道更为深刻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