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凡人之心

作品:《锦鲤浮沉镜里天

    郦书生活着时爱养鱼,满院子的鲤鱼都被孟岁星泄愤一样倒进河里放生了,做完这些,她又一脚踹烂了鱼缸,在河边插起几炷香来,装模作样地拜了拜,满面通红,披头散发的模样有些瘆人。


    她的声音在颤:“师父,我错了。”


    郦书生答应做她师父了?可他又能教她什么呢,终日只会伤春悲秋写那些酸诗,陲青不敢问,因为孟岁星又捂着脸开始哭了。


    陲青哪见过孟岁星这种样子,吓得缩在刀鞘里不敢吭一声,又被孟岁星倒拎着刀鞘晃悠了出来,真身滑出,砰一声掉在满地鱼缸碎瓷片里。


    似乎是察觉到陲青怕得发抖,她又失魂落魄地蹲下身,身后将陲青捧在怀里,用手轻轻在它刀背上抚摸。


    孟岁星的手很软,陲青就算真的是只老虎,也会屈从于这样的温柔。


    它贪恋地多在自己“母亲”的掌心中躺了一会儿,这才开口,“孟岁星,什么事?”


    孟岁星说,“你帮我找找郦书生,他究竟去哪儿了?”


    陲青哪有这能耐去探听死人的下落,又怕说得太直白孟岁星又要发疯,只好委婉地问道,“你不是知道他去了哪儿的吗?”


    孟岁星不动弹。


    陲青好心提醒了她一句:“叫你那些门徒给放火烧了。”


    郦书生还会喘气时两袖清风,写的话本子废纸一样散出去也是无人问津,死后倒借上了孟岁星的光,所写下的字字句句终于得人拜读不说,尸体更被她的信徒风光火葬,最后埋进了个宽敞的墓地。


    孟岁星嗯了一声,“建那么大的墓碑干什么,灰也就那么一捧大。”


    她仍有心结没能解开,固执地同陲青唠叨说,“他还没告诉我呢。”


    陲青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什么是笑,什么又是哭?他究竟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事伤心伤身,每日嚷嚷着痛,最后竟还死了?我也想这样,我也想学。”


    陲青觉得她简直怪得离谱,“眼下你不就是在为了郦书生哭吗。”


    孟岁星脸上的表情忽地一敛,脸上的泪水仿佛只是被谁泼上了几滴水珠,“我装的。”她说,“其实我根本没学会。难道他也是装的?”


    可是又不像,每次见了郦书生,他总是眼睛哭得红通通的,若一天十数个时辰里都在装模作样地写诗作词,未免也太累了些。


    孟岁星越想越觉得难受,抓心挠肝地,偏偏自己又辨不分明。


    她从前从不会觉得自己愚笨,相反的,她离经叛道,满肚子奇思妙想,无论遇着了什么事总有能够解决的方法。


    现在有了,对着个短命的死人。


    她翻遍人间道,又拔足去了忘川边,最后甚至灵光一闪,“你说他会不会到了首罗天去了?毕竟他那么聪明。”


    陲青觉得不可能,孟岁星却越想越觉得靠谱,于是冒险去了一趟禁地,时间很短,好像不足一刻钟就下来了,不知是不是和谁打了一架,鬓发都乱了,身上还有些扯破的血迹。


    但陲青并没有觉得担忧,毕竟孟岁星很强大,六道之间鲜有敌手。


    对方定然也没有讨到什么便宜。


    大概是终于找无可找、彻底失望的缘故,孟岁星脸色灰败,昔日的精气神也一扫而光,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就枯萎了下来。


    她真的也过了凡人的一生。


    四处都寻不着这郦书生的踪迹,他仿佛带着那个悬而未决的答案,决绝地在六道之中翩然而去了,不会再与孟岁星闲聊,更不会帮孟岁星解答疑惑。


    陲青劝她,“也差不多了。”


    “……嗯,挺好笑的。”


    至于究竟是什么好笑,孟岁星没说。


    她还是孟章神君,还要上工,上缴修为的日子将要到了,云弄传信来叫她回去。孟岁星回了天神道,重新做起那些打铁的活计,力气却大不如前。


    她将从前打出的刀都推进去烧熔了,混入那郦书生的骨灰,想了想,又报复似的将瘴气和毒物混进去打碎成泥,重新锻造起这把漆黑的长刀。


    天神道有专门收集这些废弃之物的地方,有专门的仙官净化这些污秽之物,孟岁星每日都要去扛走整整几麻袋炼刀,那些仙官没活好做,便没有修为上缴,一个两个气得面色发白,敢怒不敢言。


    混进去的东西越来越多,刀身自然也变得越来越重,郦书生那点骨灰的气息早没了——或许那些本就只是毫无灵魂的灰尘罢了。


    人死了是会化成灰的。


    云弄搞不懂她在做些什么,他彼时正娇妻在怀,春风得意,长袍下摆都染遍春色,更衬得孟岁星一张脸枯败且歇斯底里,“你别吵了行不行。”


    四神之丹里安静极了,连云弄的呼吸声都有回声一样,他放缓脚步,问孟岁星:“师父,你究竟怎么了?”


    奇怪,神仙分明不会觉得饥饿,站在窗口的孟岁星却瘦得可怖。


    她裹在空荡荡的麻布襦裙里,长发如今也显得过于重了,让那纤细的脖颈不堪重负。常戴的发簪歪斜插着,站在窗前,任由天神道上的热风灌满衣袖。


    云弄轻声又叫了一句,“……师父。”


    孟岁星回过头来,薄得像片影子,唯有骨头的棱角在衣料下刺眼地凸着,那双眼睛定定盯着云弄,有刀光裹在其中,死寂冰冷,令人不敢逼视,似乎多看一会儿便要被割破。


    孟岁星抑郁成疾,说出去都匪夷所思,这世上竟有个神仙是生了这种病的。如此伤春悲秋的病症,只在渺若尘埃的凡人身上才常见。


    窥破天机,无能为力,从此一病不起。


    是谁都好,偏偏也不该是孟岁星啊。


    “她不是为了郦书生,是为了自己吧。”孟玄鱼猜。


    陲青点一点头,“我也是在她走之前才知道。”


    孟玄鱼手中捏了个诀,高悬在画纸上方,那画中的红衣男子便眨了眨眼,含着泪光浅笑起来。


    她皱起眉头,大概是头晕,闭了闭眼才又睁开,声音却仍旧平静:“听你这样一讲,我倒是明白了。薄红当日选上我,也是那点郦书生的残余气息在驱使,他生前爱鱼成痴,所以见了我觉得熟悉——孟岁星习得了何为悲喜,参透化法缠魂,当真将这颗凡人之心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