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燋金流石
作品:《锦鲤浮沉镜里天》 “你说得对。”
熟悉的声音针刺般扎进孟玄鱼的脑海。
她猝然抬头,有些本以为早已死去的东西令这具身体震悚起来,脊背上凉了一片,整个人都下意识地发着抖。
是云弄的声音,她死也不会忘记云弄的声音。
身体仍记得被这声音循循善诱,蛊惑着剥皮抽筋之痛,四肢百骸这一刻似乎又不再受她操控。孟玄鱼又冷又怕,牙关战战,心里却在想,这是恐惧,原来她已经重新学会何为恐惧。
识野中,云弄的声音仍鬼魅般纠缠不休:“分明你也见了首罗天上的东西,却安然无恙活到现在——若不是你拔除了七情五感,早就落得和孟岁星一样的下场了。由此可见,凡人之心最是无用,你说呢,我的乖女儿。”
陲青看出她的脸色越发枯败,呼吸也重了起来,迟疑地开口:“孟章神君,你……”
话音未落,孟玄鱼猛然抬手按住撕裂的颈侧,那些本被压制的咒文以惊人的速度窜上她的身体,鲜血迅速濡湿了领口的一大片衣衫。
陲青惊呆了,“你的脸和身体……”
孟玄鱼的手和动作都是慌乱的,粗鲁地将陲青一把推出了自己的房门,用后背死死抵住,无视身后传来的急促震动。
她低声问,“是你终于要回来了?”
识野之中的云弄回道,“你盼了很久吧,别急,看窗外。”
掌心中的霜毫察觉到斗气,发狂一般震颤起来,孟玄鱼几乎能感受到周身的肌肤正在随之撕裂,阔别已久的感受在身体上逐渐苏醒,开始狂奔。
九百年间的静谧被砸碎,模糊的灰雾散去,孟玄鱼惊觉自己能听见声音了,眼前的一切都鲜活地涌动,恢复了从前视觉中的颜色,她敏锐地感知到一切,连连自己肩头鲜血滴落的黏响都清晰无比。
与之一同苏醒过来的,还有剧痛。
那不是针刺刀割,是整张皮肉被活活掀开剥离。
皮肤之下有什么东西正疯狂撕扯,要将身上的血肉碾碎成泥,好冲破这具刚恢复知觉的牢笼。
身体恢复知觉的孟玄鱼一瞬间疼得眼前发黑,几乎失去了意识,一头栽倒在地上,她挣扎起来,拼尽全身力气抠住木板间的缝隙,逼着自己起身。
她踉跄扑到窗前,一把推开摇摇欲坠的木窗。
这是云弄尚未身死前才有的感受。
万千事物的流动如此明晰,孟玄鱼却不敢再去听。
她强忍着因剧痛而要滚滚坠落的泪水,时光一夕倒转,孟玄鱼深感自己在这九百年间毫无长进,仍是那个绝望在黄金台下蜷缩的少女。
云弄根本没有死,而她则又回到了那酷刑之中。
窗外,昔日死寂的天空被沸焰撕开缝隙,河水瞬间蒸腾炸裂,焦烟四起,无孔不入。孟玄鱼跪在窗边,怔怔看着熔炉倒灌下赤红的熔岩,一如当日忘川河水涌入永昼城,将整条长河再度化为滚热的血水。
楼下的孤魂野鬼哪里见过这阵仗,早吓丢了魂,抱在一起哀嚎不已。
被锁在厨房中的阿湘自昏睡中转醒,察觉到正仙之气,忙不迭呼唤同样被捆在柱子上的符离苏子,“喂!快醒醒!”
他兴奋地乱动起来,摇晃着身后的柱子:“是正仙,正仙来接我们了!”
阿湘一连叫了两声,见符离苏子仍没有醒转之意,干脆一脚勾过地上的铁盆,飞起一脚直接踢在她额角上,硬是将人砸得痛醒。
符离苏子低低呻吟道:“谁?”
阿湘兴奋难当,满脸红肿也掩不住得意之色:“是监兵神君大人。”
符离苏子听见这名字猛然一震,张开半阖的眼,猛然盯住了门外。
木门被人推开,闯入一个高大的身影,宽肩窄腰,逆光而立,不像是野鬼,倒像是神君。只是这脸有些陌生,过去似乎不曾在不死棋上见过,阿湘努力辨认了一番,仍是不认得他,“你是……”
那人向前两步,伸手探向阿湘。
符离苏子急了,立刻挣扎起来,同时沙哑喝道:“你是谁?!”
辛金却已经慢条斯理地替他们松绑,“监兵神君麾下星君,辛金。”
孟玄鱼怕着,又愤怒着,忽地恶狠狠探向自己的眉心,扯出一条灼红的锁链,伸手一挥,锁链自窗口之中激射而出,环绕着镜里天聚成了个铁链牢笼,死死将这木头客栈护在其中。
滔天的热气在触碰到结界的一瞬间被击溃,呼啸着散向其他地方。
趁自己尚未来得及产生新的恐惧,孟玄鱼一脚踏上旁边的凳子,撑着窗口翻身而下,霜毫在掌心转出圆弧,她借力踩在摇晃的锁链上,冲向空中仍不断倾倒岩浆的熔炉。
云弄在识野之中问她,“你就不怕?”
孟玄鱼却已无暇再去回答。
她身法极快,距离在一瞬间拉近,霜毫生出退却之意,孟玄鱼步伐却未停,双指在额间划出一道灵光,驱使霜毫逆流而上,试图冲散熔岩。
那雪白的毛笔被丢进火光之中,很快聚起灵气抵抗,将奔流而下的热液破开了些许,清吟回响,似在骂她:“孟玄鱼,你真是疯了。”
但回头见了那以卵击石的模样,却又不忍责怪。
她惯是如此的,尽管生得瘦小可怜,此刻满身都是血痕,已面目全非,却还拼死想去守住仅剩的一点点东西。
滚热的风吹拂开孟玄鱼已枯黄的额发,肌肤上每一处新鲜的刻痕都暴露在这滚烫的温度下,皮肉烧灼嘶吼,连呼吸也是痛的。
她很快就体力不支,霜毫的光也跟着弱了下来。
云弄说,“放弃吧,垂死挣扎,同九百年前一样的结果罢了。”
孟玄鱼仍是不答,热汗顺着鬓发滚滚而下,面孔涨红,已分辨不清汗水与泪水,目光却渐渐清明起来:“不会的。”
热风迎面,她消瘦单薄的身躯犹如残破的一片落叶,只能喃喃自语,“……我不想再那样。”
然而孟玄鱼不知从何处学了冥顽不灵,竟然贯彻到底,绝不肯后退半步。
她强忍着痛和怕,再度催动血珠灌入霜毫笔尖,与它心神共振,一笔裂空,共同撞开瀑布似的火焰,再度逆流而上。
似乎有人叫她,但已来不及回头。
身后扑来的薄红只来得及抓住她的几根发丝,没能阻止一头撞进那热岩之中的孟玄鱼,他迟了一步。
太烫了。
薄红攥紧掌心,恨极自己体内仍保留着对火焰的恐惧。
熔炉中的气浪随着孟玄鱼的闯入狂荡而出,身侧黑烟滚滚,红衣男子紧绷着脸,抬手以刀光破开,一拳砸在红光四溢的结界上,眼中光辉如要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