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篇第六
作品:《哉乎矣》 应云手与元时、元旬兄弟不敢在秦家耽搁太久,仍旧从狗洞爬回学堂。
一路上,元时不休道:“你们可看见他家桌子旁边那个大花瓶了?爹跟我说过,那等把花画成四棱模样的,都是上古宝贝,千金难求的。”
元旬的心思不与弟弟在一路上,嘀咕道:“若是咱家也住这样大院子,房子与房子都远远的,再听不见四婶日日数叨抱怨,三叔家那个小的也不会过来偷摸东西,害咱们被娘骂,该有多清净。”
他兄弟的话,应云手一字没听见,他满心只惦记着秦感,质疑这位深宅小公子的勇气。
果然,第二日整整一天,应云手始终未见到秦感,心事扑于沉寂。
三日后,吃过晚饭,应云手轰弟妹去旁边玩耍,独自到灯下抄写功课。不知过去多久,渐觉手中笔沉重难举,神思愈发恍惚起来,恰在这时,窗外骤起扣门声将他的神思惊回书桌旁。扣门声细小,两声一断却始终不绝,应父与应母闻声对视,应母赶紧撂下手边活计,轻撩起偏屋帘子的一道边,顺帘缝望见儿子佝偻向桌子的背影,这才略沉下一颗心,转身朝应父摆摆手。应父亦起身,趿着鞋,边走便应道:“来了,来了。”随着门栓抬起,应父惊“哎”一声,低头才见一个半大身形。来客比自家长子略高略细,年岁不相上下,裹着一身绫罗,相貌却十分陌生。应父不禁诧异问道:“你是谁家的啊?”
秦感将前日对管家的一番话又原样讲了一遍。可此时不似秦家深宅,眼看快到宵禁,应父岂敢放任陌生孩童进门。待应云手闻声冲了出来,只看见父亲关门上门闩。应云手故意问道:“是哪个,可是来寻我的?”
应父锁好大门,慢悠悠回头教训道:“大半夜的,谁来寻你。我看你就是想借机偷懒,快回去抄你的书去!”
应云手分明听见一副熟悉嗓音与父亲对话来着,却不敢驳斥,悻悻往回走,进屋时看见闻声出来的一双弟妹,重重训斥道:“一边玩去,吵着我抄书了!”
就在应云手满心以为秦感好容易鼓起的勇气被大人们打压下去,恐将一蹶不振时,他伴着元家兄弟来到常玩耍的老柳树下,于熟悉的景致中见到凭空添下的一个熟悉身影,自此对于这位好友深信不疑。
眼看着夏之后便是秋,秋过完紧接着是冬,天气日趋寒冷,河水渐渐冻手,荷败苇枯,大小鱼虾都躲藏到了水底,河边再不适宜玩耍,应云手十指僵硬难握笔,宁愿蜷缩在学堂里听曲先生啰嗦也绝不出门半步。秦感去学堂读书彻底无望,出去也愈发得少了,整日百无聊赖,里里外外找魂似的四处游逛。忽然一日午后,宋氏夫人找儿子到身边。
秦感听话来至母亲身旁,见母亲端坐床沿,双臂瘫在腿上,两手交握,始终垂着头,听凭儿子请安问好,也不抬头,也不动,半晌只重重叹一口气。秦感乖巧立在一旁,不问不敢再言。
终于宋氏开口道:“我知你喜欢那边学堂,难得曲先生学识广博,更有里面许多小友伴你玩耍,比家中强百倍。”
秦感不知该如何应,仍旧未答。
宋氏和缓而道:“前些日子,管家与乳母都跟我说,常常不知你在何处,里外不见人影。我想你自幼生长于京城,见惯热闹繁华,如今这般境地必是不称你的心,虽有违家规礼数,实属无奈。”
秦感知情形败露,慌里慌张道:“儿子听凭娘亲吩咐。”
宋氏心事上来,语渐零落:“你的父亲不在,你是家中唯一男子,当顶天立地支撑门面,虽说再不能回京城,也该学着为你秦氏一脉久远考虑。”
秦感至此方敢问出心底疑惑:“我们真的再不回京城了?那京城的家怎么办?”
宋氏勉强整顿心绪,向秦感讲述道:“才接到你舅舅来信,说中秋节时街上有人放好大的炮仗,炮仗崩落咱家宅子里,因无人看管,引燃里面荒草,进而波及整座院子,烧得什么都没剩下。此前,那宅子因你父亲犯错,名声在京城传开,遭人嫌弃,显贵之家无人肯出价,穷苦人家买不起,从春耽搁至秋。你舅舅曾答应下,在咱们走后帮忙照管,又说中秋节前忙碌,一时未顾及。”
“咱们离开京城前,你舅舅借口伺机寻找买主,拿走京城房产地契,我实在无人可依仗,只得信他。你父亲一应丧事是我拿这里的宅子与田产抵押,从观里借的钱,实指望卖了京中的房子,拿钱回来还帐,赎回东西,如今什么都没了。你从你的小同窗那里听说咱家典卖东西,回来学大人口吻硬声硬气责备我没骨气,可惜单凭骨气不能维持你我母子生计。”
秦感不甘嚷道:“我这就回京城,找舅舅要钱,要咱家的房子去。”
宋氏哀哀道:“世道如此,去也无益。如今这宅子,这日子,你可好好珍惜吧,过了正月再没有了。”说着愈发悲恸起来。
就连一旁的乳母,知这个家终将离散,而自己原得主母承诺,凡小公子在,绝不遣散她,因此跟着主人一路颠簸,从京城到南方,又到如今这高山之下的小小县城中。谁知不过半年,家中情势急转,颓败日增,自己身处人地两生疏境地却不知归处,听闻主母之言,比主人家还要伤心,哭得还要难受。啜泣声接连在秦感身旁响起,秦感小小年纪心事压胸,又难过,又憋闷,顿时朝前一扑,伏在母亲膝上也嚎啕大哭起来。
入夜,秦感一双眼睛仍旧肿着,心中巨石仍未除,浑身只是难受苦于无处倾诉,忽而想起应云手,谎言也懈怠编排,衣服也不换,借口尿遁潜入黑夜火速逃进花园。家中开销难支撑,从秦天寿丧事之后,宋氏又接连遣发两拨仆从,整个大宅白日都难见人口,不必提黑夜,因此也无人管无人问秦感,他钻洞出去,顺着往常走惯的路去了应云手的家。
应父又一次在夜晚听到似猫抓挠的轻叩门声,开门见又是一个小孩。小孩身上随便裹着一件薄棉衣,光脚踩单鞋,冻得好似沿街的小狗一般。应父满心狐疑,才要问话,那孩子却使劲踮脚越过应父,朝里放声大喊:“阿手,阿手!”
应父一个阻拦不住,应云手闻声离弦箭般从里屋冲了出来。
应家夫妻只好将两个孩子都轰进屋,细细查问。听秦感哽哽咽咽着道出白日的话,说自己与母亲将无处可去,越说越恸,应母只是叹息,不免也跟着红了眼眶。
应父搔搔头,寻思这孩子话中虚实真假,慢悠悠道:“道观?你说的可是里面的主持元道长?他老人家一向倒随和,看钱财最是轻蔑,况且出家修行的人,将来是要登仙界的,断不会趁机为难你孤儿寡母,落井下石。可惜你本家在此地无人了,否则找个人出来说和说和,未必就到那一步。”
应云手却听出话中端倪:“又是一个姓元的,咱这里怎么这么多元?”
应父耐心解释道:“这县城中只有一个元。元姓在咱们这里是大族,当年立地建城的第一大姓,所有元姓都是同宗。若论起来,古董店的老元还是元道长堂弟,去岁你祖父去世,就是他家帮忙与道观说合,省下不少事呢。”
应母忙拦阻:“说得远了,跟孩子们讲这些干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孩子家里不定急成什么样子呢,你快把孩子稳妥送回去吧。好孩子,有什么话,有什么难处,明日白天在学堂里找阿手去,随便你们说,实在不行,白天让阿手带你来我家。今晚再待下去就不妥了。”
应云手听母亲的话有道理,也劝道:“小感,你放心,我爹能说的话,我也会说,明天我见了元旬他们,先把这话告诉他们,让他们带我去求道长,必定不会收走你家房子,赶走你跟你娘的。”
秦感抬泪眼,满眼星光掺着期许望着应云手,忽然“咚”一声跪地,朝着应云手就要拜下去。应云手被好友一番举动彻底吓傻,到底还是应父应母赶紧搀住秦感,把他拉起来。应父见事情终告一段落,不敢耽搁,忙忙地拉住秦感胳膊,送他出门,一路小心翼翼送回家中。
待应父回转已是夜深,妻子与儿子仍旧挑灯等待。应父与应母商量一句,与儿子细细叮嘱一句,教他识别事务利害,应云手牢记于心。
第二日,应云手于学堂中见到元旬兄弟,并未着急提昨晚的事,也没提起秦感,只是如往常一样,该上学上学,该游戏游戏。直到下午放学后,应云手忽然想起一件事,咋咋呼呼道:“我想看你家铺子里那只花狸猫,听说要下小猫了,何时下,记得送我一只跟大猫一模一样的。”
元旬只是摆手:“不成,不成,今天是大伯看店,明天是我爹,这两天都不能去,被他们看见,又要嫌弃咱们不管功课只管游戏,数叨起来就没个停。后日吧,后日是三叔,他从来不管我俩。”
应云手心下拿定主意,面上只做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