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进京篇 第十
作品:《哉乎矣》 元时眼巴巴瞧着应云手被点出来,先是送去廊下,紧接着又跟前面二名一同进去大殿。过了好一时,传胪声又起,这一回一连点了七人,未有一个姓元的。
这七人一同进去大殿,又过了好一时,传胪再继续,开始点二甲名次,又点了十来人,仍旧没有元时,他不免有些心慌。终于到二甲第十三名,总第二十三名时,后面跟着“元时”二字。元时忙高声大声应和。同其他被点到的士子一般无二,登时有两名侍卫来至元时身边核实本人,元时早心中掂量无数遍,见问立时开怀高声作答,由侍卫引着到了殿前。每走一步,元时都觉心突跳无数,咽喉堵塞,头晕目眩着走了过去。到了殿前,他抬头大胆望一眼大殿,里面人影难数,正中身影看不清楚,只嗅到殿里飘出来的幽幽焚香,浑身渐趋畅快。随后,元时也领了敕黄纸,随同为二甲的其他二十来士子一同到殿外谢恩,将自己精心攒就的诗呈给侍卫,一同送进大殿里面。至此,元时满心想着天子见到自己的诗,欣赏自己的文采,兴许能单独问自己几句,借机卖弄一番忠心文采,搏一个好处来。
果如他所料,里面安静一时,忽然就听有人问道:“谁是元时?”
周遭侍卫都一起喝道:“元时出列。”
元时赶忙朝前一步。
里面又幽幽传出一声:“令元时上殿,朕问他几句话。”
侍卫又高声道:“陛下宣元时上殿。”
其他士子都看着最前的这个,不知此时单独唤出来的究竟是福是祸,唯独元时心中明白,美滋滋甩脱众人,独独进了延和殿。
较之殿外,大殿里面天子临轩,朝臣众多,威严陡增,元时不知朝廷礼仪,只老实拜伏。天子命侍卫执一纸送到元时面前,问道:“这诗是你写的?”
元时抬头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字迹与诗句,立即点头应下来。
天子又道:“谁教你这么写的?”
元时听这话语气不对,没敢应。
天子咋舌道:“别人的诗或五律或七律,便是四言亦使得,临场心思穷紧,本来人之常情,朕不追究他们敷衍。倒难为你,居然凑出一首古风,洋洋洒洒写了通篇。朕只问你,这诗是提前想好的,还是临时攒的?”
元时若据实回答也罢了,偏生此时卖弄道:“我历来擅长古体,况且如今盛世,正该古风长篇讴歌,区区四言八言不足以表。”
天子训斥道:“什么‘盛世’?可是指朕登基以来用兵不善,丢了北方银泉、蛱涧关,东方兴义关,拱手送天狼千里土地的‘盛世’,还是从中部五州直至南方数年未终结的兵匪勾结,祸害百姓的‘盛世’!别人好歹据实直言,到你这里只剩阿谀奉承,谁告诉你朕喜欢这等辞令,朕开设科举为着替国家招揽人才,而非奸佞之辈晋通道路。”
“‘文赓武续’,这是你诗里的话,朕问你,谁是‘文’,谁是‘武’。朕还没死呢,就算一日死了,也轮不到你来替朕取庙号!好一个‘武’,明摆着骂朕无经纬天地之才,无道德博闻之意,无慈惠爱民之心,于家国无益,只会穷兵黩武,你可是此意!”
“好一个元时,即刻起,蠲除一应会试成绩,降回童生,凡所有会试,不论本贯、外省、京城均不得参加,凡各处书院、太学均不得入。你不是擅长古风,慢慢写你的诗去吧。”
元时连惊带吓,立时忘却身处皇宫,当即仰头力争:“我冤枉!”说话时拧眉大张嘴,额头立时偏向一侧。
天子一见更觉心堵:“颜面不正则心思不正,文章水平愈高,则祸国殃民愈深重。瞧瞧你长得这个样子,令朕恶心,拖出去!”
不但殿外的二十来二甲士子,就是庭院中一众人,听着上面忽然有人惨号着被拖出大殿,扔出庭院,乃至远远轰出皇宫,立时都惊呆住,不知里面究竟出了何事,是否牵扯自己,若不是自然再好不过,满心都不宁。二甲进士谢恩之后,临近正午,陛下预备用膳,传胪唱名暂歇。
紧接着旁边有侍卫高声应道:“新科士子,赐食。”几声之后便是一片静寂,过不多久,两列内侍手捧食盒从延和殿后面鱼贯而入。众人至此方一扫刚才的惊悸,重又开怀起来。惟有元旬,一开始听见成绩始终平平的应云手忽成了第三名状元,入殿谢恩之后再不见,又有弟弟被提名二甲进士,谁知竟凄厉哀嚎着被轰出去,种种吉凶难定,他望着一桌美食却胃中泛恶,耳中不断搜寻周遭,试图寻找到人们谈论弟弟之声。
终于,他听到几步远处有细微谈论之声,立时有人循声凑了过去,元旬当即明白,也跟着悄悄凑上前细听。
人群里面,一人俯身低头向另一个,小声问道:“你们几个方才是怎么回事?”
被问的那个环视周遭,见都是一同来的士子,未见侍卫,内侍及朝中官员,这才放心,以手挡嘴,闷头低声道:“有个倒霉的,被陛下亲口蠲除一应成绩,打回童生去了,今后再不许考试。”
周围立时哗然。
那个问的仍旧追问道:“还有此等事,竟是为何?”
“听说是因着说错话了。”
“你们还有机会在御前说话?”
“谢恩诗,就是谢恩诗出了岔子。这个傻子、倒霉蛋,在谢恩诗里写了‘文赓武续’之句,明摆着说先帝是文,当今是武,让陛下见了怎么想,岂能忍得。威强恢远、帅众以顺、保大定功、拓地开封、肃将天威,皆曰武,可陛下甫一登基就被北方天狼欺侮,抢占北并东北三关及千里土地不还,想着一扫先帝时期与天狼割地和亲之辱,却丢了更大的颜面。好大喜功、穷兵黩力亦曰武,你还说敢说陛下是‘武’,没当廷打死就是好事。”
所有听见这话的士子一时全都沉默。
那人犹眉飞色舞道:“我跟你们说,咱们的心思都已用在殿试文章上,非十大罪不黜落,这就足够。谢恩诗就是讨个吉利而已,什么‘庭上生玉树’‘青枝皆北拱’‘北宸紫云开’之类都使得,宁可俗些,其实没人计较,千万莫要卖弄文采,已经有个前车之鉴了。”
元旬已觉心惊胆战。
膳食过后,继续后面的唱名。经过上午一事,天子不论精神、兴致大不如晨起时,当见到三甲弟一百一十二名时,立时皱眉道:“不是上午才轰出去,怎么又来了!”
邓祖舜赶忙进言:“那个叫‘元时’,这个叫‘元旬’,不是同一人。”
天子道:“乡贯是否一致?”
底下忙查,查完又回:“来自一处,年龄相同。”
天子道:“这么说不是兄弟也是同族了。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可见其家风乡风如何。这个也蠲了吧。”
邓祖舜忙拦,好言劝谏:“陛下,不可啊。这二人与新科第三名状元应云手乃是同乡,只怕三人一同上京,一同结保,若都蠲了,状元怎么办?”
天子想到那少年状元乃自己晨起钦点的,这才过去半日,且已赐下官服玉圭,出皇城游街去了,明摆着昭告天下,此时实不能反悔。他手指轻点元旬的试卷,沉吟道:“唤他进来,朕看看。”
很快,元时跟着侍卫进了延和殿,周遭顿起一片惊咋声。邓祖舜当即道:“陛下英明,两人果然容貌身量相同,必是兄弟。”
天子点头道:“让他自己回答。与你一同结保的应云手和元时,你可都熟悉?”
元旬老实应答:“我与元时乃一胎双降的兄弟,我落生早些,忝为哥哥,元时为弟弟。应云手是我兄弟的同乡兼同窗。我三个同一年入学堂,一起作伴长大。”
天子又问:“那就是十分熟悉了。想必你也听见,他两个的成绩都在你之前,也都尘埃落定,不过朕还是想听一听你的话。应云手在乡间并一众同窗之中的口碑如何?”
元旬不假私情道:“阿手一派天真,最是正直率真。他在同窗中中年龄最小,调皮归调皮,功课却不落后。”
天子继续问道:“他的家境如何?”
元旬据实直言:“近二年不太好。我所知的,他家有一块田、一个小池塘、县城里一处小院子,将前院赁了出去,本来能积攒些家底。结果近几年接连的不是天灾就是**,收成无保,赁他家前院的绸缎铺子生意愈发惨淡,也不成了,因此他家只靠从前积攒过活。他是家中老大,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尚小,不能做事,家里愈发难以维持。”
天子当即警醒,问道:“什么**?”
元旬忽想起应云手与他说的自己文章言辞激烈之事,明白是非曲直,乃至应云手的前途俱在自己两唇之间,沉淀一口气,朗声应答:“盗匪横行,官兵不说剿匪,反倒与匪徒勾结,劫掠愈重。”
天子试探道:“家中无力供给,这些情形你们在解试报名时应该是言明了的,睢川府应当知晓底细,一路上京赴试,睢川府资助多少?”
元旬摇头道:“没有。今年睢川府递送二十一人,只有头部十人有资助,拿了府衙的条子,一路上京住官驿、京城贡院官驿,在官驿吃住,乃至官驿所出赁脚力的资费全部免除。可惜我等成绩靠后些,尤其阿手是名单上最末的那个,看着也不像能终试夺魁的,既然不能夺魁,便是不能做官,谁肯替我们出资。”
天子冷笑道:“真好,朕的苦心,朝廷的钱,他们竟是这么使的。这么说来,学堂也未出分毫了?”
“学堂是……”元旬忽然一顿,咂摸一下重新言道,“学堂由望江本地的大族乡绅出资筹建,本来也没钱。”
天子指着元旬道:“听听,都听听,这才是实话呢。算了,朕今日不愿再置气。再来说说你那个一胎双降的弟弟。”
元旬想起午间听到的,仔细择语道:“小时与我同胎而降,性格却迥异,他历来心气最高,文采最出众,每次成绩也是同窗中最优者。在学堂时,先生常夸他难得。”
天子听出其中意味:“字字不提品行,看来你也深知有些话说不出口。你自己呢?”
元旬道:“我一向平庸,诸般都是望上不足,望下有余,不论在家还是在学堂,从未出众。”
天子长出一气:“抬起头来,让朕细端详端详。嗯,不错,你的颜面身姿倒端正。跟你那同窗小阿手一样,心底实诚、敢说实话,有几分胆量魄力。朕欲使你顶替你弟弟曾经的名次,位列二甲。”
元旬一天之内数次震惊,一次较一次震慑心魄,他已不知该说什么,抬头只见天子御案前立着一个老者,那老者冲他直点头微笑。他正无措间,就听侍卫一声喝:“底下的,谢恩。”元旬迷迷懵懵就地磕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