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重逢篇 第一

作品:《哉乎矣

    应云手跟在第二名的身后出了延和殿,日头一下子打下来,全都射在前面二人新换的绿罗襕袍上,直刺他双睛。回想起听到自己的名字响彻庭院,至入殿谢恩,再至天子赐食、换袍,由侍卫引导出殿,应云手始终恍恍惚惚,如坠梦境一般。


    忽然,他的耳边骤起一声欢快呼唤:“小阿手。快走,快走,陛下赐咱们御前侍卫开路,许咱们先行一步,游街一路往贡院去呢。”应云手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看自身也是一样的装束,自己那套从家里带来的蓝布衣衫已经褪下,换做一领淡黄绢衫,外罩绿色襕袍,系着淡黄带子,左手揽着一柄玉圭。他不免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路由侍卫引导着向东华门走过去,中间的第二名始终喋喋不休,不是招呼前面的,就是扭头照应着应云手,数他最忙碌,一时又开怀道:“鄙人郎琼,忝与二位并列。”


    这两个都比应云手年长不少。头名唤作奚世纶,表字文远,三十岁,生的玉面隽容,浑然天成的一块美璧一般,言辞也沉静。第二名郎琼,表字怀之,二十七岁,重眉隼目,英武的底子上却添一身书卷气,似千百年的藏书阁大门重闭,令应云手一见心中生惧,谁知数他最俏皮,离开延和殿迫不及待现出原形,方才效仿天子口吻唤应云手作“小阿手”的也是他。


    奚世纶被聒噪得忍耐不住,转头笑言道:“‘忝’字用得恰如其分。”


    郎琼无所谓道:“你是头名状元,我不与你对嘴,今后几日只照护好小阿手罢了。”说着慢了两步,闪在应云手左侧。


    奚世纶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只道:“他还小呢,莫要欺负他。”待郎琼与应云手过去,排在应云手右手边,三人不知不觉从一列变作一排,交谈更为便利。奚世纶道:“听你在御前说自己来自睢川,我记得地理志上描述睢川地处西南,评价它交通艰难风景却是独到,可是真的?”


    应云手老实回答:“正是。譬如我的家乡望江县,城池矗立山脚下,半面山半面水,山上飞鸟难落,陆路不能交通,惟有城外的水道可进,城中人不知山外世界。可是那里冬季无雪,青山拥苍城,绿水绕白堤,山水交错,城在画中,实不可多得。便是睢川府,只是大些,其实大多一样。”


    奚世纶叹道:“我自幼被家人关在房间里苦读,从来少游历,若得时机踏遍山河,亦不失一大幸。那个忝与我俩并列的,你呢?”


    郎琼爽快道:“你们一个来自西南温润之乡,一个京城本地人士,论出生地都比我好,可若说能见识到荒凉广阔,目送千里,你们都不及我。我来自平沙道怀远军。”


    奚世纶立时起敬意:“贵姓郎,从前为国捐躯的世人并称‘大小郎’的二位将军,可是同族?”


    郎琼道:“那是我曾祖与伯祖。我家数代都在军中,只有我,父亲说我身躯软弱,不适合习武,因此自幼从文,只是偶尔跟着父兄舞弄几下,做强身健体用。”


    奚世纶当即施礼:“失敬失敬,方才是我无礼了。兄为功勋之后,我等才是‘忝与并列’。”


    郎琼撇嘴道:“什么功勋之后。当年曾祖与伯祖率军在银泉关北的一场恶战令陛下大失所望,祖父因此赋闲十余年。直至边关愈发吃紧,守将少有可用者,诸臣进谏,陛下这才重新征召祖父。我猜测父亲就是因着这个令我从文,希冀将来保下郎氏一丝血脉。”


    应云手问道:“二位兄台所言可是永顺元年那场战?”


    郎琼面上愈发凝重,应云手扭头向奚世纶,见他轻点一点头。一番话说得三人阴霾上头,谁都再难言语,安安静静走完下半程,出了东华门。


    应云手还在东华门里就听见外面喧嚣不同以往,待他们徐徐步入门洞下,外面喧闹愈加热烈,人们纷纷高喊:“状元出来啦!”


    应云手站在城门洞里朝外一望,顿时惊道:“怎的这么多人!”


    奚世纶道:“这算什么,过一时后面的一起出来,那时节才叫热闹呢。”


    原来满京城都知前日放榜、昨日殿试、今日唱名一气呵成,乃新年开春两大盛事之一,另一个是春巳节,年年都有,这个却是三年才一回,吸引全城百姓前来观看。尤其那些家中有马匹的,素知进士们从皇宫出来,一路游街至贡院,须自备马匹,可马这东西岂是人人有的,何况远来的举子,因此将自家的马全都牵到东华门前,预备进士租用,看热闹赚银钱两不耽搁。人与马拥挤在东华门外的大街上,堆叠出六七层来,街道两旁不见一丝空隙,还有些在人群后面实在挤不进来的,索性踩在凳上、登在车上、攀在树上,踮脚仰脖拼命朝里望。顺大街再朝前看,人群之中不时出现一二彩棚,夹在一片乌鸦鸦的人流中,倒显得十分安静。


    一甲前三皆呼“状元”,不与后面的并驱,单独出宫门,犹为引人注目,朝廷于三名状元的待遇也不同寻常,他三个不必自行租马,自有朝廷拨派,由兵士牵引着等候在宫门口。奚世纶到此,先行选了距离自己最近那匹梨花马,踩凳上马。郎琼紧随其后,看着一名兵士牵了匹青骓马过来,不待马立稳,双手一扶马鞍,轻巧跳了上去。轮到应云手时,他瞧着兵士绾牵一匹黄马的缰绳静静等候。马的毛色似萱草,肋下点点白,白鬃白尾,生得别样精致。应云手仰头问郎琼:“怀之兄,你可认得这是什么马,这么好看?”


    郎琼在马上朗朗而道:“《穆天子传》上记载周天子驭八骏,这个论毛色当属其中的‘渠黄’。你看它身上布散点点雪花斑,黄中衬白,便是现在俗称的‘黄骠’。”继而又笑道,“这马生得俊俏,倒好配你。”


    应云手紧抿一抿嘴,未作答,看兵士置好马凳,也便学着奚世纶的样子,踩凳翻身跃坐马背上,扶稳马鞍。他乃是头一回骑马,不动声色看着那两位的身姿,大胆挺直腰身,抬头朝前看,眼界果然立时高了起来,目中所见空空,于万千人群惟有俯视,底下则一众目光皆仰视追随不舍。应云手逢此情景,上殿谢恩时的紧张终于消弭再不见,心中惟有无限得意。正在他畅怀时,不提防底下士兵立时撤凳,牵马转身,他在马背上骤一摇晃,吓得赶紧夹牢马腹,双手紧紧扳住马鞍再不敢动。三骑并行沿大街向贡院方向而去。


    行进队伍最前乃是二对引喝,驱散街上拥塞的百姓,负责开路;再后面七名金吾卫,五名手执五色旌旗,另两名手执七宝剑,将人群驱散至大街外沿,在三骑前方并两旁阔出笔直通路来。奚世纶在中、郎琼在左、应云手在右,三骑一字并列,底下由兵士牵引着缓缓前行。路旁人群扶老携幼拥挤观看,京城里大小学塾并太学的学生今日由着特例放假,也全部奔将过来,夹在人群中翘首仰视,心中无比羡慕。行了一段距离后,尚在宫墙之下,人群之中,隔不多远就出现一座彩棚,棚子分明是临时搭建出来的,四围幔帐裹得严实,借由午间日光勉强看出里面绰绰身影,或坐或立,或女或男,不一而足。


    应云手早就注意到这些彩棚,沿途看了一阵,顺手指着其中一座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奚世纶当即淡淡纠正:“莫要瞎指,小心被里面人误会。”


    吓得应云手赶紧缩回手臂。


    奚世纶又道:“倒也无妨,不须过度惊忧。里面是京城各家官贵。”


    应云手顺奚世纶的话琢磨出个中门道:“官贵之家还须凑这个热闹?”


    奚世纶解释道:“今日是一朝新晋的文武才子齐聚,明日就是分散各处的国之栋梁,这等盛事,百姓都知不可错过,何论官贵之家。可惜不是所有官贵都有幸能一睹临轩唱名之盛,那些不能亲临的,或是家中女眷好凑热闹的,便沿途搭起彩棚。从东华门至贡院,离宫门愈近则贵愈显。”


    应云手心底默叹:“原来如此。”


    旁边的郎琼听得明白,也暗暗点头。


    奚世纶不失时机又添上一句:“也方便从中择婿。”


    一句话惹动郎琼大笑不止。


    应云手满面绯红。


    郎琼看出应云手的窘态,戏笑道:“择婿非是抢亲,存仁兄何必紧张。再说,似存仁兄这等成绩又好、模样又俊、年纪又轻的,只怕在殿堂之上就被人惦记去了,岂能轮到外面。”


    奚世纶依旧慢悠悠道:“莫要欺负他。不过这话倒是实在。”


    应云手只觉得好没意思,转头向旁边,假意瞧看周围的人群,不欲再理睬他俩。忽然,他看到人群中一个飘逸身影,正冲着自己“呵呵”笑着,立时唤前面牵马的兵士:“快停下。”说着,不待旁边置好凳子,抬脚从马背一跃跳下,差点崴脚,不顾自己尚未站稳,急匆匆奔向人群。旁边的郎琼与奚世纶被这变故惊住,也令兵士收住脚步,探身朝那边张望。


    郎琼来回瞧看,希冀寻找出缘故:“他这是看见什么了?”


    奚世纶只是轻摇头。


    应云手毫不迟疑飞奔过去,冲着那飘逸身影深揖一躬:“闵真人好。”


    闵真人还同在贤州时一般模样,仍旧笑颜盈盈:“应相公好啊,看来我的卦不错。”


    应云手动情道:“多亏闵真人雪夜收留大恩,我才能有今日,应云手没齿不忘。”


    闵真人道:“什么大恩,不过是那天恰好降下不大不小的雪,你们恰好走到我那观堂,一切只是‘恰好’而已。”


    应云手关切问道:“真人可曾寻到尊师?”


    闵真人笑道:“不须寻。恩师从来住在京城一座小小房舍中,未曾更换住处。这次见恩师,他老人家向我讲述这些年许多故事,万分惊心动魄。恩师说他在京城的事还未尽,后面数年都不会离开,我也要多陪伴恩师一段时日,向他多请教。”


    应云手好奇道:“却不知我与老神仙是否有缘,改日可否由真人引见?”


    闵真人只是摇头:“无益。连你我之间是否还能相见都难说,何况恩师。纵使见到,你眼中的他或许是本来面目,或许不是,却未必是你心中所设想的身姿仪容,设或因此大失所望,倒不如不见。”


    应云手听出其中深意:“这便是人与神仙两相殊途了。那老神仙眼中的真人与我眼前所见也不一样?”


    闵真人手臂一垂,掌心朝下一比,言道:“托应相公的福,在应相公眼中我兴许还是个略显可靠的模样,否则应相公也不会因着我跳下马来相见。可在恩师眼中,我只有这般大小,就是个稚嫩的小童子,不值一提。”


    应云手脱口而出:“可了不得,真人尚且如此,那老神仙看我等世人岂非遍地赤子!”


    闵真人盯着应云手看了许久,意味深长道:“好一个遍地赤子,非赤子之心焉能说得出这话。应相公,望你能始终记得你的这句话。今日我与应相公缘分至此,借恩师一句话送与应相公权做贺礼,‘若遇难解困境,只需自扪胸口,问一问心中的赤子还在否,他之境地便是你之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