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无天
作品:《史上第一祸害》 武昌巡抚赵成亮先一步收到了远房侄子赵昭平的信。
将手中的信一字一句看完,赵成亮将其放在桌案上,无力地呼出一口气。
身旁候着的长随文正不知信中说了何事,只知道来信之人好像是他家大人的远房侄子,不过看大人的脸色,想必不是什么好事,也沉默着不做声。
赵成亮接二连三叹气,末了抬起手猛拍桌案:“真是无法无天!”
“他赵昭平竟想仗着我区区一个武昌巡抚的身份,给蝗灾钦差穿小鞋?”
说来巡抚赵成亮在此之前并未关注过京中大学士赵鹏举的这个儿子,只因他和赵鹏举虽同属一族,从中却隔着老远,更是从未见过一面。
他家境普通,读书时就听说过,族中一位堂兄在翰林院任职,这才坚定了自己科举致仕的信念,多亏自己读书尚可,这才有幸走到今日。
如今这个赵昭平竟然想凭借他的关系给人使绊子?
赵成亮怒从中来,决心否决这个远房侄子的请求。
长随文正在赵大人身边更像个幕僚般的存在,将来龙去脉了解清楚后,文正出声道:“大人万万不可莽撞行事啊。”
赵成亮看向文正,满脸不解,“我怎可为了赵昭平耽搁整个湖广的灾情!”说着,他眉头紧皱,“再说,黄口小儿与我并无半点交情,我为何要帮他?”
“就算是大学士的独子,我也不能徇私!”
他家大人一贯直来直去,虽是个文人但颇有气性,这也是文正多年来愿意跟随赵成亮的原因。
文正摇头,“大人错了。”他躬身将其中缘由一一道来,“大人为官多年,兢兢业业是为百姓,这些咱们武昌府的百姓都是看得明白的。”
赵成亮点头,他自是知道此地百姓待他是不错的,凭此自己更不能辜负他们。
“不过大人可曾想过,您一个二甲进士,为何能在官场上一路高歌猛进,说不好听,也算得上官运亨通,多少寒门贵子求都求不来,一辈子只耗在偏远之地当个七品县令。”
比起在地方当一辈子县令的进士,赵成亮的武昌巡抚堪比朝中的二品大员。
赵成亮皱眉:“许是本官一心为民尽职尽责,从不搜刮民脂民膏?”
文正摇头。
赵成亮越发疑惑,不确定道:“那就是本官才思过人,文章俊秀……”说完,他自己先摇摇头,自己文采如何,赵成亮最是清楚,天下胸怀才能之人数不胜数,他赵成亮又赢在哪里。
文正又摇头。
这下,连赵成亮也怀疑了,最终竟一字一句道:“那就只能是我运道优于常人了……”
文正轻笑,“错!”看着赵成亮惊讶得瞪大了的双眸,他声音添了丝无奈,“多半是靠您与赵大学士的关系。”
“我与赵鹏举?”赵成亮猛然摇头,“不可能,我与他从未见过!”
文正补充道:“可官场之人尽知您是赵学士族亲……”他双目如炬,看向赵成亮的眼眸深邃。
“可……”赵成亮喃喃,“可我无意借他人威风,是母亲当年一时传了出去……”
他早年丧父,母亲一人带大自己,因此与父族的关系不近不远,进士及第那年,同窗好友去他在京城租赁的小院中吃酒庆祝,母亲无意间透露出一句“我儿与赵学士算得上表兄弟”,令桌上众人大惊失色。
不过自那以后,他母亲也为说过半句赵学士之事,如今母亲早已作古,自己更是不会主动提及这方远亲。
他为官清正,升至巡抚后也有不少当地官员想要拉拢,但都被一一回绝,能安稳至今,他将缘由归功于身边的幕僚文正。
“正是如此。”文正见赵成亮陷入久远的回忆,出声将其中要害仔细告知,“您虽无意借他人之光,能一路高升却离不开赵学士的默许。”
“这么多年来,即便您与赵学士从未见过一面,可曾听闻对方说过您的一句不是,那不是默许是什么?”
赵成亮一时间无话可说,嘴唇动了又动,终是什么也没说。
沉默良久,赵成亮抬头,方才眼中拒绝赵昭平的神采少了半分:“难道我就要听这小儿的教唆,与那蝗灾钦差作对?”
“若是因着本官坏了湖广的灾情可怎么办?”
文正摇头,“此次的蝗灾钦差与上次的宋御史不同。”他嘴角轻笑,“不过是个小小监生,或许没什么本事。”
“可他毕竟是圣上亲封的蝗灾钦差……”赵成亮犹豫。
长随文正意味深长:“那就看他有没有本事平息灾祸……”
说着,他嘴角微抿:“若是又如他父亲宋御史一般是个没真本事的,那大人您又何妨害怕将个空头钦差撂在一边?”
赵成亮闻言犹疑片刻,终是下定决心般:“说得正是,若这个宋志明空有一张唬人的嘴,那我必然也是不怕得罪一个小小监生的,届时不仅能卖赵昭平个人情,又能在蝗灾治理事宜上不受人牵绊。”
文正欣慰点头:“正是如此。”
说完,二人不约而同看向桌案上被信封压在下面的宣纸,上面是赵成亮连夜拟定的章程,皆是关于蝗灾离职的策略。
赵成亮俯身打开一侧高高摞起的文书,这些都是有关其下州县中蝗灾的蔓延情况。
上一任的蝗灾巡查御史宋忠贤所用的办法皆治标不治本,蝗虫去而复返更添凶猛,这就使得新一轮的蝗虫更加难除。
眼看再过一月稻谷就要收获,从现在起尽力抓捕蝗虫,若处置得当能保住半成稻谷已是万幸。
“可要是蝗虫去而复返,产卵后又会威胁晚稻,到了那时,秋蝗将会更加猖獗……”
赵成亮眉头皱成一根线,看着文书中的字迹越发心惊。
文正同样心系蝗灾:“祈求这次的钦差莫要碍事才是。”
“湖广的稻谷等不了了啊……”
赵成亮深知蝗虫紧迫,将文书放在案上,抬头询问道:“县衙官兵带头捕捉蝗虫,如今成效如何?”
文正摇头:“今日才刚开始抓捕,想来现下还有许多衙役未睡,连夜在田垄间翻找虫卵。”
赵成亮点头,明日钦差一行人就要进城,且看宋志明如何行事吧。
武昌府内,暮色将夏江驿门前浸染上淡淡的朱红。
赵成亮不住超前张望,等待蝗灾钦差一行人的抵达,他身后一群官员交头接耳,众人神色各异,对即将到来的蝗灾钦差好奇不已。
“一个国子监监生就来做上钦差了?”圆胖的官员满脸不屑,“本官是不服的。”
他身旁蓄着胡须的官员脸色也不好看:“我看那小娃娃成不了事。”
官员们纷纷点头,论经验他们哪个不比一群黄毛小子多,蝗灾这么大的事,庆安帝怎生就派个娃娃主事?
武昌府的官员们有苦难言,心中不免将宋志明一行人记恨上,都觉得他们过来是平添麻烦,衙署不仅要派人伺候不说,还要陪着‘巡视’田垄。
莫不又是个和前蝗灾巡查御史一般的货色,平白浪费人力物力。
官员中一个低矮的还‘嘘’了声,小心翼翼道:“你们听说没,此次的蝗灾钦差与上回的宋御史可是有些关联!”
闻言,众人不由得震惊,纷纷瞪大了双眼听这人的下文。
那低矮官员继续与众人咬耳朵:“这人乃是宋御史的亲儿子!”
话落,各个身着官府的大人们不由得脸色难看起来。
宋忠贤上回来到湖广将差事办得不美,蝗虫接憧而至,他人是走了,却留下一副烂摊子给他们,众人这就不免怀疑宋志明这个蝗灾钦差许是走了他老子的后门。
官员们又凑在一起三言两语你说我画起来。
正在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赵成亮站在人群最前面,微微转身朝身后的同僚们冷斥:“都别说了,人来了!”
各官员猛地绷紧嘴巴,抬头看向前方。
宋志明从马车上下来,玄色的官服沾着些尘土,身后下来的二人也是如此,这是他们徒步穿过金岭山留下的印记。
石友朋带着宋志明等人抵达武昌,为了更早见到巡抚商讨蝗灾事宜,他们特地租借了车马快马加鞭,这才在日落前赶到夏江驿。
众人只见一玄衣年轻人一身风霜,率先迈出马车,朝他们躬身行了个标准的揖礼。
宋志明见完礼,看向最前方站着的赵成亮:“赵大人久等了,晚辈路过金岭山时腿脚疲乏耽搁了些时辰,还望海涵。”
一说这话,候着的官僚们哪里还猜不出他们是徒步从金岭山穿过的?
再看宋志明身后众人,哪个不是衣衫灰扑扑的,还官靴沾土?
更是做实了他们的猜测。
如此这般就算官员们在此多等了几个时辰,也无人好意思置喙一二了。
赵成亮抬手虚虚扶上宋志明的手肘,笑意未达眼底:“宋大人舟车劳顿,还是快快歇下吧。”说着,他看了眼刚刚落下的夕阳,“时候也不早了,治蝗之事,咱们明日再行商讨吧。”
赵成亮说完,他身后的一众官员也都不住应是,饶是孙铭也看出了他们话中的敷衍。
这分明是不想让他们参与蝗灾治理!
孙铭虽说是个只会读书的监生,可他能向宋志明连夜高密,就能看出这是个有气性的,他果然率先不乐意起来。
他上前一步,看向赵成亮:“赵大人言重了,现下天色正早,我们还不用歇息。”
说完,他得寸进尺:“赵大人不如先带我等去看看蝗灾蔓延的情况?”
赵成亮吞吞吐吐:“这……”
“哎……”宋志明将孙铭拉直一旁,语重心长道:“赵大人也是为我等考虑,切莫伤了大人的心。”
话虽如此,宋志明却并未答应赵成亮先前的提议,他不退反进,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宋志明从袖中抽出泛黄的舆图。
这图纸是他早在月前就拖班楼掌柜冯盛才从一湖广商人那得来的,为着蝗灾治理,他在上头花了不少心思。
小五立马上前,与宋志明合力摊开,指着舆图上的地貌,宋志明出声:“学生虽年轻,却不敢怠慢蝗灾事宜。”
“我一路上从此图中观察湖广地形,结合农政书册记载,猜想蝗虫虫卵多藏于低洼的芦苇荡中……”说着,宋志明顿了一下,他看了眼头顶逐渐漆黑的夜,道,“今日天色已晚,可否请大人明日同在下一道实地勘察?”
赵成亮皱眉,他没想到宋志明先给他了个下马威,不过这人说话温和有礼,且并无半点逼迫之态,倒像是早有准备。
先前圆胖的官员开口,为难般道:“大人有所不知,宋御史上月已命人焚烧虫卵,可这蝗灾不出十日去而复返,可见消灭虫卵的办法并不顶用……”
赵成亮目光如炬地扫过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眉头越皱越紧,他与这官员的想法一样,从虫卵处入手或许不妥。
他正要开口拒绝,恰好瞥见宋志明挺直的脊背,少年执拗的眼神盯着他不发一言,赵成亮心中不由得窜起一股无名之火——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小儿!
这边宋志明也不遑多让,他并未将手中的舆图合上,见赵成亮油盐不进,他并未生气,只抿唇微笑。
“看来湖广官员被宋忠贤这老狗坑害得不轻。”宋志明心中暗道。
他并未将罪责推卸到赵成亮身上,也并未因着孙铭的告密怀疑这位巡抚的心性。
出门之前,他早已将武昌府的官场情形了解过,巡抚赵成亮作为自己恩师赵鹏举的远房表弟,为官可谓清正,才能一般但心性尚可,将武昌府治理得井井有条。
不过看来这好像是位吃硬不吃软的主儿?
眼见气氛剑拔弩张,一路护送宋志明的锦衣卫百户石友朋站了出来。
石友朋笑着上前朝赵成亮点头:“明日衙署休沐,赵大人何不带着小宋大人去田地里看看?”
他站在宋志明那头,显然是准备替宋志明撑腰。
不为别的,石友朋一路上早被宋志明的诚信打动。
此子一举一动皆张弛有度,不似他见过的许多官宦子弟挑三拣四,又有习武之人的从容淡漠之态,他石友朋不知不觉欣赏起宋志明三分来。
二人之间虽未过多交谈过,不过他愿意卖宋志明一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