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愿者上钩
作品:《仙钓》 *
望背山下有条蕖水,常年被钓鱼翁占据,不仅归功于水中鲤鱼之肥美,还得益于鱼儿上钩之迅疾。
可今日不尽然。昨夜一场大雨过后,水中绿萍浮起,鱼儿颇不给面子,一条都未出现。
许多钓鱼翁嗟叹着归去,其中多半道听途说,跑去剑冢凑热闹了。
到了天水地界,蕖水的边际平缓起来,砂石溪畔坐着垂钓一人。放眼望去,此人身披白毛大氅,头戴帏帽,近看皮肤雪白,鼻若悬胆、眸含星汉,是个霁月光风的少年人。
少年旁边有一青衫书童,正往嘴里扔生烟菱角吃,突然含糊不清地喜叫道:
“公子,仙鱼上钩了!”
少年岿然不动,凝眸间跳腕,银丝便被飞提起来,拉动水面倒灌,倏忽飞溅出一尾翻荡的红鱼。
书童上前一步,为主子挡住泼溅的泥水,不顾碧绿短襟登时冒出两颗水点子,端出光溜溜的瓷瓮,喜出望外道,“好极,好极!得此仙鱼,您的顽疾定有破解之法!这下公子不会死了……”
“急什么?”
少年瞟了书童一眼,话音未落便在其额头上轻叩,引得书童哀嚎连连。
“此鱼并非我所等之物。”
言罢,少年看都未看瓷瓮,兀自将鱼解钩,放回水中。
这下书童气急,随手扔了枚石子到水中,泄愤道:“公子,此仙鱼或能救你性命,你怎的还将它放回去了!”
石子一连于水面砸出数朵涟漪,水鸟惊飞,连远处鱼群惊恐着离去。
水面之下,鱼群似丝线般缠绕出水柱,此刻一枚石子正于水柱中央划落,往潭底砸去。
晨光熹微,咬住石子尾线,径直射入潭水。
霎时,潭底某物迸发出光纹。
石子坠入淤泥时,是悄无声息的。
可这一举动在江南颜耳中,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在一头猛兽耳边炸开泥花,林中之王怎会毫无察觉?
江南颜无疑是被吵醒了。
半明半昧间,她有一瞬想拔剑斩下敌首的冲动。
可下一秒,她便恍然,她那随身佩戴、日夜不离的风雪夜剑,早已殉在北郡妖殿中,连带她这个妖君,都已被禁锢于此潭中,不知何许年月。
她神动则影动,化为一束紫影在潭底穿梭,于一庞然大物前停驻,将其审视再三。
这是她见过最老的剑。
此剑庞大非凡,青苔加身,静卧如枯木,只有水波荡漾时,拨开层层苔藓,才得以看见其通体紫玉,伤痕斑驳。
剑身至剑柄两寸,有一道穷奇抓痕,暗红血痕犹闪烁光辉。
可单凭它的外表,难以想象它鼎盛时的风华绝代,或曾金戈铁马,剑下亡魂不知凡几。
江南颜缓缓停在其剑心处,感受着彼此心神同时悦动。
她刚刚有一瞬间的神识振动,无非来源于这把古剑。
自一年前她于潭底醒来,便发现自己与此剑灵识相通,哪怕三尺亦无法相离,这也是她迟迟未脱离此潭的缘故之一。
江南颜猜测,她并非受困,而是偶然成了附于此剑的剑灵。
蕖水往来熙攘,可一载内却无人发觉水下此庞然大物,更无人有能耐将其捞出……
江南颜等了太久,终于等来一根垂下的神木钩。
她一己之力无法逃离此处,可岸上那位加之,或许可以。
一瞬间,水下暗涌,岸上少年警觉起来,将食指比于唇间,示意书童噤声。
少年于饵匣里纤指一探,将提前制好的桂花菱角饵料送入水中,目光如水,静待上钩。
半晌,水面略泛波纹,底下那位似乎谨慎得很,也不愿露面,便要与他博弈到底,看谁先耗过谁。
水下,江南颜神影边欢畅游过一条小鱼,显然被饵料吸引住。江南颜伺机而动,缠绕鱼身紧随之。
三尺以内……
只要距离古剑三尺之内,小鱼咬上神木钩,那她便可以顺势而起,一跃而出!
小鱼形影单只,宛若游针,左摇右晃追及鱼线,欲啄食饵料,却在咬钩的一瞬发觉危机。
这时,江南颜感到外界忽地停滞,此鱼倒转过来,显然是这条蠢鱼上钩了。
说时迟那时快,岸上之人压竿再猛提,迅即将神木竿扬出水面!
书童看到钩上只是条小鲦,立马泄了气。
可少年头未抬,手未动,只是一味地盯着水面,一股预感油然而生,“是个不小的家伙。”
他凝神静气,使出万钧之力与咬线之物对抗。
刚将鱼钓起,神木竿便急急弯曲成弓形,那条小鲦被重物拉扯着坠下,此时正与水面持平。
这下书童也感受到了水下低颤,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只见成群小红条鱼纷纷从水中奔腾翻跳,不远处的溪流停止不前,蕖水浑浊如泥。
一时鱼跃于渊,天地失序。
江南颜随小鲦奔腾出水面那一瞬,没有预料中的神清气爽,而是顿觉神影沉重,仿佛千丝万缕撕扯着她坠入水底。
是古剑!
古剑不愿离去。
古剑亦不愿她离去。
无人瞥见之处,少年眸中闪过一丝杀气,指尖于神木鱼竿上缓慢敲动,似乎在进行一场博弈。
半晌过后,水面突然归于宁静。
不多时,少年猛地收竿,望着浪花层层叠起,喃喃道:
“不枉我苦等多时。”
正当少年之手将抚上鱼吻,解开钩子欲将其装入瓮中……
解开鱼钩那一刻,他的手指被划破,滴落几枚血珠。
江南颜伺机而动,自鱼吻翻腾而出,霎时身躯舒展,腾飞至云间,颇有顶天立地之势。
说时迟那时快,水中翻腾而起一浩大之物,盛气遮天蔽日。
一把古剑腾空而出。
自少年指尖滴落的血珠滞空几秒,又顺着潭水径直滑落,不偏不倚砸落在剑身之上。
惊鸿掠影间,渗入剑纹。
江南颜顿时觉得心神荡漾,眉目清明,仿佛有神力重塑其灵魄!
另一边,两个凡人定力不足,皆被如此强悍之力震出几米开外。少年瞥了眼晕过去的书童,又惊诧地看向那把紫玉剑。
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威压。
他半躺在泥洼里,怔愣着举起左手,于半空中挡住烈日。
腕上的隐秘印记骤然亮起,一股银光闪过,倏忽盛开一朵扶桑花。
他难以置信地眨眨眼,可下一秒,此印记又回归平常,背光下,只见阳光沿手掌蔓延的轮廓。
“竟是一把……紫玉剑?”
话音未落,他便瞥见紫玉剑通体水纹,此刻浑然发光,剑心处跃然跳动一抹紫色光影,一抹身影翩跹而来。
与此同时,鱼水环绕飞旋,腾空而上。
那抹身影芊然挺立,为红鱼清水缠绕其间,一袭素白挂脖绮云裙,鎏金水纹若隐若现,双肩外露生莲,前襟环绕紫鲛纱。
微风飘渺,腰间琉璃珠串随其摇曳作响。
两把断刃斜插于发髻,槿紫流苏倾泻而下。
她皮肤宛若新瓷,通体似被莲花笼罩,含苞待放。
江南颜只觉血肉自她神识中疯长,重塑出四肢百骸,继而她感到潭水的凉意,嗅到空气中的血腥气。
她能察觉到四肢上的细小绒毛,心脏跳动的欢愉,还有活动关节时的痒意。
然后她又感到骤痛,剑身的斑斑伤痕,于她的新躯上重现。
膝盖处、左臂上、后脊……她的皮肤在裂变。
她额上冒出细汗,克制痛楚,体味着紫玉剑曾体味的痛苦与彻寒。
直到一道藤蔓似的长疤,自锁骨攀过脖颈,在右耳后开出一朵妖冶的花。
仿佛神域访客,天外来者。
莫非,是剑灵……
少年心神微颤,他是于此地等待一趁手武器不假,却未曾想遇到了沉寂已久的古剑。
更令人惊骇的是,这把古剑,竟还附有守护之灵!
就在刚刚,于他眼前,化形了。
他压下满心疑惑,不自觉又瞥向她。
只见莲花层层剥开,那神衹般的身影缓缓睁开双目,露出一对极为妖冶的眸子。
然后一道声音自头顶悠悠传来,带着极致的压迫感。
“你是何人,竟有神木为钩?”
江南颜瞟了眼白氅少年,还有打翻在地的茶碟和烟菱角,睥睨之意尽显。
少年未料想到对面如此质问,眼中泛起诧异。
他自泥泞起身,抬眸看向江南颜,作揖开口,带着少年的清冽:
“在下段岚,于此地恭候已久,惟求一把仙剑,伴我修行。”
“仙?”
江南颜冷笑,“区区凡夫俗子,也敢在本君面前提‘仙’?”
段岚身子未动,眼底一跳,心中划过一丝警觉。
谁料,话音未落,江南颜便发觉身子被莫名力量下按,腰背一弓,头顺势低了下去,连双手都如同那牵线皮影,作起揖来。
这动作……分明与此少年别无二致。
段岚瞧见此状,瞳孔一震,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江南颜低着脑袋,琉璃珠串随她身体振动而碰撞,伴随着玎玲作响,她恶狠狠道,“你……耍诈!”
万般努力却抵抗不得,她的双颊快憋成了猪肝色,可眼前少年竟一脸探问,漫不经心地将她打量起来。
一瞬间,紫玉剑由遮云蔽日之势,无限缩小,转变为一把寻常佩剑大小,于空中落下。
江南颜此刻动弹不得,双眼瞟向紫玉剑,心中不免生出一个猜测。
莫非……
段岚也望着紫玉剑的方向,不由得伸出右手,手心朝上,露出脉搏处的隐迹。
紫玉剑仿佛感应到某种召唤,迅即飞向段岚,稳稳落入其手中。
“这是……认主?”
段岚狐疑地望向手中剑,不自觉劈向虚空。
他一凡人之力,自然无法操控这把剑,于是身子不由得随着剑气前倾,整个人踉跄着险些摔倒。
要说紫玉剑是否认主,恐怕最清楚的当属江南颜。
她此时没心思纠结这个不长眼的剑,为何择了个凡人为主,因为她正凝神聚气,对抗那股控制她的力量。
江南颜仍保持着弓腰作揖的姿态,咬牙切齿道,“还等什么?快解解开禁制!”
经历一番折腾,紫玉剑的灵气渐渐隐去,似乎入了休眠之境,回归为一把普通佩剑。
少年则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将紫玉剑插入腰间,随后于江南颜身侧转了一圈,无辜道:
“什么禁制?在下一介凡人,如何解?”
江南颜发誓,她绝对在此人脸上看到了稍纵即逝的笑意。
她压下怒气,沉声道,“若你解开禁制,本君不妨可以考虑你所说之事。”
事急从权,待她解开禁制必百倍还之!
只见段岚佯作恍然,在距江南颜额头仅一寸处,指尖轻点,禁制骤解。
江南颜顿感通体轻盈,终能自己支配身躯,情绪平复半分,便冷声问道,“你张口闭口便是仙,莫非……此处是琼仙洲?”
刚刚她探过丹田,一丝妖力也无,只有喷薄不断的紫玉剑气,看来她被紫玉剑选为剑灵,灵魄肉身皆被其重塑,与过往的身世彻底斩断。
可是,断是那么好断的么?
无论她身处何处,肉身变为何种模样,妖力又如何被抽干,她永远有办法让妖力重新充盈起来,回到北郡妖殿,重振南北妖军,再踏平琼仙族,重拾天下大业。
“非也。”
少年颌首,将神木鱼竿收入背篓,继续道,“琼仙洲在三万年前就没了,此地是望背山。”
“琼仙洲没了?”
江南颜难掩喜色,却很快意识到一个字眼:三万年。
她眼眸冷了几分,指尖化为剑气,指向少年脖颈,声音带着不可置否的高贵:
“休想诓骗本君。”
明明年前,琼仙洲还向她下了战书。
在她于潭底醒来的前一日,群臣匍匐于羽鸾殿之下,同声哀呼恳请她出兵攻打琼仙洲,取仙族圣子首级。
“阁下说笑了。”
少年往岸上走了两步,江南颜一个踉跄,隐隐有一股力量将她拖拽于少年身后。
她瞟了眼别于少年腰间的紫玉剑,差点忘了,她与此剑不能分离三尺之上。
江南颜心中烦躁,操控剑气径直划向段岚。
“说清楚!”
段岚脸一偏,避开剑气,眼神带着试探,转向江南颜道,“三万年前,仙族大败北郡,圣子将妖君江南颜斩于剑下,北郡成了仙族领地,琼仙洲自然也就改了名,成了‘天水郡’……”
“休得胡言!”
江南颜盛怒,瞬移到少年眼前,绮云裙随风扬起,一只手臂蓦地伸出,猛掐住其脖颈。
段岚被倏然的气流震退两步,一双丹凤眸流露出惊诧。
雪青色指甲疯长,径直插入血肉,下一秒就要将他脖子掐断。
“妄议北郡者,赐九千寒针,驱逐出郡。”
江南颜缓缓将少年拎起,在半空中停滞,声如寒针:“造谣生事者,关入冰骸窟,永无天日。”
“而你……今日面刺本君。”
“杀了你,”江南颜眼神幽冷,倨傲一笑,“也是一种恩赐。”
少年几乎要窒息,面色苍白如纸,两脚腾空,衣袂飘扬,双手不断拍打着。
江南颜熟视无睹,眼角眉梢皆流露妖气,单手抚上发髻,利落拔下一根断刃,径直插向少年的喉咙——
只一刹,段岚手腕上的印记闪过银光。
江南颜的双手猛地传来剧痛!
先是皮肉如虫蚀,而后痛觉爬入骨髓,仿佛万千冰瓷碎片刺入血脉,划向四肢百骸……
江南颜猛地松开少年,剑气无法支撑她的身躯,不由得颓坐在地,左瞳倾斜出紫色鸢尾异光,身躯因忍痛而不停颤抖着。
这是反噬,作为剑灵对主人生出杀意的惩罚!
少年刚被松开,跌坐在地不停咳嗽,一脸惊诧地打量起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江南颜。
“你……究竟是何人?”
他理理衣袖,将大氅的灰尘尽数抖落,然后缓缓起身,指尖抚过被掐青的脖颈,目光搭在江南颜身上。
此刻两者的姿态完全颠覆。
少年一改适才的脆弱,孑然挺立于冷风中,指尖轻搭腰间紫玉剑,眉目映出一片阴影。
他在等一件神兵,却不需要一个随时会爆炸的隐患在身侧。
段岚望着江南颜,陷入了沉思。
江南颜身子轻颤,上半身蜷缩起来,用尽毕生力气压制反噬带来的痛感,可此时她却驱散了一切痛苦,睨着少年道:
“既然你问了本君名讳,那能不能活,看你造化咯……”
她瞧了瞧雪青色指甲,嘴唇贴近,轻吹尘埃,然后眼也不抬道,“吾名刻有九命樊笼咒,凡夫俗子念之,便会樊笼加身,九死不得悔。”
少年眼波一横,正一脸淡漠地凝视着她。
她莫名有些烦躁,拽过他衣摆,趁他前倾猛地下拉。段岚显然没料到,踉跄着被江南颜拉到眼前。
江南颜拉住他的衣领,紧盯起少年那双清亮的眸子,语气极具侵略性:
“你,还想知道么?”
少年缩了缩脖子,苍白的耳尖蒙上淡粉,生硬地别过脸不言语。随即他狠狠掰开她的手指,往后一退,连忙起身。
江南颜似乎很满意这种反应,也不追究,只将名字化为淬毒的匕首,一字一顿,扬声道:
“吾乃,江南颜。”
少年闻言僵住,然后怀疑地看着她。
江南颜见状,大笑起来。
她太擅长处理痛意了,这种感觉甚至只会给她带来兴奋。
于是,她压下万千蝉翼爬过的不适,眼中冒出嗜血的兴奋,扬声道:
“怎么……你怕了……”
话音未了,少年先一步蹲在她面前。
他早一改惊诧、淡漠、麻木和漠不关心,只是温和地看着她。
只见段岚伸出那只不带印记的手,放在她头顶上,于半空中顿住,声音宛若清泉:
“江南颜……倒是与三万年前婆桫族的魔头,有些相似。”
她在等,等面前之人顷刻化为灰烬,或跪地求饶。
可什么都没发生。
江南颜惊诧在原地,想说什么顿在唇间。
九命樊笼咒……
她的名字上被下了世间最毒的诅咒,任何唤她姓名者都挣扎着死去,不得解脱,连九命都无法幸免。
可是,与苦不堪言、面色铁青求她解咒的罪奴不同;与一遍遍将她姓名刻在生死台上,诅咒她不得好死的仇敌不同;与临终前拉着她手,不断提醒她婆桫族大业,说出她姓名仿佛禁锢的师尊不同……
眼前的少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嘴边温和带笑。
此刻,手已然落在她头上,胡乱地揉了两下,仿佛在对待一只炸毛的猛兽。
“你……”
她怒目圆瞪,却只觉一股力量召唤,未等怒骂便被吸入剑心。
江南颜失去了意识。
段岚不紧不慢将紫玉剑扔入背篓中,听剑与鱼竿碰撞叮当作响,然后温和一笑,收了瓷瓮,向望背山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