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春风剑冢
作品:《仙钓》 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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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苍耳?”
段恕离开后,江南颜试着运功,发觉丹田果真空空如也,半丝妖力也无。于是她干脆不再挣扎,横斜着倚在藤椅上,仙绳反而宽松了些许。
方才那个少年颇为碍眼,江南颜尚未仔细端详此处。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木屋,四方窗大开,檐下疏漏,夜雨顺着缝隙滑落,嘀嗒、嘀嗒,连带着角落的鱼竿一起滴水。
若无识货之辈,怕是看不出这是根上好的神木梁,连沉于潭底不知年月的古剑,都能钓起。
自窗外瞧去,视线触及一座巍峨险峻的山,她暗想,这便是背玉山了,仙门聚集之地。
她从未听过琼仙洲有如此修炼处,也未听过凡人竟做起了修仙的大梦。
可背玉山峰翠丽,周围环绕的仙泽又做不得假。
她的指尖不由得敲打着仙绳,细细凝视着窗外一切。
只见群山环抱,仿佛造物者手捧一汪清泉,泉内水中落花生丛生,木桨与小舟靠岸,沿着石头小路,便回到此处小院。
冬去春来,雨打水叶,本应是一副极美的画卷。
院中树影错落,木桩上还有练功的痕迹,院子两侧刀、枪、剑横七竖八地摆放,水井里泡着一层绿萍。
可此时的场面不太好看。
苍耳抱臂,方帽都歪了,也未来得及扶正,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南颜,隔着几丈远。
江南颜又扔出一句,“叫你呢。”
坐了许久,肩颈都麻了,连被困于潭底许久,都未曾受到如此束缚和冷待。
可纵然她曾经如何叱咤,眼下是个废脉,那便是没法肆意所为。
见苍耳仍是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她也不再纠缠,只是活动活动脖颈,环顾四周。
只见棚顶上,杉木梁搭出四方藻井,井心的物什不知何时被扣下,只留凹凸痕迹。
灵符倒是不少,于梁上叠一厚摞,横七竖八,不知要镇哪路妖魔。
旧漆剥落,被黄泥填补,但仍见屋檐疏漏,洒下天光。
如此仰头,都觉得黄泥渣要掉落,唯恐迷了眼珠子。
一个字,穷。
“这房子怎么住的下去?”
她懒洋洋地问了句,而后眼神示意他过来。
“与你何干。”
苍耳酸溜溜地回了句,他警惕得很,总对这个“表妹”不太喜欢,甚至感觉她的气质有些令人发怵。
“怎么,怕我跑了不成?”
苍耳“嗯”了一声,仍离得远远的,不愿靠近,扬声道:
“既然江小姐路途颠簸染了病症,那便好好休息,休想耍什么花招了。”
江南颜瞟了眼段恕留在木桌上的紫玉剑,书架上的古籍和琳琅满目的药罐,眼珠一转,故弄玄虚道:
“我有办法让那小子喝药。”
苍耳一听,两眼瞬间亮起,颠颠地跑来,“真的?”
江南颜不紧不慢,“你先告诉我,他染了什么病?还能活多久?”
苍耳顿了一瞬,又想到那些关于公子的传闻,在蕖水一脉,谁人不知晓,也不是个秘密。
思及此,他眼中警惕消解,扔了一颗生烟菱角,摊开凳子一坐,喋喋不休起来:
“也对,你是公子的远房表亲,不知也属正常。听闻公子的心疾,是打娘胎里带的,当年夫人请遍天水名医,都说他活不过十九……”
“然后呢?”江南颜故作好奇,实则不动声色汇聚剑气,幻化作剑锋,缓缓切割手腕上的仙绳。
“几年前有个老道士算了一卦,说原是公子前世仙泽耗尽,本不应入轮回的,所以才命薄……”
他喋喋不休地说起来,说到兴起还抓起茶杯,胡乱一饮而尽,指指点点道,“诶,你猜怎么着?”
江南颜扬眉:“哦?”
苍耳是个心眼浅的,这么一会便将他知道的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那老道士的应对之法便是,让公子来望背山修习,实为汲取天地灵气,修护仙脉。”
“是么。”
江南颜故作恍然。
“可我也是三年前才被夫人雇来,照顾公子衣食文墨的……其余的一概不知了。”
苍耳忽然反应过来,凑近过来,“对了,你方才说,如何让公子乖乖喝药?”
江南颜一脸笑意,直勾勾盯上他的眼睛,重复道:
“如何让他喝药……”
苍耳只觉得四目相对的瞬间,对面之人双眸忽地释出一股剑气,摄人心魄。
一瞬,他便感觉一阵眩晕袭来,软绵绵地倒在桌子上,用仅留的力气骂道:“你……耍诈!”
江南颜双手发力,崩开仙绳,一边活动着双腕,一边重复,眼中淬满笑意。
虽然没了以前的万钧之力,可摆脱区区仙绳,还不在话下。
思及此,她徒手劈开脚腕上的仙绳,迅即起身抓起桌上的紫玉剑,拔剑出鞘。
“凡人真是麻烦。将他打晕一灌,不就好了?”
紫玉剑被她无情拖拽着,在地上留下一道深痕。
“还是直接杀了省事。”
江南颜自言自语,瞟了眼早已凉掉的菱角莲子羹,然后目光落到书架上。
她飞快扫了书丛一眼,拽出一本古籍,随手翻开便被深深吸入。半晌,她一脸凝重地盯着书页,喃喃道,“了无涯底,破巨之战……本君竟半分不知。”
江南颜眉头紧锁,直到再也无法忽略一段文字:
古前万载,琼仙族圣子诛杀北郡魔头江南颜,于渠水尽头。自此,破巨之战,终。
“三万年……这典籍若所言非虚,那北郡妖君江南颜早已死在古战场上,可本君却只觉一觉醒来便被深锁潭底……”
言罢,一片水叶拓印映照眼前。
右侧小字写道:
水叶间古剑,圣子佩剑。
剑柄嵌菩提珠,仙泽盈满时,可得天力。
如此说来,本君便是被此剑所杀了。
江南颜莫名荒唐地想。
“本君怎会对破巨之战,无半点印象?”
她合上古籍,眼神停顿在卷轴下压着的破铜烂铁上——依稀可见的拦水纹臂鞲,翎羽状眉庇,虽已饱经侵蚀和战火毁坏,可她一眼便能认出:那分明是婆娑族妖君铠甲无误。
只是在见到的一刹那,心颤了半分。
上次得见婆桫族战甲,还是在高朋满座的景鸾殿,整装待发的婆桫军身上。
他们眼睛年轻、明亮,一辈子择一主,誓要为她北郡妖君江南颜,横扫琼仙洲,助她成为一方霸主。
——没什么比他们更蓬勃昂扬了。
那时,江南颜就坐在高座之巅,温和地指令道:
“今日便是赴莲日,诸位务必与家人共赴莲开,今夜过后,我们便一举夺下琼仙洲。”
记忆中,她举起的酒杯洒了几滴,伴随着将士们的欢呼声,她眼前清晰起来。
是那堆面目全非的战甲。
它们就这样沉睡着,仿佛一个婆桫族战士,这般长眠了三万载。
她心中空空的,有股说不上来的窒息,于是举起紫玉剑,狠狠劈向书架。
顷刻间,书架上物件一股脑全坠落在地,古籍崩裂,药罐碎成数片,丹参、银杏叶、忍长青、碧荔枝兀自滚落。
而那瓷白药罐碎片中,抖落出一张手指大小的字条。
江南颜将字条拾起,目光猛地一顿。
*
春风渡,剑冢。
只见一片硕大的枯叶微微卷曲,上面坐了许多宗门弟子,等待更漏交替,日头西垂,便乘飞舟入剑冢。
段岚几乎是被传送阵抛到春风渡的。
他堪堪站定,狂风稍纵即逝,只见众修一脸怪异地看着他。
“段岚?”
一人阴阳怪气开口道,“你一个灵脉都未开的外门弟子,来此处干什么?”
段岚温和一笑,作揖道,“诸位师兄,段岚奉师父之命,特来此处,只待一刻便走了,还望诸位往里挤挤,给师弟腾个位置。”
“哟,还搬出师父了。”
飞舟上的弟子一笑,嘲讽道,“别说你了,就连你师父迎鹤飞,宗门罪徒,早已被废了一身灵力,怕是都入不了剑冢第二道关卡吧。”
“也不知迎长老被逐出宗门多年,眼下住的还习不习惯,我代我师父问候一声。”
言罢,诸位弟子爆发出一阵笑声。
飞舟上分明还剩两三个坐席,可他们一见段岚,便横七竖八地挡住空席,一副刻意针对他的模样。
段岚也不恼,仍面带笑意,只是这笑里含了三份诡谲。
“家师前些日子,还在准备不周云会的灵药,眼下正在剑冢里面见掌门……承蒙诸位师兄挂念。”
言下之意,家师何止没被驱逐出宗,还过得风生水起,为天水最富盛名的不周云会筹备灵药。
飞舟上弟子吃了瘪,不由得反击道,“遥想迎长老当年,乃剑道魁首,你我师父都无法相敌,谁料……哎,世事无常!如今迎长老却只能空守孤寂小屋,一年练他几枚丹药,也算草草了事。”
“是啊是啊。一个破炼丹的徒弟,有什么脸面入剑冢?”
“有些人怕是忘了,春风渡剑冢,可是琼仙洲万年圣地,是谁当年解了入口封印,私放应龙出世,伤了二百多剑修弟子!”
“莫非……就是你师父,迎鹤飞长老?”
话音未落,飞舟上之人又纷纷狂笑起来。
这时,午钟响起,飞舟周身泛起灵光,即刻便要启动。
“段岚,你一个灵脉都未开的,还是滚回去读读仙书,用了午食,打个盹……梦里,什么都有!”
段岚眼眸渐渐冷却,嘴角笑意还泛着,腕间扶桑花印记缓缓亮起。
忽然天边泛起阴霾,狂风大作,天雷轰轰便要砸落。
他往不远处一指,“哟,那不是师兄念叨的应龙前辈么?”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连忙往他所指之处一看。
哪有什么应龙,只是通往剑冢的入口轰隆一声卸开了。
“你……你这个狗杀才!敢骗我们?”
段岚小计得逞,摸了摸耳尖,无辜一笑。
那弟子大庭广众下受了辱,羞赧非凡,掌心化灵气抚上飞舟边缘,奋力一排打,便要提前驱动飞舟离去。
“入宗三载,连把佩剑都没有,还想入剑冢……段岚,你就留在此处,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乌泱泱的笑意铺天盖地,飞舟已离地三丈,众人忽听一道声音清脆有力,不容置否地掷来:
“谁说他没有佩剑的?”
话音未落,飞舟被一庞然重物忽地一压,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那片硕叶呼啦啦地坠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