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还是起了兴趣

作品:《山河为弈

    几日后的黄昏,晚霞如锦缎般铺满天际,将巍峨的宫墙染上一层温柔的暖橘色。昭阳宫那扇久闭的朱漆宫门,在沉沉的吱呀声中,被恭敬地推开。圣旨来得突然,只道陛下传时妃娘娘伴驾用膳。


    时雪瑜接到旨意时,正在窗下对着一局残棋。指尖捏着的白玉棋子微微一滞,随即稳稳落下。她面上并无惊惶,只对青棠平静吩咐:“更衣,接驾。” 心中那根沉寂的弦,却悄然绷紧。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隽鸿熙踏入昭阳宫时,殿内已收拾得纤尘不染,却依旧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与世隔绝的清冷气息。没有熏炉里刻意营造的暖香,只有若有似无的墨香和药草香。时雪瑜身着素雅的月白云锦宫装,发髻间只簪一支素银步摇,静静候在殿中。她屈膝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清越如碎玉:“臣妾恭迎陛下圣驾。”


    抬起头时,那张久未见天颜的容颜落入隽鸿熙眼中。清减了些,脸色是长年不见日光的莹白,却无损那份惊心动魄的美。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凝波,唇瓣是极淡的樱色,整个人如同一枝被精心供养在冰泉中的雪莲,纯净、疏离,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却又隐隐透着一种难以撼动的沉静。


    “平身。”隽鸿熙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径自走到主位坐下,环视这清简得过分的宫殿,“昭阳宫……倒是清静。”


    “谢陛下赐此静地,让臣妾得以修身养性。”时雪瑜垂眸应答,声音平稳无波。


    晚膳很快摆上,菜品精致,却远不及其他宫妃处奢靡。席间气氛微妙地沉默着。隽鸿熙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箸清淡的笋丝,状似无意地开口:“爱妃入宫也有些时日了。这宫规礼仪,想必已修习得宜?”


    时雪瑜心头一跳,面上却依旧沉静:“蒙陛下教诲,不敢懈怠。”


    “嗯,”隽鸿熙放下银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试探,“既已娴熟,那为妃之道,侍奉君上……也是本分。”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她的反应。这话语,已是赤/裸/裸的暗示与试探。


    时雪瑜握着筷子的指尖微微收紧,指节泛出一点白。前世那屈辱的、被当作棋子的侍寝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夹杂着最终被无情赐死的冰冷。爱意?那份曾在她少女心湖中投下涟漪的、对眼前这位强大帝王的倾慕,在重生后,早已被求生本能冰封。爱,敌不过性命。她宁可舍弃这虚幻的眷恋,也要牢牢抓住这昭阳宫方寸之地的安宁。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微涩,抬起眼,迎上隽鸿熙的目光,唇角甚至弯起一个极淡、极得体的弧度:“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臣妾自知愚钝,恐侍奉不周,反扰了陛下清兴。” 她不等隽鸿熙再开口,轻轻击掌,声音清越,“今日陛下驾临,昭阳宫蓬荜生辉。臣妾宫中有一侍女红蕖,习得几分胡旋舞,不若让她献舞一曲,为陛下助兴?”


    隽鸿熙眉峰微挑,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化为一丝被巧妙回避的、带着兴味的愠怒。好一个时雪瑜!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推拒?他倒要看看,她能推出个什么人来。


    “准。”


    丝竹声起,并非宫廷惯用的宏大乐声,而是带着几分异域风情的清越胡琴。红蕖穿着一身火红的舞衣,如同燃烧的烈焰,踩着鼓点旋转而出。她的舞姿热情奔放,腰肢柔软如蛇,眼神顾盼间媚态横生,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毫不掩饰的野心。她将时雪瑜教导的“柔韧如柳,顾盼生辉”发挥到了极致,每一个眼波流转,每一次裙裾飞扬,都精准地撩拨着帝王的心弦。那份未经世事的娇憨混合着刻意的风情,形成一种独特的、勾人的魅力。


    隽鸿熙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去。这舞姬,姿色虽不及时雪瑜万一,却胜在鲜活大胆,且……显然是时雪瑜精心调教出来,用以“挡驾”的棋子。他心中冷笑,好一招金蝉脱壳!他一边欣赏着舞姿,一边用余光扫向主位的时雪瑜。


    只见她端坐一旁,姿态娴雅,正亲自执壶为隽鸿熙斟酒。动作行云流水,不卑不亢。当隽鸿熙故意将话题引向雲泽风物,带着几分探究和不易察觉的挑衅时,她总能从容应对,言语得体,既不失礼,又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及敏感或过于私密的话题。她谈雪山,谈雪莲,谈雲泽的节日,声音清泠悦耳,见解独到,偶尔展露的一抹极淡的笑意,如同雪后初晴的阳光,清冷中透着一丝暖意,竟让隽鸿熙一时忘了心中的愠怒,听得入神。


    她的智慧、她的从容、她那份拒人千里却又在无意间流露出的独特魅力,像一张无形的网,反而比红蕖那火热的舞姿更让隽鸿熙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越是靠近,越是感受到那份被冰封的疏离下的光华,便越是想要打破那层坚冰。他明知她此刻的应对自如、亲切大方,都是为了自保,为了将他推远,却偏偏……心湖被搅动了。


    一舞终了,红蕖香汗淋漓,跪地行礼,眼波含情脉脉地望向帝王。


    “舞跳得不错。”隽鸿熙收回落在时雪瑜身上的目光,声音听不出情绪,对红蕖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红蕖。”红蕖的声音带着激动和甜腻。


    “嗯。”隽鸿熙应了一声,不再看她,反而再次看向时雪瑜,眼神深沉难辨,“爱妃调教有方。这昭阳宫,倒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时雪瑜垂眸:“陛下谬赞。红蕖天资聪颖,是她自己肯用心。”


    “是吗?”隽鸿熙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那笑容里带着被看穿意图的恼怒,也带着对眼前这个女子更深的探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拒绝后反而滋生的留恋。他心中那股被推拒的郁气翻涌,却又无法在明面上对应对得滴水不漏的她发作。最终,他目光扫过跪在地上、满眼希冀的红蕖,做出了一个带着赌气意味的决定。


    “吴德全,”他站起身,不再看时雪瑜,“这个叫红蕖的,瞧着伶俐,带回紫宸殿伺候吧。” 这是他今夜踏足昭阳宫,唯一能明确带走的东西,也是对她“安排”的回应。


    “臣妾遵旨。”时雪瑜起身,恭敬行礼,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送走一件寻常物品。她甚至对红蕖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红蕖惊喜交加,几乎要晕厥过去,连连叩头谢恩。


    隽鸿熙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垂首恭立的时雪瑜。烛光下,她侧脸的线条柔和而清冷,像一尊无欲无求的玉雕。他心中那股莫名的郁气更盛,拂袖转身,大步离去。龙辇起驾,将红蕖和昭阳宫的清冷一并带走。


    殿门重新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时雪瑜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夜风带着凉意拂过她的脸颊,吹散了席间沾染的些许酒气。她看着皇帝仪仗远去的灯火,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消失在宫墙深处,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


    保住了。用红蕖,换来了又一次的安宁。


    一丝极淡、极涩的疲惫感涌上心头,夹杂着前世那未能圆满、今生注定要亲手埋葬的爱意带来的细密刺痛。她闭上眼,指尖冰凉。与隽鸿熙周旋,如同在刀尖上起舞,耗尽心神。那份曾让她心动过的帝王威严,如今只让她感到沉重的压力和无边的危险。


    “娘娘……”青棠担忧地上前。


    “无妨。”时雪瑜睁开眼,眸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只余下一点如释重负的倦意,“收拾了吧。” 她转身,走向内殿那方属于她的、寂静的书案,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也格外坚韧。昭阳宫的夜,依旧深沉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