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恨意
作品:《景明》 一想到他那倒霉弟弟应景之就头疼,那晚他脖子上被掐出来的青紫淤血足足半月有余才消掉,差点儿被弄死,打那会儿他就没再理会过应明之。
花言见他发了呆,小心翼翼地出声喊道:“公子?”
应景之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继续问道:“‘高妃’跟你娘关系很好吗?”
花言点点头:“挺好的吧,我娘还在的时候她也经常向我提起过,说……”
花言把一张俊俏的小脸往上小幅度地扬了扬,这是她思考时习惯做出的动作。
“我娘说,她从小和‘高妃’一起长大,之后‘高妃’进宫,她也来到了京城,后来就断了联系。”
应景之继续问道:“你娘和高妃当年是在哪里长大的,你知道吗?”
花言摇了摇头,道:“我自打记事起就在京城了,我爹娘去得早,也没处问,不过我娘提过,她的家乡和京城不一样,冬天树上的叶子是不落的,也不下雪。”
江南地区。应景之想。
花言知道的应该也只有这些了,应景之点了点头,道:“谢谢你,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我赎你出来。”
花言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么礼貌地跟她说话,面颊不自觉地有些红。
她轻声道:“现在吧,我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
花言对香烛楼也没什么好印象,不逃出去只是因为待在这边儿起码有口热乎饭吃而已,她只活了短短十四年的光阴,却已周转流连了三个地方,也许她真的命里克亲吧,克死了爹娘又克死了两个哥哥,才会被卖到这里来。
不过好在她可以离开了。
应景之遵守承诺,把花言赎了出来,他在京郊有间空屋,他拨了几个人去照料,让花言住了进去。
花言笑得很开心,脸上终于有了些豆蔻芳华的少女应有的天真烂漫。应景之安顿好她之后就准备去一趟江南。
其实按理来说他可以不用这么费劲地查的,大可以去找他皇帝老子问,但是他爹应衡不知道脑子犯什么抽,死活不告诉他,一提到他娘就干脆不说话。
但没关系,已经有眉目了,很快的。
很快,他就可以带他娘魂归故里了。
那是她的遗愿,他必须得完成。
只是应景之今天出门好像没看黄历,刚打算回永安殿收拾收拾下江南去,他皇帝老子就急着说要见他。
然后父子二人一见面就吵了起来。
不,准确地说,是应衡指着他的鼻子骂,应景之装得跟个鹌鹑一样挨训,实际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应衡先指责了他一堆成天往外跑,再过四年都及冠了还成天玩物丧志,这话应景之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不过训着训着,应景之察觉到应衡话里有话。
“你成天在外面浪就算了,怎么能去香烛楼这种地方!”应衡是个老封建,觉得去那种风月场所有伤风化的地方把他一张老脸都丢尽了,不过他倒是个明白人,知道是应景之主动去找的人家,没迁怒花言,只是禁了应景之两个月的足。
应景之:“……”
要命,出不去了,但他不想跟应衡解释他去香烛楼是干嘛,因为应衡不会想听到他娘的名字的。
他现在其实挺想开口跟他皇帝爹商量商量揍他一顿算了,禁足就没必要了吧。
但这肯定不能,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他挨一顿揍再被禁一年的足,得不偿失。
应景之挨完骂没着急回永安殿,春华宫还是空着的,今天是四月初一,只要不是下雨下雪下冰雹不能在房顶上睡觉,应景之每逢初一就会爬上房顶坐两个时辰,喝一壶酒,看星看月,然后直接躺上面睡一觉,滚下来摔死正好,他跑得快,能追上他娘。
不过他娘可能会骂他,年纪轻轻的,还没来得及束发戴冠就死了。
高贵妃生前是个很温柔的人,从来不会打他骂他,被亲娘打的滋味儿应景之从来没体会过,其实还挺好奇的。
于是他上身向后一仰,整个人躺在房顶上,夜空高远,天慕中镶嵌着一轮弯月,应景之又想起了他娘的眼睛。
闪烁的星像她眸中的光亮,漂浮的云像她浓密的眼睫,细弯的月像她柳叶般的眉,子夜构成了她的一对眉眼,就好像她在天上睁着眼睛,看着应景之。
应景之抬起自己的手,指尖停在弯月的尖儿上,他轻声说:“娘,我马上就能带你回家了,你再等一等,好不好?”
弯月旁边的一颗星倏地闪烁了一下,像是在回应他。
应景之突然就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很大声,路过的宫人还以为今儿个大殿下发了失心疯,想进去看看,被应景之的心腹给拦了。
“娘,你在那边缺什么东西记得跟我说。”
“娘,我好想你,我想去找你,你不会生气吧?”
……
如此云云,大殿下仿佛今儿个真的发了失心疯,一个人在初春穿着单薄的中衣躺在冰冷的石砖瓦片上对着月亮自说自话。
本来应景之按照惯例是会直接躺房顶上睡一觉的,但是半夜突然飘了雨,他只好回永安殿。
应景之今天真的是不太顺,回永安殿的时候竟然看见应明之从金嫔的玉林宫里出来,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两人都没有打伞,衣袍被冰冷的雨水打湿,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清新的泥土气息。
还有……熟悉的脂粉花香的气息,大概是金嫔宫里的,应景之一时没捉摸过来自己在哪儿闻过。
应景之没搭理他,倒是应明之闻见了他的一身酒气,想起了一年前那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又喝酒?这回你去砸神像我可不拦你了。”应明之不知道脑子犯什么抽,出言提醒了一句。
应景之酒量不大行,这会儿走路已经踉踉跄跄的了,不过他怎么可能任由他那差点儿掐死他的弟弟说教他?拜托,他是应望他哥,亲哥,长幼尊卑有序应望他懂不懂啊?轮的到应望来说教他?
“我去砸神像你难道不高兴吗?你巴不得我死吧?”应景之毫不犹豫地回呛了回去。
应明之:“……”
第二次了,应景之是真分不清好赖话还是单纯跟他过不去?上一代的恩怨还搞连坐?真他妈不亏是应衡大儿子,跟他那皇帝老子一幅德行!
“呦,被你猜到了,皇、兄。”应明之阴冷地笑了笑,光线昏暗,两人都看不清彼此眼中的神情。
“皇兄”那两个字被咬得极重,应明之仿佛要把这两个字嚼碎咬烂,吞吃入腹。
应景之当然听出来了,不过他没想那么多,只当应明之看他不顺眼,故意挤兑他。他往他弟的方向迈了一步,浑浊刺鼻的酒气熏得应明之皱了皱眉,不过他没往后退,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死死盯着眼前的应景之,在心里把这人狠狠撕碎。
应景之也笑了一声,酒气喷洒在应明之的皮肤上,应明之也没嫌弃。
“应望,你放心,你皇兄我绝对死在你后头。”应景之也学应明之,把“皇兄”二字咬得极紧。
应明之像野兽狩猎一般磨了磨牙根,扯出一个温和恭敬的笑:“当然,皇兄你放心,你前脚刚死我后脚就下去陪你,绝对不让你一个人去见阎王爷。”
应景之的眼神顿时冷了几分,像是被恶心到了一般往后退了一步:“用不着,你还是好好儿陪应衡吧。”
说完,应景之便走了,只留应明之一个人站在原地。
他染了人家一身酒气,又兀自地离开。
应明之面色阴郁地死盯着他哥离开的背影,断定他哥脑子里缺根筋,是真听不懂人话。
他恨死这个背影了。
“应景之,我恨死你了,你怎么不去死。”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形站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他抬手兀自扇了自己一巴掌,清脆的“啪”声响起,应明之的脸色愈发阴郁,这一巴掌应明之扇得毫不留情,脸颊瞬间红了一片,又烫又肿。
应明之,你贱不贱?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自己。
雨已经停了,只不过应明之从头到脚也都湿透了,他只好先回永和殿换衣服。
应明之脱下外袍,上面沾满了雨水和酒气,应明之把衣服凑到鼻尖嗅了嗅,还有一点……应景之的味道。
应景之……又他妈的是应景之!为什么总是这个人?
应明之拿起桌上的酒壶,毫不犹豫地把整壶烈酒都浇了上去,把被酒浸湿的外袍拎到院子里,吹了火折子便扔上去。
浸满酒精的衣服一瞬间就燃烧了起来,应明之抱臂冷漠地站在火前,直到火焰一点一点熄灭,这件沾有一丝应景之身上的味道的衣服彻底化为灰烬。
不该留的,就都烧掉吧……应明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长叹一声,清瘦的指节被攥得发白,“咔嘣喀嘣”地响。
应明之才叫宫人把余烬扫走,自己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本来在自己殿里写一天字,金嫔却又把他叫了去。
来到玉林宫,他照例先行了礼,规规矩矩唤了声“母妃”。
屋里头点了支香烛,脂粉混合着花香的味道熏得应明之脑子晕乎乎的,不过他也不敢说。
金嫔正坐在铜镜前慢悠悠地描着眉,就让应明之拘着礼,她描完眉又去抹口脂梳头髻,应明之也没起来,足足半个时辰,金嫔才美目一转,乜了一眼应明之,慢悠悠道:“起来吧,不累么?”
应明之道:“不累。”
金嫔:“……”
“傻子。”金嫔嗤笑道。
“望儿,还记得母妃从小怎么教你的么?”金嫔爱抚般地摸了摸应明之的脸颊,却没有摘下自己的护甲,冰凉的金属尖儿有意无意地在应明之的咽喉处划过。
应明之:“……”
“儿子自然不敢忘记。”他说。
金嫔嫣红的嘴唇露出一抹笑容,她从来不跟应明之说多余的废话,比起母子,他们其实更像关系冷淡的利益交汇双方:“记得就好,望儿,你是要当皇帝的,天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偏偏吊死在一个男人身上做什么?”
应明之磨了磨牙根:“我不喜欢应景之,我恨死他了,我恨不得他去死。”
金嫔收回自己的手,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应望啊应望,你真是个傻子,”金嫔拂了拂手,道:“你先回去吧,记得我怎么教你的。”
应明之道:“是。”
永和殿和永安殿隔得其实很近,只要应明之想,他其实虽时都可以见到应景之。
他想把应景之圈起来,不让他再往外跑,不让任何人见他。
让他只有自己,让他任自己折磨,在自己面前痛苦不堪地跪地求饶,让他哥的一身傲骨被生生打断,让他哥的一辈子都被囚在自己身边。
他恨死应景之了。
“应景之……”
应景之闻言回过神来,看向应黎之。
应黎之狐疑地盯了应景之的脸半晌,扬了扬自己的下巴,道:“该你了。”
应景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输掉这盘棋。
他和应黎之只是最简单的利益关系,花言是应黎之帮他找到的,他自然也要输一回,还回去。
应黎之笑了声,装作讶异、眼神中有点骄傲道:“你输了,皇兄。”
应景之对“皇兄”这词儿已经有点儿心理阴影了,他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眼看出应黎之眼中假的不能再假的喜悦神情,道:“阿绾,私下不必叫我皇兄,阿瑾不是都管你叫阿姊么?叫我兄长便可。”
应黎之好整以暇地看着应景之:“怎么,应明之又差点儿把你给掐死?”
应景之:“……”
应黎之的眼线比他想象得还多,属实不易。
“不是。”
应黎之收回自己的笑容,道:“你俩的事儿我不想好奇,但你要记得信守承诺。”
应景之道:“落子无悔。”
应黎之正色道:“我终归一介女流,朝堂之事说话没什么分量,如果应衡真就这么废物,换我,保全瑾儿。”
“瑾儿”是应黎之的同卵胞妹,也是应楚长公主唯一的软肋。
应景之笑道:“其实我觉得直接篡位比说服应衡来得容易。”
应黎之挑眉道:“那最好,皇兄。”
宫中谁都知道,长公主应黎之表面温柔可亲,手段却狠毒至极,顶着一张温和柔顺的脸能眼含笑意地将人置于死地,除了自身的利益,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谁都可以除之,毫无怜悯之心,心机颇深,眼线众多,步步为营,也没有什么软肋,其实不然,长公主唯一的软肋便是她那同卵双生的胞妹应浅之,皇城的宫墙是会吃人的,应浅之能在其中保留着豆蔻芳华应有的天真属实不易,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应黎之护着,换言之,长公主应黎之长出的一切尖锐锋芒都只是为了护住应浅之而已。
她一直护着应浅之,却忘了她如今跟应浅之是一般年纪的。
应景之叹息了一声。
皇城真的会吃人啊,纵然连最大的他也还为及冠,就被迫踏进了陷阱重重的棋局。
皇权之下,没有谁是真正的赢家,他本无意入局,奈何生在皇家,身不由己。
应景之重新摆了一盘象棋。
千里之外,北疆,苍鹰斡旋于天空。
士兵“呸”地吐了一口沙子,边关黄沙一望无际,不知什么时候才到头。
他骑着战马,身后破烂的军帐在风中飘动。
象征应楚的红色象棋如今只剩下主帅,两士和一相,迈不过楚河汉界,必输无疑。
应衡训起儿子来头头是道,真到边关吃沙子都不会吃,还真跟应黎之说得一样,那么废物。
昏聩无能的君王吃了败仗,自然而然要公主远嫁边疆,一人三代睡。
何等的奇耻大辱,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否则下一个就是自己的亲姊亲妹。
应楚唯二的二位公主年纪一般大,比起表面温柔实则凶狠的应黎之,天真烂漫的应浅之显然是更好的人选。
应景之叹了口气,揉了把头发。
边境都跨不过,只能缩起来挨打!
应景之给红方添上一車,修长的指尖挪移着棋子,眉心微微蹙起——这是他思考是惯用的动作。
他长呼出一口气——不是毫无胜算。
应景之垂下浓密的眼睫,心里默默盘算着。
北疆至多还能挺三个月,他不能老老实实被应衡圈在宫里了。
应景之唤来心腹,冷不丁地下达命令:“备车马,去江南。”
心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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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生母,为什么应景之叫高贵妃“娘”,应明之叫金嫔“母妃”呢?我想的是“母妃“一词只是单纯的称呼一位生了自己的宫妃,甚至还没有“母后“一词亲近,很冷淡,但是“娘“是民间的一种对于母亲很亲昵的一种称呼,应景之和高贵妃母子关系很好,私下叫得亲近,但是应明之跟金嫔……说实话这层母子关系在利益面前已经可有可无了,我的本意是为了体现母子关系的亲密与否,仅此而已,没有别的太多的含义,架空历史无从考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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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