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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23章 第 23 章 入V三合一


    带着酒气的呢喃落在耳边如惊雷炸响, 桑青筠第一次和陛下贴得如此之近。他结实有力的臂膀紧紧圈着自己,高大身躯好似完全将她包裹,耳鬓厮磨的姿势, 远远看过去好像情人低语,桑青筠忍不住浑身一颤。


    她早知陛下待她不一般,也知道他待自己的心思从来都不纯粹, 可却从未想过陛下有朝一日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他们之间会有今天这一幕。


    位分、自由、无忧。


    每一条听起来都如此诱人, 仿佛她只要伸伸手,就能踏入云端,从此过上只有美梦,没有烦忧的日子。


    可她知道,这些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她固然是第一次听陛下说这些话, 也许这话是有些重量。可他有三宫六院、妻妾成群,她怎么知道他对皇后说过吗?对贵妃说过吗?


    亦或是妍容华, 珂贵人, 乃至徐贵人?


    他是君王,即便多情也实属正常,偌大的后宫养得起不知多少美人。


    可她一届小小女子, 能守住的唯有自己的这颗心。


    桑青筠承认,这三年来他对自己是很好,好得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有些恍惚。但每每回神,她总能牢牢记得自己和他之间的身份。


    不该奢望, 更不能奢望。


    这些既不是她想要的, 那从一开始就不要触及雷池半步,否则只会走到无法收场的田地。


    她伸手去抵抗陛下火热的身躯,咬牙道:“陛下, 您醉了。”


    谢言珩垂眸看着她,幽深漆黑的眸从未如此炙热,带着滚烫的潮意:“回答朕。”


    “你愿不愿意?”


    桑青筠偏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奴婢不愿意。”


    谢言珩将她抵在墙上,默了半晌才嘶哑道:“你说谎。”


    他抚上她的心口:“若你当真不愿,为何心跳得这么快?”


    “你有何顾虑都可以告诉朕,朕为你解决。”


    但桑青筠根本不会听。


    她十分明白,以陛下之尊绝无可能理解她这样的小人物。他自小养尊处优,拥有一切,怎么会明白她的心思?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


    何况酒醉之人说的话是不能信的,他今日这样狂浪,明日一醒就什么都会忘记,怎么可能拿醉话当真?陛下平时并非如此莽撞的人。


    所以她只能冷下语气,生硬道:“陛下,您弄痛奴婢了。”


    “您醉了,奴婢这就下去让人为您准备醒酒汤。”


    闻言,谢言珩好像是恢复了些清明,圈着她的力道松了几分。


    桑青筠趁机挣脱走到了门前,当着戴铮等人的面福了福身,然后到庭院内安排给陛下准备醒酒汤后,脚步一刻不停地离开了玉芙宫。


    谢言珩转头定定地看着桑青筠离开的背影,虽神态已然微醺,却无人看得出他隐藏极深的一丝清明。


    就这般注视良久,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才自嘲一笑,抬步往外走。


    戴铮见陛下醉醺醺的往外走,忙上前扶着:“陛下这是要去哪儿啊?赵贵人兴许一会儿就回来了,不如奴才派人再去催催?”


    谢言珩一言不发,只管被扶着坐上龙辇,再抬头看,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银月正高悬。


    “回太极殿。”-


    另一头,当赵贵人好不容易从瑶华宫回去的时候,得到的便是陛下已经离开的消息。


    其实她回来的不算太晚,正好踩着用晚膳的时候,可谁能想到陛下今日会早来,足足在屋内等了她许久都没有人影,不等用晚膳就回太极殿去了。


    赵贵人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泪流满面,缓缓跌坐在门槛前。


    桌面上还放着陛下用过的酒杯,一看就知道曾经坐在这饮酒等她,可她不光未能迎驾,甚至把陛下晾在屋内这么久。


    陛下一定是觉得她不恭敬,所以恼了她。


    可盼星星盼月亮才得到的机会,竟然就这么从手边溜走了,她怎么能不恨?不用想也知道是贵妃捣鬼。


    原本以为贵妃和并没有深仇大恨,找她过去兴许只是说说话,毕竟有姑母的关系在这,她们没必要闹僵。不成想贵妃竟如此歹毒,分明是知道了风吹草动,故意拖着不让她走,好让陛下厌弃了她。


    面对此情此景,欢儿也不知该如何劝诫,只好小声说:“小主别哭了,好歹您得了贵妃这么多赏赐……皇后娘娘也是看重您的。再不济,咱们还有太妃呢。”


    赵贵人哭红了双眼,一扭头看到欢儿手上端着的赏赐,顿时发疯似的把东西全都扔在了地上:“谁稀罕她的赏赐!若不是她,陛下怎么可能会走!”


    看着小主愤怒的发狂,如此歇斯底里的样子,欢儿心里也不好受。入宫这么多天了,小主无一日不盼着陛下的到来,好摆脱宫里那些流言蜚语、暗中嘲笑,如今好不容易盼来,却硬生生被贵妃搅黄了。


    可贵妃到底是贵妃,本就结下梁子了,这会儿若再说错什么传出去,贵妃岂不是更有理由针对了?


    欢儿忙俯身把东西捡起来:“小主不喜欢丢进库房就是了,何苦作践,宫中时日尚长呢。”


    然而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赵贵人已经忍了这么久,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当下哭着吼着站起身将金钗碾了又碾:“什么东西,当我没见过!我才不稀罕!”


    “她以为给了我这些我就得念着她的好,让我以为她不是无心的?分明是故意拖延!”


    好一个贵妃,好一个恶毒的手段,让她在一开始就吃了这么大的苦头!


    欢儿自知劝不住了,只能拿出太妃来:“贵妃是别有用心,可小主不该争一时之气,她是贵妃,您只是贵人,就算真的闹起来,您落不到好,太妃也要左右为难了。”


    赵贵人冷笑了一声,用帕子擦去满脸的泪痕:“姑母原本就说唯这一次,以后不会再这么帮我了。”


    “她不会帮我,更不会帮元贵妃。元贵妃无非是借着当初太后和姑母的交情在姑母跟前撒娇卖乖,难不成还真的亲近得过我去?且等着看吧,我绝对不会忘了今日之耻。”


    欢儿低头称是,忙让底下的人不许把今日见闻说出去,再让他们把东西都收拾好放起来,又听赵贵人说:“去把皇后赏我的那支钗拿出来,明日请安时给我戴上。”-


    翌日一早,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谢言珩准时在太极殿醒来。


    直到此时,他的神志才算完全清醒。


    昨日饮酒稍微多了点,但其实昨日他并未失去记忆,反而记得十分清楚。


    因为他知道,他那时不是在撒酒疯。


    但桑青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不论究竟事实如何,在所有人眼里他都只会是不慎醉酒。


    醒来什么变化都不会有,他也一样。


    细数这一生,谢言珩好似从未如此想要得到过什么。他生来事事顺遂,从未试过爱而不得的滋味,尤其是女人。


    他想,也许正是因为一直不曾得到才会如此费心留神,桑青筠虽合心意,但谢言珩自问,他坐拥天下,没有好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这么多日,他也该重新从容,耽于儿女情怀不是一国之君该做的事,更失了体面。


    日出东升,他和她都会归于原点,不该沉溺。


    殿外,戴铮带着御前宫女进来为他更衣盥洗,预备着上朝,谢言珩淡淡道:“朕昨日从玉芙宫离去,赵贵人反应如何?”


    戴铮斟酌着回着:“陛下多日不去后宫,后宫里的主子娘娘们都盼着呢,赵贵人初入宫自然也不例外。您昨日去得早,又命奴才们不必去寻,所以赵贵人还在外头。听说您前脚刚走后脚赵贵人就回来了,恰好错过了,想必十分伤心。”


    都在御前共事过,赵贵人又是赵太妃的侄女,多少有些情谊。在不影响陛下的情况下,戴铮能帮还是会帮上一把。


    贵妃的所作所为,陛下只要不问,他不会多嘴,至于陛下在不在意缘由,打算怎么做,他无从过问。


    闻言,谢言珩只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直到收拾齐整临出门前才说了句:“朕记得新贡上来一批蜀锦,你亲自挑两匹好的给赵贵人送去。”


    赵贵人到底没做错什么,从前侍奉他也算勤勤恳恳。他这般从她宫里走了又多日不曾召见,宫里难□□言纷纷。


    他虽不在意赵贵人怎么想,也不喜她钻营太过,可始终不愿太妃担心,多少安抚些,面子上过得去就是。


    算起来,他也许多天不曾入后宫了,除了国事忙碌,多多少少还是因为没什么兴致。后宫虽新进了不少新人,却没什么合心意的,资质不过寻常。


    但转念想想,或许即使桑青筠入宫了,日子一久他也会这样觉得。


    女人本就不过尔尔,后宫更是不缺美人。桑青筠能让他感兴趣到这般地步已经是极不容易了,说到底还是不曾得到的缘故。


    这般想完,谢言珩顿时觉得释然了不少-


    另一侧,凤仪宫的请安刚刚结束,皇后坐在宫里慢悠悠抿一盏香茗,心情尚好。


    方才请安的时候实在是热闹,一群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赵贵人冷嘲热讽,说陛下好不容易去一趟,偏偏不知检点晾着陛下,害得好不容易盼来的恩宠都没了,还不知陛下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


    但昨日的事有心人自然会明白,哪里是赵贵人晾着陛下,分明是贵妃做局害她。


    贵妃不喜欢赵贵人,又有心为难,赵贵人只能承受。


    只是可惜赵贵人眼下也不能对贵妃如何,只能暗暗把这个亏吃下。不过好在她也不是全然蠢笨,知道贵妃不成就来投靠她这个中宫皇后,总算是给自己找了条路。


    今日赵贵人那支钗就戴得十分合她心意,后宫这种识时务的人该越多越好。


    至于赵贵人,皇后并不指望她能怎么样。只是她和贵妃都和太妃亲近,如今二人闹成这样,太妃也不好再出手偏帮着谁。


    太妃在陛下心里的地位她是知道的,能让太妃少帮着些贵妃就已经很不错了,不必强求太多。


    莲音端着药进来轻声说:“娘娘该喝药了,今日听了那些子酸话,恐怕气都不顺呢。”


    皇后皱着眉头将药一饮而尽,面上却仍然笑着:“若是以前,本宫只会觉得她们争风吃醋,吵吵嚷嚷的不合规矩,一味斥责她们,从未细究过里头的这些弯弯绕绕。可不知怎么,最近本宫却好像想开了似的,凡事不那么强硬,遇事也会多想两道弯了。”


    莲音命人将药碗端下去,又往皇后身后垫了个金丝软枕,好让她躺得舒服些:“您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是不一样了。何况自从上次贵妃失宠以后,陛下待您和二皇子都更亲近了,可见娘娘这样做是对的。”


    “若是您和陛下刚成婚时能早些领悟,也不会这些年和陛下都是淡淡的,夫妻之间就该甜如蜜才好呢。”


    “您瞧瞧,贵妃不就总是在陛下跟前撒娇扮痴吗,偏偏陛下最宠的也是贵妃。”


    皇后的笑容顿时淡了几分,眼底也染上几分嫌恶:“本宫是中宫皇宫,后宫正统,岂能学贵妃那等狐媚做派。若后宫诸人都和贵妃一般妖媚惑主,只管说陛下爱听的,或是一味求一己恩宠,那谁还能辅佐陛下?”


    “本宫这个皇后之位坐得艰难,但正因如此,才要肃清后宫以正宫闱,让这些心思不正之人不得造次。陛下身边只能出现尽心侍奉陛下之人,凡是不安于现状,想以下犯上之人,亦或是狐媚陛下欲图专宠之人,本宫都容不下。”


    莲音自知失言,忙跪下道:“娘娘教育的是,是奴婢失言。”


    “好了,起来吧。”皇后和缓了语气,不可能真的责罚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腹,只是淡淡道,“歪门邪道的路最好走,但本宫的目标从来都是是当一个贤德的皇后,好好辅佐陛下,治理后宫,绝不是为了跟那些嫔妃们争风吃醋。”


    莲音低头称是,又听皇后问道:“本宫方才命人送赵贵人回去,这会儿人回来了吗?”


    “回娘娘的话,方才回来了,说是见着戴铮亲自去给赵贵人送的赏,”莲音说,“今年新贡的两匹蜀锦。”


    皇后的眉头微微蹙起来,到底觉得有几分奇怪:“陛下若喜欢赵贵人,就不会晾着她这么多天不进后宫。若是不喜欢,昨晚就不会去了玉芙宫今日又送赏。”


    “可说是喜欢也不对,就算陛下昨儿个醉了,留在玉芙宫歇息就是,何苦非要回太极殿去。这赏赐,本宫倒是看不懂陛下了。”


    这么说来,莲音也觉得奇怪:“您说会不会是陛下知道了贵妃所为,所以在安抚赵贵人?”


    皇后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贵妃?”


    她沉吟片刻,细细思量道:“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一个是宠了多年的贵妃,一个是太妃的亲侄女,陛下弃了赵贵人回太极殿,想必是要给赵贵人些补偿,否则太妃那也说不过去。”


    可莲音还是不明白:“但贵妃失宠也有一两个月了,陛下会为了贵妃的阻挠不去宠幸赵贵人吗?”


    “若陛下真是为了贵妃,那娘娘可要当心了,恐怕贵妃不日就要复宠了。”


    皇后的脸色渐渐变得沉重起来,半晌后,才轻声说:“知道她迟早要复宠,但本宫绝不会轻易让她再和以前那般得意,更不会容她放肆。”-


    玉芙宫内,赵贵人看着桌上放着的两匹蜀锦泫然若泣,感觉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好似做梦一般。


    这么长时间了,她一直不曾承宠,不曾成为这座皇宫里真正的小主,不知受了多少白眼。昨日陛下从她这里离开,本以为是怪她接驾来迟,不曾想竟会命戴铮亲自送来赏赐。


    如此安抚,可见陛下待她并非无情。虽说她还是不曾侍寝,可有陛下的赏赐,总能多多少少堵住那些人的嘴,也好过日日受人白眼了。


    赵贵人心中难过,忍不住抱着蜀锦痛哭起来,一旁的欢儿于心不忍:“小主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陛下命戴铮赏赐,无论怎么说心里都是有您的,您可稍微宽心一点了。”


    “但蜀锦珍贵不易得,您小心揉皱了,还是让奴婢拿去尚服局赶身衣裳出来吧。”


    欢儿轻声提醒着:“您别忘了,再过段日子就是皇后娘娘的生辰了。”


    提起皇后生辰,赵贵人的哭声渐渐停了,她心思一转,连忙把绸缎展平交给欢儿:“快,现在就去让人给我做一身新衣裳来。蜀锦珍贵,做上一两个月总能完工,皇后生辰那日我还要备上一份大礼。”


    太妃直言不再管后宫的闲事以后,那她能倚仗的就只有皇后。当初徐贵人能靠皇后的提拔得宠,那自己没道理不能。


    宫里的这些人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自己,可贵妃她惹不起,还惹不起区区徐贵人吗?再说了,现在她们都是皇后的人,晾她也不敢和以前那般。


    若她以后再给自己脸色瞧,她绝不轻轻放过!-


    如此几日过去,陛下隔了多日头一次进后宫,先去的就是贵妃处。


    贵妃复宠的消息一传出来,宫里几人欢喜几人愁,为首最高兴的就是童宝林。


    自从贵妃失宠,她也连着被冷落了多日,本想自己寻御前的姑姑帮忙,没想到半路又杀出个徐贵人坏了她的好事。


    还好姑姑可怜她,最终提点了两句,让她不至于落得和徐贵人一般被陛下厌弃的下场。佯装养病撑过这些时日,她在众人眼里反而比徐贵人安分守己。


    但仅仅安分守己并非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得宠,是当人上人,是荣华富贵步步高升,将那些看不上她的人都踩在脚下。若不得宠,这些都只是痴人说梦而已。


    可她既不通琴棋书画不能在大宴露脸,又没有任何门路,只好就这么盼啊盼,终于盼到了贵妃复宠的消息。


    只要贵妃复宠,她就有机会再次侍奉陛下,这次一定有法子让陛下记住她。


    至于什么徐贵人、赵贵人,她不觉得这两个人能比自己更得宠。她们固然出身高贵,也有一技之长傍身,可自己有她们没有的优势,不愁陛下没兴趣。


    六月初夏,长安的天渐渐燥热了起来。


    因着太后在行宫薨逝,所以陛下下令三年不去行宫避暑,今年还要在长安过最后一年夏。


    长安闷燥,刚到六月便已经暑热难当。每到白天,连宫女太监都无事不出门,在凉阴的地方躲懒。


    但童宝林今日却十分有精神,正坐在屋内编头发,画妆容,等一切预备齐全后出门去采莲撷露摘荷花。


    不过她并非真的为了摘荷花,而是想去附近的佛堂看看,撞撞运气看今日能不能见着陛下。


    贵妃刚复宠,还无心这么快提携她们,她光着急不行,得自己想想办法。听说采莲撷露那边的佛堂是当初太后最喜欢去的,今日是太后的忌日,陛下思亲之情最重,不知会不会去那边。


    若能遇到陛下,那她得宠便有望了。


    等一切收拾完毕,童宝林带着春燕即刻往采莲撷露走,幸好现在时辰尚早,一路上并没看到什么人,她可以慢慢在附近等。


    采莲撷露的位置在太液池附近,离她所住的宫殿稍远,这么一路紧赶慢赶的过去,险些妆都花了。可一想到兴许等会儿能看到陛下,童宝林的心中便充满了动力,脸上也情不自禁带起笑脸。


    谁曾想刚一走到,她还没向宫人借小船去采莲,就听到佛堂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争执。


    其中一个听得出来是徐贵人,还有一个也十分熟悉,一时却有些想不起来。


    她本就极厌恶徐贵人,这会儿一看她也在,先是十分生气,紧接着便想过去偷听。反正这会儿四周无人,若能抓住她什么的把柄是最好的,再一个,她也好奇那个人到底是谁。


    童宝林偷偷在佛堂墙根后看过去,正好能看到二人在院子里的侧身,徐贵人居高临下地站在一人跟前,那人捂着脸跪在地上,正低低哭泣。


    看服饰和地上的扫把,应该是佛堂洒扫的宫女。


    徐贵人面慈心狠她素来知道,但她一直自恃家世,在掖庭的时候对她们这些平民出身的秀女都少说话,没理由为难一个宫女。


    这宫女能犯什么事,让徐贵人如此动怒?


    她悄悄看过去,就见徐贵人垂眼看着跪着的宫女,一张白净无害的面皮上眼神却格外凌厉狠辣:“本主让你跪你就跪好了,少在这哭哭啼啼。”


    “你是奴婢,我就是你的主子,你弄脏本主的衣裳活该受罚,后宫里哪儿有你哭的地儿。”


    “我……”地上的宫女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向徐贵人,满眼的屈辱不甘,可她们身份云泥之别,为了活命,她只能卑躬屈膝,“奴婢并非有意,只是无意间碰到小主的衣裙,还请小主恕罪。”


    “若小主不介意,奴婢可以为小主将衣衫洗干净再送回去,一定原样还给小主。”


    徐贵人看着她,十分轻蔑的冷笑了声:“我的衣裳你恐怕见都没见过,洗?你如何洗?我今日特意来此祭拜,你存心弄脏我的衣裳,定是故意害我心不诚。”


    “尚南姝,几个月不见,你心机倒比之前深了。”


    听到名字,童宝林顿时想起来了这人是谁,惊得捂住了嘴巴。


    尚南姝,殿选那日御前失仪的尚南姝?


    她只知道她因罪在当日被陛下罚作宫婢,一辈子的前途都断送了,不知道她居然被分配到佛堂当宫女。


    这么多日不见了,尚南姝看起来不知多凄惨,显然是做宫女的日子不好受,受了不少磋磨。


    当初殿选之前,嬷嬷们都觉得她和尚南姝是这一批秀女中资质最好、容貌最盛的。虽说出身低微,将来却未必没有好前程。没想到她不受宠,尚南姝更惨,可见出身平民有多么艰难。


    尚南姝的哭泣声低低传来,童宝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她虽然和尚南姝并不亲近,以前还拌过几句嘴,可看着她如今被徐贵人欺负的惨状,多少有点不忍心。尤其是徐贵人,她不过是气口不顺故意发泄在尚南姝身上,那衣裳看着光鲜亮丽,分明半点污渍都没有。


    这般想着,童宝林忍不住上前去说道:“她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罚她?宫里常说为尊上者当有仁心,陛下也御下仁慈,我看你是半点都没有。”


    见到童宝林突然出来为她说话,跪在地上不语的尚南姝惊讶地看过去,眼中泪光闪闪。


    徐贵人本以为附近没人,甫一听到声音,发现竟是童宝林,不禁又冷笑了声:“童宝林倒是来得巧,竟忤逆本主为一个贱婢出头。怎么,又是你的好姑姑让你来采莲撷露的?”


    徐贵人和自己不对付就罢了,为何还要带上桑姑姑,她帮过自己,童宝林心中到底感念:“关桑姑姑什么事?这采莲撷露是后宫所在,任谁都能来,你还当你是后宫的主人了不成。”


    “我自然不是后宫的主子,可你也该明白尊卑,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于我。”徐贵人淡淡看了一眼婉贞,婉贞立刻上前将童宝林撞倒在地,嘴上却说着:“童宝林恐怕是忘了给小主请安的规矩,那奴婢僭越一回,先来教教您。”


    “宫中尊卑分明,位分低的小主见着位分高的小主该第一时间行礼问安,而不是大呼小喝。这一点,童宝林已经多次不记得了。”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撞到在地,童宝林直接跌进了土里,精心挑选的衣衫和头发都乱了,看起来十分狼狈。


    这是她为了偶遇陛下特意打扮的,如今全脏了,就算陛下来了也只会失仪,绝不会有好结果,气得童宝林险些落下泪来。


    但她还没说话,不远处又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与此同时是女子娇柔却不失威严的斥责:“徐贵人,本宫竟不知陛下何时赐了你协理六宫的权利,都叫你能教育起宫里其他的妃嫔了。”


    童宝林顿时像看到了救星,眼中泛起泪花,忙起身向贵妃请安道:“妾身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贵妃突然驾到,徐贵人再不高兴也只能低头,但她对贵妃心中一直不喜,因此只是垂眼淡声的行了礼,并不算多恭敬:“妾身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


    “妾身不过是路过佛堂想进来瞧一眼,谁知被这洒扫贱婢弄脏了衣裙,这才罚她跪着。妾身虽无协理六宫之权,可身为小主惩罚一个粗使宫女却也使得,倒是童宝林数次僭越,既不向妾身行礼,语言又粗鄙冒犯,视宫规于无物。”


    “娘娘身为贵妃之尊,又手握协理后宫之权,想必是非分明吧。”


    她巧言令色避重就轻,童宝林脱口而出:“分明是你责罚无罪宫女,毫无仁慈之心!”


    元贵妃蹙眉看了童宝林一眼,童宝林立刻噤声不语,贵妃这才说道:“你说你衣裙弄脏了,本宫倒没看出来。陛下以仁孝治天下,你如此苛待宫女,就算是陛下知道了也不会容你。”


    “何况本宫亲眼所见,是你身边的宫女撞倒了童宝林。怎么,这也是本宫胡说吗?”


    贵妃打量着徐贵人的模样,心中有些不满。


    这批新人刚入宫不久她就惹陛下不悦失了恩宠,同时也失去了在新人心中眼中的威严。因此,徐贵人之流才敢对她不敬,如今见了她礼数都不周全。


    她本就有意提升自己的威信,好让诸人都知道这后宫并非皇后一人的天下,今日正好是个机会。


    元贵妃的嗓音冷下来,对徐贵人施压道:“陛下撤了你的名牒到现在都没添上去,本宫以为徐贵人该痛定思痛才是,没想到丝毫不曾悔改,还是这么不安分。”


    她搭着芊宁的手缓缓走到三人跟前去,下了对徐贵人的惩罚:“徐贵人责罚无罪宫女乃是德不配位,逾越宫权处置嫔妃,更是罪加一等。”


    “太后在世时数次说过仁慈二字,你却在佛堂行此举,不光是有违宫规,更是违背了太后的仁心善举。你便跪在采莲撷露的佛堂两个时辰,一连三日,好好在佛祖跟前忏悔你的罪过。”


    徐贵人如此被罚自然不服,猛然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咬紧了后槽牙:“贵妃娘娘这般处置是否有失偏颇了些,妾身自然是被顶撞了才会有此举动,并非无缘无故。您只罚妾身而对童宝林轻轻放过,难道是因为童宝林亲近您,而妾身并不?”


    “贵妃如此做派,当真知道什么叫德不配位吗?”


    徐贵人不服惩处,竟敢冒犯贵妃,芊宁立刻呵斥道:“放肆!贵妃娘娘也是你能置喙的!”


    徐贵人站直了不肯轻易跪下,就在气氛僵持不下,贵妃要命人强制处罚她时,皇后不紧不慢地从后头过来,淡淡道:“这么热的天,贵妃何苦大动肝火。”


    “既然都是来此处上香的,理应知道一个‘仁’字,何苦咄咄逼人,对着新入宫的妹妹们如此计较。”


    莲音等人搀扶着皇后从凤辇上缓缓下来,凤仪宫的人顿时站满了整个院落。


    皇后走上前看了一眼徐贵人和童宝林,又将视线挪到了一直跪在地上仍未起身的尚南姝身上,眼中暗暗闪过一丝惊艳。


    这个女子容貌和气质都不俗,她瞧着有些眼熟,隐约记得这个女子似乎是殿选时被陛下罚为宫女的秀女,不曾想今日竟是因为她而发生争执。


    但既然看见了此事,她就不可能坐视不理,更不会放任贵妃袒护自己的人而惩罚她的人,这无异于是在打她这个皇后的脸:“都起身吧,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闹到这个地步。”


    “去,将童宝林和这名宫女都带下去更衣,再请个太医来好好瞧瞧。女孩子家身子娇弱,别再跪出什么毛病。”


    皇后一来,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定性,浑然忽视了贵妃方才的处罚。如此举动,元贵妃顿时觉得颜面无光。


    她紧咬牙关,强撑起气势,不肯在此时输了皇后一筹:“若治理后宫都如皇后娘娘这般有错不罚,恐怕后宫不日就要天下大乱了。何况臣妾奉陛下之命协理后宫,自然有惩处嫔妃的权利,皇后如此举措,难道是在质疑陛下的决定吗?”


    皇后淡淡看了贵妃一眼,温声道:“贵妃惩处宫嫔是理所当然,只是你终究年轻气盛了些,有些事处置的不够妥当,本宫也不得不出言阻拦。”


    “若贵妃真的有心治理后宫,那本宫明日就命人将账本给你送去,后宫琐事千头万绪,正好可以为本宫好好分担。”


    宫中账目千头万绪,且一向是皇后在管,如此突然的交到贵妃手上,只怕有诈。


    贵妃才不信,只冷笑了声:“皇后娘娘不是一直以自己账目清晰为豪吗?如今倒让臣妾看账本。臣妾怕自己错了漏了,届时娘娘更可借题发挥了吧?”


    皇后哑然失笑,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肚子,丝毫不在意贵妃的反应:“贵妃说笑了。”


    “本宫如今怀着身孕,许多事不能亲力亲为,自然要贵妃多担待。”


    她看着贵妃淡定的笑道:“陛下子嗣不多,本宫只盼着能再给陛下添个皇嗣,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好。”


    皇后话音一落,贵妃如遭雷劈,顿时面色煞白。


    第24章 第 24 章 处置[二合一]


    元贵妃和皇后斗了这么多年, 彼此厌恶了这么多年。这些天,她想过一万种皇后害她的方法,唯独没想过她近日如此反常, 竟是因为有孕了。


    有孕了……


    陛下每月只有初一十五才会去凤仪宫,为何偏偏她就有孕了?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皇后这样的恶人都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有孕, 她却不能呢?


    她自问自己这一生不曾做过什么恶事,为何在子嗣一脉上如此缘薄, 自从几年前小产后,至今都不能有孕。


    分明陛下最疼的是她,最宠的也是她,凭什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满腹怨恨在心中疯狂滋生,元贵妃看着皇后淡然的笑脸, 只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扒皮抽骨。


    可她还未失去理智,纵然再恨也只能死死忍住, 任凭指尖华丽的寇甲刺进掌心的血肉, 贵妃都视若无睹。


    皇后轻飘飘的话如一道惊雷,在场的诸位都神色各异,就连刚从地上起身的尚南姝都多看了一眼。


    中宫有孕是何等喜事, 陛下一定会十分欣喜,再想想近期的种种,将来还会不会是贵妃压着皇后的局势都不一定了。


    采莲撷露水岸边不远处,御驾一行还未走近佛堂便隔着水面停了下来, 不知道已经停了多久。穿过一层青翠柳枝, 谢言珩看着佛堂门口人影重重,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不紧不慢动了动,淡声:“倒是头一次见这儿这么热闹。”


    戴铮掂量了几句, 跟在身边说着:“今天是太后的忌日,想来娘娘和小主们也是知道陛下最重孝心,也想来此处尽一份孝,谁知都撞到一处去了。”


    谢言珩无言地扯唇,偏头看向一边跟着的桑青筠:“你说呢?”


    桑青筠并不评论对错,也不站队,只是颔首轻声道:“太后御下仁慈,对宫人一向宽严相济,更诚心礼佛,喜欢佛堂清净。”


    “若真是尽孝,就不会在佛堂前闹成这般了。”谢言珩嗓音冷淡,而后手指微动,示意御驾启程:“过去看看。”


    御驾遂即动身前往佛堂门前,随着一声响亮的陛下驾到,大门内争执不休的一群人立刻噤声转过身来,一时有些心惊肉跳。


    皇后原本就正愁陛下不来,这好消息藏了许久,是时候该告诉陛下了。可贵妃一看到陛下,只觉得格外委屈,她盈盈看向陛下,眼中蓦然含起泪水。


    若陛下知道皇后有孕一定会很欢喜吧,那她呢?陛下会不会也曾经期待过和她有一个孩子,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她真的想扑进陛下怀里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不能怀有身孕呢,分明他们才恩重意浓,皇后不过尔尔。


    可眼下的情形,恐怕只会是皇后一人得意了。


    桑青筠跟在陛下身后进入佛堂内,院内立刻清出一大片空地来,转而由御前的人占据主场。


    嫔妃们纷纷屈膝向陛下请安,她不着痕迹地看过去,人倒真是不少。


    皇后、贵妃、徐贵人、童宝林,还有一位受罚的宫女站在人群中最不起眼的角落。她眼角微红,脸上犹有泪痕,容貌很是不俗,甚至和童宝林不相上下。


    在外面看的时候并不能看清每个人都是谁,只知道有不少人挤在里头,外面停放着的贵妃的鸾驾和皇后的凤辇,不曾想又是徐贵人和童宝林。


    但这次桑青筠没有第一时间在现场,所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看童宝林身上的污泥就能猜出,她应该占不了便宜。


    不过今天终究和那日不同,这回陛下亲眼瞧着,孰是孰非心中自有决断,容不得任何人开脱。


    谢言珩在众人的跪迎下走进院内,扫了眼院内情形,语气平淡到听不出是喜是怒:“佛堂吵嚷成何体统。”


    “太后的教诲朕看你们是都忘了。”


    陛下并未让人起身,包括皇后在内的所有人便都还拘着礼。他一贯宽仁,光从此处就能看出是已经发了大火了。


    今天本就是太后忌日,此处又是太后生前最喜来的地方。陛下每每到这些时日都会思念太后,嫔妃们却利用今日在佛堂争宠生事,还闹得如此不堪,怎能让人不窝火。


    皇后说道:“臣妾管理后宫不严,还望陛下恕罪。”


    “方才臣妾已经教育过贵妃,在佛堂里不要让嫔妃罚跪,更不宜争吵叫嚷,想来她已经知错了。”


    贵妃猛然抬起头看向皇后,见她竟然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反将一军,不禁怒从中来:“陛下,臣妾处罚徐贵人是因为她无故责骂宫女,违背了太后仁慈的主张,这才让她在佛堂前忏悔反思。皇后娘娘说话如此避重就轻,臣妾也觉得冤枉。”


    皇后与贵妃不合谢言珩是一直都知道的,所以今日之事听她们谁说都没用,只会争执个没完,更让人心烦。


    他淡淡看向了尚南姝的方向,叫她自己说。


    尚南姝怔了下,立刻低着头上前跪下回话。


    她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还有可以和陛下说话的机会,一时心中酸涩难言,险些落泪。这些时日里所受的磋磨比她这一生加起来都多,可她从不曾怨恨过陛下,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抓住害她的幕后真凶,还自己一个公道。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当即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跪着说:“启禀陛下,奴婢是佛堂洒扫的宫女,名唤尚南姝。今日徐贵人前来佛堂参拜时,奴婢的扫帚不慎碰到了贵人的衣摆,贵人当下震怒,命奴婢罚跪——”


    她顿了顿,继续说:“并对奴婢多加羞辱。”


    “但奴婢并未真的碰到徐贵人,是徐贵人先看见了奴婢,然后朝奴婢走过来,扫帚这才不慎碰到。”


    尚南姝在心里斟酌再三,不愿得罪了皇后和贵妃中的任何一人,恭敬道:“此后童宝林过来替奴婢解围,但徐贵人身边的宫女又将童宝林推搡在地,使得童宝林衣衫脏污,贵妃娘娘看到后才出来主持公道,惩处徐贵人。”


    “但娘娘们都有孝心和仁心,皇后娘娘知道后觉得不宜在此处动干戈,又免去了徐贵人的处罚。”


    说罢,她跪地俯首:“奴婢所知,就是这么多了,还望陛下明察。”


    徐贵人急急忙忙跪下:“陛下,妾身并非刻意寻衅,妾身为后宫嫔妃,她却只是一个宫女,妾身为何要针对她?”


    尚南姝低头说:“启禀陛下,奴婢原先为今年入宫的秀女,因做错事才被贬为宫女,如今已经深深悔过了。”


    看着眼前的女子,桑青筠只觉得她十分聪慧。


    若她没记错,今年因故被贬为宫女的秀女只有一人,那便是殿选当日御前失仪的那位,想必就是她了。


    没想到她如此胆大心细、说话又条理清晰、轻重得宜。既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又不得罪皇后与贵妃任何一人,甚至隐晦的提起了自己的身份。


    这话说起来简单,但事情落在自己头上的时候,没几人还能保持冷静清醒。尤其她只是一个佛堂宫女,在陛下、皇后和贵妃跟前却依旧能保持镇定,这份自若就不是谁都能有的。


    尚南姝身份卑微不敢撒谎,谢言珩很快就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但他今日本就情绪不佳,只觉得后宫小风波不断,让他觉得厌烦。


    今日之事说到底是皇后和贵妃各有私心,嘴上却都拿太后做筏子,什么对错道理都只是压制对方的理由而已。


    徐贵人和童宝林更是为了争宠才来此处,最无辜的只是眼前的这个宫女。


    谢言珩淡淡道:“起来吧。”


    “给她换个体面的差事,以后不必在佛堂做活了。”


    尚南姝心中一喜,忙磕头谢恩,戴铮上前引着她下去更衣,院落内只剩下几个小主娘娘们。


    看着尚南姝被戴铮带走,皇后多留了个心思。她颔首道:“臣妾未能及时阐明缘由,是臣妾的不是,还望陛下惩罚。”


    “只是臣妾看方才的宫女可怜,不如就带到臣妾宫中做宫女。凤仪宫宽敞清闲,也算是个好去处了。”


    谢言珩拂袖示意她们都起身,语气微冷:“宫女如何安排不要紧,要紧的是后宫平静无波,不要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后宫如今人渐渐多了起来,皇后管理一人管理起来是不容易。朕给阿玉协理后宫之权是为了帮衬皇后,而非你们再起争执。”


    贵妃娇气,皇后刻板,虽近来似乎有变好的倾向,但在他眼中都不是管理后宫的最佳人选。眼下后宫旧人中,裕妃安静不理外界,妍容华和珂贵人都不是沉稳的人,细数起来,唯有聂贵嫔还算上佳人选。


    只是聂贵嫔和贵妃素来要好,若再抬举了聂贵嫔,恐怕阿玉气焰更盛,也是不利于后宫安定。还不如让她们彼此牵制,反而能维持一个平衡。


    后宫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可若能有人为他周全,不叫他烦心,能腾出多少时间处理前朝。


    这般想着,谢言珩更觉得女人太过麻烦,就没有一人能够让他称心。


    可不知怎的,他的余光却下意识看向了一旁安静站着的桑青筠。


    察觉到自己的念头,谢言珩愈发抿紧了唇,转了思绪让自己不去理会。


    此时,皇后再次福身道:“陛下息怒。”


    “臣妾近来体虚多有不适,自知分身乏术,对后宫诸事有所疏忽。还请陛下允准臣妾暂时休息一段时间,让贵妃暂理后宫吧。”


    桑青筠惊讶地看了过去。


    皇后一向最重视自己的中宫地位,对贵妃复宠和分权都极为重视,就连上次二皇子生病都是如此,今日居然会主动要求让贵妃暂理后宫。


    究竟是什么样的缘由,能让皇后这般的人性情大变?若皇后之前能和现在一般,陛下也不至于和她之间如此客气,反而偏疼贵妃更多了。


    谢言珩亦颇感意外,缓缓地问:“皇后身子如何,太医如何说了?”


    皇后似有些不好意思,温和地笑着说:“臣妾孕中尚不足三个月,太医说偶有不适也是常理,只需好好将养着便是。”


    话音刚落,贵妃便痛苦地合了合眼。


    对她来说,看着自己最恨的人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说有孕之喜,简直比杀了她还煎熬。


    可皇后忍受多年,今朝有孕终于能扬眉吐气,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闻说皇后有孕,谢言珩亦不禁侧目,又问了句:“皇后所言当真?”


    皇后笑道:“已经找多位太医反复确认过,臣妾的确是有孕两个多月了。”


    他亲自将皇后扶起来,语气也温和了许多:“如此大的喜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朕?孕中不易,后宫这些事该早些让贵妃帮你料理。”


    陛下难得和自己有些温情的时候,皇后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温存,可为了大计,为了后宫的安定,还是强忍着内心的羞臊,柔声道:“头三个月不稳,臣妾也怕胎像有变,故而等到了今日才说。有陛下此言,臣妾便能放心的将担子交到贵妃身上,好好躲躲闲了。”


    她顺着陛下的力道起身他站在跟前,笑着朝着一旁脸色灰白的元贵妃说:“往后宫中诸多琐事都要妹妹操持,若有拿不准的大事再来同本宫一道商议即可。”


    “臣妾自会料理好后宫,不叫陛下和劳心。”元贵妃偏过头不愿再看,一直积攒的情绪终于被眼前这一幕刺激到了临界点,福身后转身道,“臣妾宫中还有琐事要处理,这就先回去了。”


    说罢,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快走几步到了佛堂门前,临走出去的时候,又含泪回眸深深看了眼陛下,这才泪水大颗大颗的掉落,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贵妃心中伤心是人人皆知的事,桑青筠虽不能感同身受,可大体也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


    她与陛下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却因为先帝的指婚而不能为人正室,只能屈居妾室。听闻她曾有望生下陛下的第一个儿子,却在胎死腹中,又养身子养了多年,直到今日都不能有孕。


    可皇后不光已经生下了陛下的嫡子,只凭那么些微薄的恩宠,如今竟又有孕了。


    贵妃极为厌恶皇后,一直打内心认为是皇后抢走了她的位置,眼看着敌人得意,心里怎么会舒坦。


    人与人的喜怒哀乐从来都不相通,贵妃失意,皇后却得意。但贵妃临走前看向陛下的眼神,桑青筠却看不明白。


    开枝散叶、绵延后嗣是陛下的职责,关心皇后,重视皇嗣更是理所应当,贵妃也明白这个道理。


    可她为何会有这般的眼神,是因为失望、委屈、还是因为艳羡?


    桑青筠从没有爱过一个人,不明白深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可身在后宫,若爱一个人注定会变成贵妃今日这般,那桑青筠宁可一生都不要这所谓的荣华富贵,更不要什么爱,只会害人害己。


    这般想想,她下意识看向了身前的陛下,眼神顿时变得复杂难名。


    尽管这些时日她一直表现得若无其事,可每当无人时,总会想起陛下把她压在墙角时落在耳边粗重的呼吸,想起他嘶哑的请求,也想起他灼热的温度。


    虽说她知道陛下只是醉酒的胡话,陛下醒来后也将一切忘了个干净,并不会有人把醉话当真。可这般亲昵的接触,在她二十余年的光阴里也是第一次,当事人又是她和九五之尊的帝王,这件事并不是轻易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


    夜深人静时,她也难免会生出一丝小小的绮思,会想陛下这么说的时候究竟有几分真心。


    可同时她也很清醒的知道,想归想,即使陛下清醒的时候这么说她也还是会拒绝。


    只是这些都没有今天亲眼看到贵妃的这一滴眼泪让人来得真切。


    贵妃走后,谢言珩又关心了几句皇后,方看着徐贵人淡淡说道:“皇后养胎,宫中最忌讳喜欢生事,心思不端之人。”


    “徐贵人屡屡生事、刻薄宫人,实在德行有亏,自今日起降为常在,禁足一个月,以儆效尤。”


    说罢,他又看了眼衣裙脏污的童宝林,并未说任何原因的添了句:“童宝林擢为才人。”


    原本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今天的事就这么结束了,不曾想陛下的旨意下得突然,到头来谁也没放过。


    徐常在是皇后的人,童才人是贵妃的人,但这些事只有身处后宫的人才知道,陛下向来不怎么理会后宫,不曾想却对这些事情却洞若观火。


    贵妃方才哭着走了,陛下虽没说什么,心里对这些事却有个衡量。


    事情归根到底是徐常在惹出来的,若因为皇后的身孕而对徐常在一再宽容,只会纵容了后宫不正之风,那后宫更是风波不断了。


    如此对二人一贬一捧,既对今日之事有了一个妥当的处置,更借着她们二人平衡了皇后与贵妃,是两全其美的事。


    皇后原本心情正好,不料徐常在突然被贬,可见是陛下还是不满她的处置。好在徐常在在她心中已经是个弃子,将她弃之不顾了就是。


    她眼神微微变了变,却没说什么,只是对着徐常在也训诫了一番,又赞许了童才人仁慈,此事便轻轻揭过了。任凭徐常在拼命的向皇后投去求助的眼神她也不再理会。


    徐常在气不过,还想上前跪下再说什么,可谢言珩对她一再的不安分已经感到十分厌烦,只拂了拂袖,冷声道:“都退下,任何人都不得再扰了此处清净。”


    童才人骤然晋升,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会儿一看陛下喜欢清净,立刻福身请辞,生怕惹了陛下不悦。


    皇后见状,也福身后说回宫休息,又说二皇子功课学得不错,等陛下闲暇时可以考较他的功课,这才坐上凤辇走了。


    一时间,原本热闹熙攘的佛堂顿时清净下来。


    戴铮带着剩下的人将佛堂看住,再不准任何有心的人靠近,桑青筠也按着规矩,准备退到门外头去。


    过去的三年,她都是这么做的。


    但她刚准备转身,便听见陛下看着佛像淡声道:“桑青筠,替朕将香点上。”


    她的脚步顿住,转头看向陛下的背影,不理解陛下怎么怎么会让她做这种事。


    每年太后的忌日,陛下都会来采莲撷露这边的佛堂上香祭拜。但凡是进了这个佛堂,不论是点香还是祭拜,一应流程陛下向来亲力亲为,从来不假人手。


    如此重要的一件事,陛下今年居然交给她来做。


    桑青筠虽不明白却不敢延误,立刻动身去香炉点上香,然后递到了陛下跟前。


    谢言珩接过檀香,郑而重之的上罢,然后深深地看着这尊佛像良久,神情露出几分深切的怀念。


    不知多久后,桑青筠听见他声音放得很轻很淡,好似带着追思:“你的父母都是怎样的人?”


    “你入宫多年,他们是不是也盼着你回家。”


    提及身世,桑青筠最薄弱的防线猝不及防被击中,鼻尖几乎是不受控的骤然一酸。


    她张了张嘴,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只低头回了句:“奴婢没有爹娘了。”


    “他们多年前双双亡故,奴婢的家中,只有奴婢一人。”


    第25章 第 25 章 账簿


    桑青筠御前三年, 谢言珩从未问过关于她的任何事。


    在他心中有太多政务得有个结果,件件关乎着一国命运、朝堂平衡,没那么多闲工夫知道每个人的琐事。


    今日第一次见她流露脆弱才发觉, 她并非生来无暇,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她总是将一切做的很好,骨子里又脱俗于宫廷, 他时常会忘了,她生于民间, 并非名门之家精心养出的大家闺秀。


    在这一刻,谢言珩突然觉得,若她真的被自己强行留在宫中只会失去今日的颜色。


    她和别人不一样,不是生来就该绽放在后宫的花朵。


    如此,只需要让她顺着自己的心意选择便是最好, 而绝非是怨恨他。


    谢言珩问:“什么日子?”


    桑青筠怔了瞬,意识到陛下是在她双亲的忌日时, 声线仍有些颤抖:“九月, 十七。”


    那场大洪水带走了她的一切,她将这一天记得清清楚楚,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谢言珩将她的话听进耳中, 等今日的烧香祭佛一丝不苟地完成后,转身登上了候在门前的御辇:“往后每逢那日,朕准你来此上香祷告。”


    “回勤政殿。”-


    瑶华宫内,元贵妃独自一人枯坐到了午膳时分, 未曾让任何一个人进过内殿。


    她靠在床沿哭得不能自已, 始终无法与皇后再度有孕之事和解,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簌簌滚落,连眼睛都发红了。


    自从几年前知道自己的小产应该是皇后所为后, 她虽无切实的证据,可通过多方面暗查,甚至让父亲帮她在宫外找线索,一切都指向皇后。


    她认定了是皇后所为,也恨她占了自己的位置,但这么多年她一直忍着,忍着,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一己怨恨误了陛下的前朝后宫,更不愿自己轻易变成个满手血污之人。


    她无数个夜里都在想,没证据的事,若真做了恐怕也难以不留痕迹,一个不慎还会影响纪氏。所以她不该这么草率,暂时先忍忍,待抓住她的错处再告诉陛下。


    可忍了这么久,等来了不光是她再度有孕的消息,也等来了新人入宫,等来了她与陛下的感情有了一丝裂缝。


    她焉能不恨?!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恶人春风得意。


    元贵妃握住衣角的手越攥越紧,用力到甚至身子都在微微发抖,眼神也从哀伤变得越来越怨恨。


    不能再忍下去了,否则皇后步步紧逼,她只会连容身之处都被皇后抢了去。


    此时,芊宁轻轻扣响房门:“娘娘,聂贵嫔来了,您可要一见?”


    元贵妃抬手抹了把眼泪,微微抬起下巴从床沿站起身道:“她来了正好,让她进来,再不准任何人接近内殿。”


    聂贵嫔提着食盒走进殿内,正看到贵妃坐在桌前亲自斟茶,脸上仍带着泪痕。


    她垂眸过去行礼,眼神微动,面上却带着担忧:“怎么好端端的弄成这样?”


    “我听说你去采莲撷露那边了,没瞧见陛下吗?”


    元贵妃提着白玉壶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抬头看着聂贵嫔,艰难道:“她有孕了……”


    她哭着哭着就笑了,神情不知多绝望:“含薇,她竟然又有孕了,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


    听到皇后有孕,聂贵嫔桌下的手猛然抠紧,心也瞬间提了起来。


    但她并不曾暴露自己的情绪,只是强行压了下来,蹙眉道:“陛下一个月才去她那几次,她怎么就有身孕了,别是为了压着你故意作假的。我瞧她这些日子像是转性了,竟和从前大不一样,指不定是听了谁的要来害你呢。”


    贵妃哭着摇头:“此事是她在陛下跟前亲口说的,绝不会有假,想必再晚些就会传遍后宫,还说找了多位太医诊过,确信无疑。”


    “我就是恨,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她都能有孕,我却不能?”


    聂贵嫔的眼睫动了动,从自己提来的食盒里取出两碟精致的糕点,劝道:“你之前小产伤了身子,太医说你如今体质不易有孕,你忘了?”


    “说到底是皇后的错,你别委屈了自己。”


    她糕点推到贵妃跟前,柔声说:“我方才猜着你不曾用午膳,特意给你做的,加了足足的糖和蜂蜜,你肯定喜欢。”


    “尝尝吧,别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


    看贵妃没胃口,聂贵嫔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若下定决心,那就去做便是,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多行不义必自毙,可你的日子还要不要了?将来要不要取而代之,要不要生陛下的孩子,要不要管理后宫?你若想得明白,就不能拿自己的身子赌气。她现在吃得好喝得好,那就是要跟你斗,你不吃不喝,叫人知道只会以为你怕了她。”


    “左右她怀着身子管不了那么多,后宫大半都是你的天下,何愁没有机会。”


    贵妃终于冷笑了下:“这一胎她看得宝贝,连后宫大权都当着陛下的面说交到我手上,自然是没功夫管那么多闲事的。”


    “既然如此,我便从今日起夺走她所有的东西,让她也尝尝我当初痛不欲生的滋味。”


    皇后突然转了性子不是寻常事,聂贵嫔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她暂时想不明白,退一万步说,即使想明白了也不会说什么。


    她早知道贵妃和皇后一定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只是这一天终于来了,她反而格外平静。


    “如今是个机会,你正好可以把后宫料理干净,重要的地方都安插上咱们的人。当初皇后把持后宫看得极严,许多时候想做点什么都困难。但她现在既然主动放权,你就要抓紧了。”


    聂贵嫔定定看着元贵妃,轻轻说:“将她一举击溃,将来再没能耐和你抢。”


    元贵妃坐在桌前,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虚无流泪,可说到这,她忽而笑了,只是那笑容中多了几分扭曲,再不复从前的温柔迟疑:“是啊,这都是她逼我的,怪不得任何人。”


    “芊宁,方才皇后不是派人送来了账本吗?你拿进来,本宫要好好管一管后宫里的事。”


    看着她重新提起劲头,聂贵嫔总算安心了些,她率先捏了一块糕点搁在嘴里,甜蜜的滋味顿时弥漫在整个口腔:“这才对,你乃纪氏嫡女,自怨自艾可不像你们纪氏家风。当初太后初入宫闱是何等手腕,一路从才人坐到贵妃之位,皇后死后又被先帝立为继后,可是先帝在时的后宫传奇人物呢。”


    “你一直崇敬你的姑母,如今到自己反而没这魄力了可不成,”聂贵嫔笑道,“这糕点松软糯甜,你不吃我可自己吃完了?”


    有聂贵嫔安慰,元贵妃总算心情好了点,她拿帕子擦擦眼泪,忙将一碟点心都拢在自己怀里:“哪儿有你这样的,给我送的东西反而自己吃起来,我可不给你。”


    聂贵嫔放心地笑起来,让芊宁派人将午膳给贵妃端进来,但贵妃只是摆摆手:“不必了,都赏给底下的人吃吧。天热,更没胃口吃那些子东西,我只吃你送来的点心,让她们再切些瓜果来便是。”


    不出一会儿,底下的人将切好的蜜瓜和方才娘娘要的账本都送进来,殿内只留了贵妃和贵嫔两人。


    当初贵妃虽有协理后宫之权,可皇后极为看重她的地位,许多事要么先经过皇后的手,要么就只让她做些无伤大雅的事来阻拦,她还从来没有真正的接手过后宫的这些银钱账目。


    银钱账目是后宫的核心,多少纷争都是因此而起的,奈何之前都是皇后把持,这次难得有机会,她一定得好好挑出皇后的毛病,将内侍省等地方都安排进自己的人。


    打定主意,元贵妃也没那么伤心了,何况还有聂贵嫔在旁边陪着,她心情总算慢慢平复下来,一边吃着糕点一边聚精会神的看账簿,时间很快就到了傍晚。


    这么一下午,手里的账簿还真给她看出点问题来。


    这账目明面上看起来严丝合缝,每一笔入账支出都有名目,可她却隐约记得有几样东西比上个月贵了不少,支出也额外大。虽说总数不曾超出太多,可有缩就有减,里头肯定藏着猫腻。


    当初皇后不让她多接手这些,唯恐她分了权,但每个月她都会把账簿拿来粗粗翻看一遍,皇后也默许,因为只有这样才不算独揽大权。


    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


    贵妃命人去取前几个月的账簿来,全部翻开同一处指给聂贵嫔看:“你瞧,后宫从外头采收的绢丝贵了这么多,东西却还是这么些,可猪肉价格虽不变,量却一天天的少了好些。”


    “后宫的账目一条条不知多少,买进来的东西也成百上千,若不是对每个东西都能有一二印象,根本看不出来差别,只会拨个算盘。”


    “我虽然接管账目少,却比旁人都多个好记性,所以能看出来点端倪。”


    贵妃皱着眉头说:“后宫绢丝是定量,且这东西产量一向稳定,宫中时常采买,价格没道理涨。可猪肉却是底下的人每日都要分得的肉类,今天克扣些,明日克扣些。只紧着有脸面的人宫里给,不得宠、说不上话的就干脆不分,一样瞒得过去账目。这摆明了是中饱私囊,克扣底下的人份例来养自己的腰包,我可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聂贵嫔看了半晌,摇摇头:“你自小学着这些,记性也比寻常人好,自然看得出错漏,我可就不行了。”


    “左右都是皇后之前的纰漏,若让陛下知道了定然不悦,你可要告诉陛下去?”


    元贵妃想了想,冷哼了声:“陛下国事忙碌,哪儿能有点风吹草动就告诉陛下,没得惊动了皇后。”


    “既然咱们打定主意了,就别瞻前顾后,不先把眼前的事处理了,将来怎么好下手。”


    “芊宁。”元贵妃将账目搁在案几上,将自己的心腹从外头唤了进来,淡淡问着,“内侍省管着这些账簿的人是谁来着?你去叫他过来回话,就说本宫有事要问。”


    芊宁时常去内侍省取东西,当下不假思索的就答了出来:“内侍省的账目主要是少监谭二在管,他为人和蔼,从不曾为难过底下的人,说话也周到。”


    “只是……只是奴婢记得,他是皇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忠心得很呢。”


    第26章 第 26 章 发难


    皇后身为中宫, 后宫这些要紧的地方哪里没有她的心腹,尤其是负责调配后宫的内侍省最关键,几个管事的都是她的人。


    元贵妃早就对此颇有微词, 奈何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好不容易赶上皇后有孕放权有机会好好整顿,那就不能轻易放过。


    聂贵嫔轻轻笑道:“忠心?宫里哪儿有什么真的忠心。”


    “宫女便罢了, 尤其是太监,没儿没女没根的东西, 忠心有什么用?爬到这体面位置上不就为图一口气。皇后能给的,你能给的只会更多。”


    元贵妃握着账簿冷笑了声:“你说的也是。他若聪明识相,自然明白咱们的意思,以后只管收敛些便是,若是不识趣, 也别怪我公事公办磋磨了他。”


    “传他过来吧,别惊动了人。”


    正值晚膳时分, 余晖褪尽, 终于不似白天那么燥热,微风吹拂尚有薄薄的凉意。


    内侍省里值守的宫人不多,大部分都去用饭了, 谭公公总是让年纪小的先去用饭,自己则独自守在屋内看今日的账簿,低低矮矮的平房里,只点着一支剩下半截的蜡烛, 他节俭惯了。


    昏黄的烛火微微摇晃, 将他苍白的发丝照得格外明显,谭公公翻过一页账簿细细看着,忽而一阵穿堂风过来, 将他手中的账簿吹得哗哗作响。


    没来由的,谭公公心里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心里慌慌地定不下来。


    今天后宫里发生的事实在不少,皇后分权给贵妃,又有两位小主升位降位。但他特意打听过了,阿筠并未被波及,仍好好的跟在陛下身边侍奉。


    平日里最担心的就是她,只要她没事,谭公公就没什么记挂的。


    想到这,他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慢慢沉了回去,手也慢慢摩挲着账簿,想着兴许是他大惊小怪了。


    谁知还没等再看两页,外头的小福子急匆匆的跑进来喊道:“谭公公,贵妃娘娘请您即刻过去一趟,说有事要问您。”


    贵妃今日才接受后宫的账目事宜,有疑问也是难免,他是内侍省主管账目明细的少监,少不得和贵妃打交道。


    他管账簿多年,一直尽心尽力毫无错漏,倒也不怕贵妃问询。


    谭公公温和道:“无碍,那我就走一趟。你们当值的都做好自己的活儿,别误了功夫。”


    “您的交代我都记着呢,”小福子赶紧过来掺着谭公公起来,又把灯笼点好递到他手里,不放心地把他送到了门口:“公公,贵妃和皇后一向不对付,您可千万谨慎些。”


    夜色渐渐浓重了起来,谭公公接过灯笼,笑着说:“贵妃不是刻薄跋扈的人,对下人的宽容更是有口皆碑,想必今儿也只是问问话。你今天不当值,瞌睡了就去睡,不用等我。”


    小福子诶了一声,在门前看着谭公公的身子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瑶华宫内灯火通明,诸人严阵以待,显然没有要早早歇下的意思。


    因着传唤了人来,连大门都敞开着,漏出庭院内精美华丽的一角来。


    谭公公管着账簿少在后宫走动,今天算是头一次正经来瑶华宫,一见里头通院的气派,就知道从前贵妃娘娘得宠并非一句虚言,心里愈发沉了沉。


    芊宁本在门口候着,一见谭公公来了,先面上挂着微笑将人迎进来,可才一进院子,她便立刻嘱咐宫里的太监将门都合上,不要让外头的人随意打扰。


    沉重的木门严丝合缝的关上,谭公公未曾敢回头看,但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恐怕皇后有孕,贵妃终于忍不住要下手做些什么了。


    他躬身低头进内向贵妃和聂贵嫔行大礼,规矩不敢错漏分毫:“奴才给元贵妃娘娘、聂贵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元贵妃垂眸看过去,倒没想过这个胆敢中饱私囊的太监会是这般模样。


    年过半百,头发花白,腰弯得极低,一副谦卑讨好的样子,让人想象不出他会是个贪欲极深的人。


    可自小出身高门贵族,这般能说会演的奴仆她见得多了,即使明面上装的再像都不成,只需看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看着谭公公,元贵妃和聂贵嫔对视了一眼,淡淡道:“起来吧。”


    她华丽纤长的寇甲轻轻划在手边的账簿上,摆足了贵妃的威仪:“这么晚叫你过来,是觉着这个月内侍省的账目有些不对,特意来问问你这管事的。”


    “皇后有孕,这阵子后宫的大小事宜基本上都得本宫过目,本宫不甚熟悉,自然要一条条细细对过了才行,你说是不是?”


    谭公公不敢抬头,只一味地应和着:“娘娘所言极是,奴才一定知无不言。”


    看他还算配合,贵妃满意地勾了勾唇,问道:“上个月绢丝的采买价钱是多少,你可还记得吗?”


    在内侍省这么久,谭公公事事都会谨慎留神,尤其是过手的每一笔账目都得做到心中有数,否则他这般掌管账目银钱的人极容易得罪宫中的小人,给人留下钻空子的机会。


    所以他只是想了一下就答了出来:“回娘娘的话,奴才记得上个月采买绢丝的价钱应该是二十两银子左右,都是每个月定量采办入宫的。”


    元贵妃笑了笑:“你是好记性,倒也记得之前的价钱。”


    “可——这个月的价钱,怎么变成了二百七十四两?足足添了十倍之数,恐怕不大对吧。”


    谭公公的身子猛然一颤,额上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他只管账簿,并不经手采买的事,所以宫外绢丝每个月到底什么价格他并不知情。可这个月的账簿他是一一对过的,绢丝虽然有所涨价,但绝非十倍之数,不可能涨了这么多。


    可贵妃看的账簿是内侍省的人亲自送来的,当着他的眼皮子拿走的,不会有假。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是有人想借贵妃掌权之手除了他,自己上位?还是贵妃捏造事实借机发难?


    亦或是皇后娘娘刻意为之……?


    这次移交宫权本就有些蹊跷,账簿更不是寻常人更改得了的,谭二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恭恭敬敬地回着:“奴才只管记账,并不经手采买之事,恐怕得劳烦娘娘传采买的宫人问话了。”


    元贵妃冷笑了声:“你倒知道怎么洗脱嫌疑。采买之人本宫已经问过了,采办的单子的俱在,价格可不是账簿上所写的数。”


    “本宫思来想去,唯有贪污一事可以解释,否则这账目就说不清楚了。内侍省的账簿一贯是你在管,如今出了岔子自然也要拿你问罪,”


    烛光熠熠,元贵妃的娇柔面容在此时看起来格外森然:“大胆谭二,你竟敢中饱私囊,贪墨宫中银两。”


    谭公公立刻再度跪下,满布皱纹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恳切地解释道:“娘娘息怒!还请娘娘容奴才好好调查,此事一定另有原因,绝非是娘娘今日所见。奴才虽身在内侍省,却从不贪后宫一丝一毫,娘娘尽可去查去问,奴才都无怨无悔!”


    见状,元贵妃反而轻轻笑了起来:“其实本宫也不是非要为难你,只是刚接手宫中庶务,难免力不从心些。”


    “今日这账目既有问题,难免要找第一责任人问个清楚,如此也好对后宫银钱来往有个底儿不是?”


    说到这,一直没说话的聂贵嫔柔声接了句:“看你穿着清贫,想来也不是喜欢在后头吆五喝六,贪污官银之人。只是贵妃娘娘主理后宫,也需要一个人在后头为她多操劳些,谭公公,你觉得呢?”


    若这谭二是个识相的,今日她自然可以保他无虞,将来更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等着,可若是个不识相的,她固然不能这样轻易打死一个内侍省少监,可让他吃些苦头也不是难事。


    毕竟账目是实打实的有问题,既有问题,身为协理后宫的贵妃,教训宫人是理所应当的事。


    即使他真的从不贪墨又如何?事情在他手下出了问题,什么处罚他都得认。皇后要是想保他,那便正好坐实了她管教后宫不利的名头,陛下更不会放心她。若是不保,她正好可以拿他树立威严,再名正言顺的安插自己的人进去。


    要想做大事,她就不可能再在意一个宫人的清白,否则心慈手软下去,便是什么事都做不好的了。


    说罢,元贵妃和聂贵嫔垂眸静静地看着他,探究的眼神一刻不停的在谭二身上游走。


    他听明白了贵妃的意思,大抵就是故意借着账簿的问题发难,好让自己为了活命向贵妃求饶,投奔在贵妃手下。这样一来,内侍省的核心之中变有了贵妃的人,将来贵妃再和皇后争权也好,掌管后宫也罢,都能顺利许多。


    可他入宫已经几十年了,原先在宫里时便是当今皇后的姨母,先帝的安妃一直抬举着他。后来陛下登基后,也是皇后娘娘重视,将他一手抬到了内侍省少监的位置。


    这个位置曾给他和青筠带来了不少便利和安全,保他们在宫中能相对顺遂,他心中甚至感念,无论如何都不能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何况今日之事,他猜测会不会和皇后娘娘的计划有关。若真如他想象的那般,皇后是故意为之,那他就更得替娘娘承受了这一切。


    在宫里,没有任何好处是无缘无故馈赠过来的。


    谭二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卑微的期望元贵妃能看在他这些年为宫中兢兢业业的份上从轻处置:“娘娘管理后宫,奴才等理应尽心尽力,为娘娘效犬马之劳。只是今日账簿之事,奴才实在不知情,还请娘娘给奴才一个机会,奴才定然查个水落石出给您一个答复。”


    宫中成千上万人,油水就这么些,不仅嫔妃们之间有争斗,底下的奴才们同样有争斗。元贵妃不是不知道谭二可能是被陷害的,但她并不在乎,她要的是这个位置上的人,其余的至多是一个借口。


    她和聂贵嫔已经恩威并施,区区一个老奴才却敢藐视她的意思,坚持效忠皇后,皇后有什么好?她的心机和恶毒,谭二这种狗奴才又明白几分?


    看着谭二忠心耿耿的样子,元贵妃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涌了上来,她厉声呵斥道:“本宫没空听你说这些鬼把戏!”


    “你身为少监,掌管内侍省账簿一职,如今已经是你失职,你还敢巧言令色!”


    她愤怒地拍向桌子:“来人,把他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本宫看谁还敢以下瞒上,糊弄本宫!”


    聂贵嫔看了一眼,低声劝道:“五十大板太重了,人不死也要残废,你初掌大权,小惩大诫最好。”


    元贵妃的胸膛因为愤怒剧烈起伏着,但她紧咬牙关,显然把聂贵嫔的劝阻听了进去:“既然聂贵嫔替你求情,那本宫便从轻发落。”


    “把他拖到庭院中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第27章 第 27 章 报答[二合一]


    二十大板, 以谭二现在的身子骨如何吃得消?就算一顿板子下来能够不死,可也要受重伤休养好一阵子,将来能活多久都是个未知数。


    他这一条命活到今日不足惜, 可青筠若知道了该有多伤心?谭二怎么忍心。


    “还请贵妃娘娘饶命!请贵妃饶命!给奴才一个彻查此事的机会,奴才一定给娘娘一个答复!”谭二的身子匍匐在地,简直卑微到了尘埃里, 他把头磕得砰砰作响,血从额上的伤口渗出来, 如同一直狰狞的蜈蚣,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只想乞求贵妃高抬贵手,能够稍稍手下留情,可元贵妃今日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心慈手软了。


    看着谭二凄惨的模样, 她也只是偏过头,生硬地吩咐道:“拖下去。”


    瑶华宫值守的太监们立刻上前将谭二拖到庭院内, 他瘦嶙嶙的身躯挣扎着在地上被拖行, 犹如一片任人切割的破布。院中的长条凳早已架好,三指粗的庭棍一下下打在肉和骨的身上,发出令人不忍耳闻的闷响。


    瑶华宫的宫人个个眼底惊骇, 不敢抬头看,谭二只求饶了几下,很快就被打得没了声响。行刑的太监连忙过去一检查,人已经昏死过去, 下肢早已血肉模糊, 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格外粘稠,血和布料连成了一整片。


    元贵妃和聂贵嫔也担心真的出了人命,匆忙出来瞧了一眼, 可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场面血腥的很,令人浑身不适,便随意摆了摆手:“将他拖回内侍省去,也好叫人知道在后宫不谨慎些做事是不成的。谭二受罚后怕是不成了,内侍省少监一职从此就由曹鑫领着,叫他好好替本宫效力。”


    “今日之事本宫明天自会去告知皇后,你们只管照办,如有敢阻拦的,便和谭二一个下场。”


    底下的太监们不敢耽误功夫,找出担架把谭公公往上一搁,连夜抬回了内侍省。


    内侍省这会儿才安静下来,只剩几个值守的在里头候着。小福子不放心谭公公,正坐在门槛上犯瞌睡,谁知脚步声传来把他惊醒,等人散去,他定睛一看竟是谭公公在地上躺着。


    “公公!”


    这一路上鲜血滴答滴答,从内侍省门前不知延伸了多远,小福子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去看谭公公怎么样了,一探鼻息,他已经只有游丝一线的气息,满身是血不省人事。


    小福子抱着谭公公微凉的身子哭着喊着:“快来人!快去请个太医来!”


    这一声惊醒了内侍省已经下夜的其余宫人,见是谭公公,连忙七手八脚把他抬到里屋,又派了机灵的去太医署请能帮忙的太医来。


    谭公公为人和善,向来最疼小辈的,他在内侍省颇有威信,底下的人不少都很崇敬他,如今见他这般模样,小福子连同几个关系好的小太监都心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伏在谭公公床头恨恨道:“一定是贵妃命人打的,公公刚才就只去了瑶华宫!”


    “贵妃初掌内侍省的事就如此作践咱们底下人,将来还能有咱们好日子过吗?什么贵妃仁慈,分明都是骗人的假话!”


    小福子哭了半晌,前去请太医的小太监也灰溜溜的回来了,眼眶红红的,显然才哭过:“太医署闭门不开,说是太医们要伺候着皇后娘娘的胎没空理咱们……可谭公公伤得这么重,若寻不来个太医诊治……我怕……我怕他撑不过今晚。”


    性命攸关,小福子思来想去,暗暗下定了决心:“你们在这看好谭公公,我这就去请桑姑姑,桑姑姑是御前的红人,她一定有办法!”


    夜色沉沉,天幕漆黑如墨,未见几颗星辰。陛下从勤政殿结束一天的政务回到太极殿,桑青筠也终于可以回到属于她的下房好好歇息。


    不知是不是长日劳累的缘故,今天她总觉得心慌手抖,人也不太有精神。


    洗了把脸,连头上的素钗和绢花都没来得及卸,她刚拿起巾子准备擦脸,伺候她这间屋子的小宫女蔓姬便急匆匆跑了过来,满脸的急色:“姑姑!不好了姑姑!”


    蔓姬显然是才歇下就被人拉起来了,可这么晚了,能有什么事?


    桑青筠不明所以,温声上前安抚她:“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咱们一起解决。”


    谁知蔓姬急急忙忙拉着桑青筠就往外走,急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谭公公!是谭公公出事了!”


    话音一落,桑青筠手中的巾子瞬间掉落在地。她心猛地被攥起来,声音也颤得不像话:“谭公公出什么事了?”


    她来不及再整理仪容,拉着蔓姬便往前走,屋门口放着的灯笼还没熄灭,在晚风中摇摇晃晃。


    蔓姬原本一听到消息就吓得六魂无主,这会儿看着桑青筠,总算定了定神,赶紧把小福子传达来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听完前因后果,桑青筠的手都已经抖了起来。


    内侍省是后宫重地,谭公公一个少监要请太医,平时怎么可能没人来!定是因为贵妃有交代,存心要拿公公的安危来立威!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急,桑青筠用指甲死命掐着掌心命令自己立刻清醒过来,第一时间先提着灯笼去了太医署,以期凭着自己在御前的几分脸面请一位太医出来。


    只是没想到无论如何好说歹说,就连她也吃了个闭门羹,说今日没有多的太医可调动,余下的都得候着皇后娘娘的胎像,凭谁来了都不管用,还请姑姑体谅他们的难处。


    连她的面子都不管用,难道贵妃是真的打定主意谭公公的命吗?


    桑青筠实在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来的这么突然。


    谭公公为人清廉、和善,不管对宫中的宫女还是太监,一律能帮就帮,是个极有德行的人。他这些年在宫中树敌虽多,可崇敬之人也多,她从不曾想过已经身担要职的公公会有今日之祸。


    他对内侍省的活计素来认真,每次去看望,不是在忙着宫中的事就是在看账簿,账簿怎么可能好端端就出了错!


    如果不是贵妃为了和皇后争权打擂台故意弄出事端,这才拿了谭公公当筏子,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信谭公公会是这样的人。


    贵妃和皇后斗法,随便一个念头都能让底下的人遭殃。谭公公危在旦夕,可她竟然连请个太医都做不到。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派一位太医来吧!求求您们!”


    桑青筠使劲敲打太医署的门,哭着乞求他们能派一个太医来,哪怕是最低阶的太医也好,可太医署的门依旧牢牢紧闭着,连半分开门的意思都没有。


    她的身子缓缓跌坐在太医署门前,无力的绝望感几乎要把她淹没。


    不管在御前她曾经多么风光,多少人争抢着笼络,可在这一刻,她深深切切的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没有权势地位,她在宫中就是可以任人拿捏的奴仆,不管是什么地位的奴仆,结果都是一样的。


    贵妃的一句话都能轻易觉得一个人的生死,她自负清高,却连公公的命都救不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幼稚的可笑,什么不愿涉险,什么明哲保身,即便她们存着安分守己的意思,可身在局中,一切根本就是身不由己!


    桑青筠的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


    她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


    谭公公此刻危在旦夕,她唯一的亲人的性命就在她的手中,在这一刻,她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事到如今,她唯有最后一线希望在自己手中,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桑青筠重新站起来抹了把眼泪,从太医署一路飞奔,一刻也不停的来到了太极殿前。门前值守的人见是她来了十分惊讶,却知道她的身份,只以为她有要事便将她放了进去。


    陛下信赖她,御前的人都知道,总不好真的耽误了要事。


    桑青筠直奔上玉阶,顾不得衣衫凌乱,发钗歪斜,更顾不得这会不会是杀头的死罪,噗通一声跪在了太极殿门前:“奴婢求陛下开恩,奴婢求陛下开恩——!”


    太极殿地势高,如此半夜高声,桑青筠的声音在寂静之中重重回响,听得格外分明。


    谢言珩此刻刚刚吹灯尚未入睡,谁知会在此刻听到桑青筠的声音。


    这么晚了,她怎么会过来?


    如此痛彻心扉的请求,如此大胆荒诞的举动,完全不符合从前的桑青筠的所作所为。


    但她从不求他,谢言珩不会视若无睹。


    他即刻披衣起身,朝着门前叫了声“传”。


    桑青筠很快进到殿内来,一见到他便跪在地上,满脸的泪痕:“陛下,奴婢自知罪孽深重,不该深夜叨扰了陛下歇息。可奴婢实在没办法了,求您为奴婢指一位太医吧,人命关天,奴婢求您了!”


    不施脂粉、发髻散乱,她双眼通红,眼泪一串串的落,能逼的桑青筠到今日这地步,可见她的确遇到了非同一般的难处。


    御前女官的分量他知道,宫中人人都想攀附的香饽饽,怎么会到今日这一步?


    他无意在此刻问询她的缘由,只吩咐戴铮进来,淡淡道:“今日宫中值守的太医是谁?去找最好的,跟着她。”


    说罢,他起身欲回内殿,又似不放心地吩咐了句:“去取件朕的外袍给她,若还需要什么,朕都允。”


    桑青筠感激涕零,伏在地上不住地谢恩,只恨不得将一生的眼泪都在今夜流尽了。


    这三年她说过很多次谢恩,可从未有一次如此真心实意,将他当做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般感激:“奴婢多谢陛下隆恩,奴婢此生定做牛做马侍奉陛下,无怨无悔!”


    三个重重的响头磕罢,桑青筠疾步离开太极殿,戴铮忙跟在后头,吩咐着底下的人去将太医请过来。


    等她趁夜带着太医赶到内侍省的时候,小福子等人都在谭公公床边守着,见桑姑姑带着太医到了,顿时眼中泛起泪花:“快!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桑青筠急忙伏在谭公公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小福子等人将蜡烛点的亮亮的,好让太医能够看清楚谭公公的伤势。


    也是这些光亮,让桑青筠也看清了谭公公如今的样子。


    他的头发本就花白了,人也干瘦,如今腰下被打得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瞬身都凉凉的,好像吹一口气就会永远的离她而去。


    这些年他们相依为命,谭公公在她眼中就是自己的父亲,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她怎能不心疼?


    天知道她有多想带着谭公公永远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可为何偏偏不遂人愿,要让他年纪这么大还要受这种苦。


    贵妃……


    她原本以为她也是个可怜人,身在后宫这个大染缸里,不论是谁都会身不由己,不管是再良善的天性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可不管贵妃和皇后如何斗法她都不会掺和,贵妃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手伸到谭公公这里来。他在后宫这么多年尽心尽力,循规蹈矩不曾害过一人,却硬生生把他打成这般模样。


    纵然桑青筠再会做缩头乌龟,再想要明哲保身,也是有限度的。


    今日之痛,她绝不会这般轻易放过。


    看着谭公公紧闭双眼的模样,桑青筠猩红的眼中逐渐漫上寒意,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恨是这种滋味。


    她恨不得让贵妃也尝尝和谭公公今日一样的苦,恨不得现在奄奄一息的人是她。


    若公公真的有个万一,她一定会让贵妃付出比今日惨痛千百倍的代价。


    这会儿给谭公公看伤的太医是太医署最资历深厚的周太医,他刚刚把好脉息,正在给谭公公敷上止血的药粉。


    他们原本的得了贵妃的嘱咐不会多管闲事,不曾想这位御前女官如此有本事,不仅深夜惊动了陛下,还能引得陛下为她出手救人。


    只瞧她身上松松垮垮披着陛下的外袍,便知她在陛下心中的身份不一般,幸好今日还是过来看诊了,否则来日得罪她,岂非要被记恨上。


    后宫这么多主子娘娘,都没见哪个能有她这份本事。只是不知这公公究竟是她什么人,瞧起来情谊实在不一般。


    等伤势细细处置好,周太医才抹了把额上的汗水:“桑姑娘,这位公公的外伤虽重,好在并不是致命伤,如今虽然看起来性命垂危,但是我已经让他含住了吊命的参片,只止住血,再按时服药、换药,想来将养个一两个月也能好。”


    “陛下已经下了吩咐,你只要有需要便尽管来请,我一定会尽力将这位公公医治好。”


    桑青筠提在嗓子眼儿的一口气顿时缓缓地沉了下去,她感激涕零,哽咽道:“有周太医妙手回春,我义父的病情就全靠您了。”


    “医者本分而已,”周太医这才知道她们二人的关系,难怪她会如此紧张,如此一来,他更得格外上心了,“今夜还需要再仔细观察,且病人需要静养,我的建议是身边只留下一两个照顾的人即可,人多了难免耽误养病。”


    桑青筠连连道谢,接过药粉和药方后,戴铮好生送人出去,屋子里也只剩小福子和桑青筠两个人。


    谭公公身子虚弱,此时正是需要人寸步不离守着的时候,桑青筠打定主意要留下,不然她实在不放心。


    可小福子却知道里头的厉害关系,低声道:“姑姑,你今夜是求了陛下的恩典来的,明日一早还得回去当值,如何能在这守一夜?且不说你是个姑娘家,又是陛下身边的人,若真的在这一夜而耽误了伺候陛下,那陛下今夜赐予你的恩典又算什么?”


    “你今夜为了谭公公的事冒死求见陛下,这事明天肯定瞒不住,到时候贵妃知道了如何看待你?她要拿公公树立威严,你却去求陛下打了她的脸,您势单力薄,若再没陛下这个靠山,公公到时候是好了,你又如何是好?”


    “你若信得过我,我小福子就在这守上一夜,公公从前待我的好我都记得,绝不让公公有分毫闪失。”


    小福子年纪虽小,却是个好的,桑青筠看着他一时久久无言。


    他一字一句都说在点子上,谭公公受难,说到底是因为贵妃的缘故,她若不能好好活着,抵抗住贵妃的雷霆之怒,自己和谭公公都会性命难保。


    她该回御前去,回到陛下身边去。


    那儿才是唯一能给她庇护的地方。


    桑青筠的手抚上身上矜贵的外衣,浑身都在发颤。可她没别的路可走,她得好好活着,更不能让谭公公再次遇险。


    “我信你,小福子。”


    “你一定要把谭公公看好了,等他醒了立刻告知我,不然我寝食难安。”


    小福子接过灯笼把桑青筠好好的送出去,轻声道:“快回吧姑姑,有咱们陪着公公,公公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桑青筠含泪重重地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内侍省,步履匆匆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等回到御三殿的范围,戴铮已经在此等候了,低声说:“回来了就好,陛下还没歇呢,说你若是安顿好了就过去回话。”


    说完,戴铮顿了顿:“陛下还是疼你的。”


    桑青筠垂眸停住脚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多谢大监等我。陛下的好,我都牢牢记在心里,一日不敢忘怀。”


    她抬手从身上取下陛下的外衣,将它在手中好好的叠整齐,双手捧起。


    一步步登上玉阶面见陛下的路明明不远,她却觉得格外漫长,明明方才飞奔而来求旨意的时候如此不顾一切,可一想到过去、未来,永远都无法回头的决定,此时此刻她的脚步就像有千斤重。


    但她从很早之前就知道,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馈赠,所有的给予都早已明码标价,每个人都逃不开。


    窗外人影绰绰,谢言珩坐在床沿等着她回来,夜深人静,她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明晰。


    由远及近的脚步缓缓传来,他淡淡抬眸看过去,她似是在来的时候已经整理了一番仪容,这会儿看起来比方才求情的时候好上许多。


    他看着她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将衣衫搁在了跟前,然后抬起纤细的下颌,双眼甚至不敢直视他,手却在颤巍巍地解自己身上的纽扣。


    一颗,两颗,再往下,莹白的肌肤就在眼前。


    他听到她说:“陛下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奴婢唯有一具躯体可供陛下享用,还请陛下不嫌奴婢卑贱,容奴婢略略报答一二。”


    看着她视死如归的模样,谢言珩只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她究竟——


    把他当成了什么?


    谢言珩合上眼,嗓音顿时冷了下来:“桑青筠,穿上你的衣服。”


    “朕不需要你的报答。”


    第28章 第 28 章 借势


    桑青筠痛苦地垂眼, 浑身剧烈的颤抖着,划在胸上一寸的手死死停住,再不能往下, 像支离破碎前最后松的一口气。


    陛下不喜勉强,更不会趁人之危,原来这份品格, 才是她今天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桑青筠,在这一刻得以保全自己今晚最后的尊严。她从未如此庆幸过陛下是一个正直仁慈的君主。


    起码对她而言。


    她把纽扣一粒粒重新系好, 身前的陛下仍闭着眼睛,未曾占她一丝一毫的便宜。


    等穿戴整齐,桑青筠仍对今日心有余悸。她恭恭敬敬地伏地叩首,向陛下行大礼,颤着声音说:“奴婢深谢陛下的恩德, 今后定会一生一世服侍您,偿还您的恩情。”


    至此, 谢言珩才睁开了眼睛。


    他垂眸深深的看着桑青筠, 看着她如今破碎卑微的模样只觉得不喜。


    他从未想过要以任何卑劣的手段占有她。


    若他想,她早在不知多久前就已经成了后宫中的一个选侍,又或者是个更衣, 根本不必等到今日。


    身为帝王,他自问给了她足够的耐心和不越距的尝试,上次在玉芙宫就是证明。


    她做了她的选择,谢言珩也尊重她的选择, 两条路上的人最好泾渭分明, 这些时日再不曾对她有任何心思和举动。


    他承认自己还对她保留了兴趣,但绝非看到她在跟前宽衣解带就会喜欢。


    即便有朝一日她真的想将自己奉上,那也该是心甘情愿, 是因为倾慕于他,而不是所谓的报恩或报答。


    谢言珩已经无意再了解她今晚究竟出了什么事,不久前的种种已经足以在后宫掀起渲然大波,只等天一亮,自会有人把消息送到他跟前。


    他不再看她,冷冷道:“朕不需要你当牛做马,御前也不缺你一个人。”


    “这几日不必来御前伺候了,退下。”


    桑青筠浑身一震,泪痕未消的脸仍怔怔看向陛下,半晌都没动。


    她不知道陛下此刻是不是恼了她,不知道陛下这么说的意思究竟是何。


    是因为她这般的举动太过轻浮,玷污了陛下的用心,还是因为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陛下对她唯有御前侍奉的情分了?


    从前的桑青筠从来不愿意多想陛下的心意,可如今这是她唯一的倚仗,她不得不多想些。


    贵妃权势通天,她若想保全自己和谭公公的性命,此时唯有紧紧抓住陛下,不论陛下对她是处于什么原因都好。


    桑青筠怕极了,通红的双眼泪光盈盈,纤细的身子仿佛一把风就能将她吹倒,她眼中带着无助的乞求,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陛下——”


    殿外风声呼啸而过,殿内是一片长久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谢言珩终于忍不住再次偏头,想要去看跟前那抹青色丽影,却发现她已经不知在何时离开了,唯有跪过的地上有一滩小小的眼泪,在摇曳的烛火下泛着晶莹的光。


    回到下房后,桑青筠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都没睡着。


    她记挂着谭公公的伤,盘算着后宫的局势,也担忧陛下对她现在的态度,如此种种,不得安枕。


    今日为了请太医诊治谭公公的伤闹出太大的动静,不仅深夜惊动了陛下,令戴铮亲自为她请太医,更是因此事狠狠得罪了贵妃。


    皇后有孕本就得意,贵妃心中定然不是滋味。她初掌宫权,今日拿谭公公出来就是为了挑出皇后的错处再以此立威,好证明她才是最适合掌管后宫的人。


    可她如论如何都想不到,谭公公挨这一顿板子不仅没能让她如愿,恐怕明日一早消息传开,还会有人说她跋扈不知轻重。


    毕竟连陛下都派出太医诊治了,那就无异是在说贵妃的决定并不正确,谭公公无辜受害,是贵妃行事莽撞。


    如此一来,贵妃火上浇油,对桑青筠和谭公公的态度只会更差,将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算起来,除了陛下可以作为倚仗,也许还有皇后,也能稍微帮一把。


    谭公公本就是皇后的心腹,贵妃若因此事失利,皇后便能坐享其成。但她和皇后之间本无利益关系,又非亲非故,不能指望皇后能够一力保全她和谭公公。


    但这件事上,不知道皇后会不会帮忙,又能帮到哪一步。


    今日之后,她和谭公公的关系再也不是秘密,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而她也再不能所谓的明哲保身,在众人眼里,她只会是贵妃的敌对方,是皇后的亲近方。


    若皇后肯帮忙,她便能少麻烦些陛下,今夜之后,她总觉得亏欠了他的。


    这般想着,桑青筠极不安稳的睡到了天蒙蒙亮,意识刚一苏醒,她就立刻从床上起身梳洗,马不停蹄地去了内侍省。


    内侍省的人经过昨晚正人人自危,不管是亲近谭公公的还是不亲近谭公公的,今日见了桑青筠来都不敢再调笑一句,个个离得远远的站着。


    昨夜她是带着戴铮和周太医赶过来的,这是什么身份?!当初只知道她是陛下跟前的女官十分得脸,可真出了事才知道,原来她的脸面比想象中更大。


    眼前谭公公还在床上躺着不知生死,性命攸关的关头,谁敢碍了她的事?


    桑青筠无暇顾及旁人是如何看待她的,一进内侍省的门就径直去了谭公公的下房,推开门,小福子就守在床边打瞌睡。


    他的头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却硬撑着没真的睡过去,明显是照顾公公一夜都没休息,桑青筠心中一阵感动。


    “小福子,小福子。”桑青筠将他推醒,轻声问,“公公的情况如何?”


    小福子猛地惊醒,第一反应是护住床上的谭公公,等看清是桑青筠来了,才松了口气:“一夜过去,公公的体温已经慢慢正常,血也止住了。只是挨板子受的是内伤,皮肉伤倒是次要的,公公眼下都还没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我已经让小安子去煎早上的药了,等会儿就能端过来,姑姑是不是没用早饭?我去内侍省给你端一碗稀粥来吃吧。”


    桑青筠温声说:“你在这熬了一夜,我怎么忍心?陛下已经免去了我这几日的活,能安心照顾公公,你就不必一个人这么辛苦了。”


    她从身上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来,交到了小福子手上:“咱们到底是下人,虽有陛下的恩典,可在哪里打点都需要银钱,总不好空口白牙一句陛下允准的就算了数了。公公这身子不知多久才能养好,你在他身边伺候离不得这些,就先拿着用,不够我那里还有。”


    桑青筠说着说着眼眶又有些温热:“本是这些年攒下的体己钱,想着将来能出宫伺候公公养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实现了。”


    小福子知道宫里的规矩,在宫里讨生活不容易,别说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就算是做小主的也都要拿银钱到后宫才能有人办事。所以当下并不扭捏直接收下了,只是他先看了看外头,这才低声说:“有咱们照顾公公,公公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但姑姑,方才天刚亮的时候,我听见外头说贵妃派来取代公公少监一职的曹鑫已经来了,他看起来可不像公公这般平易近人。”


    内侍省的这些个职位油水多,地位高,哪个不是香饽饽?本就有无数人趋之若鹜。若不是一个箩卜一个坑,恐怕早就有人想取而代之了。


    这个曹鑫是贵妃的心腹,他巴结着贵妃这么久都没个登天路,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得意之余,想必心里还有些愤恨。


    桑青筠了解公公,他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这么多年不少人想走他的门路都被拒绝了,明里暗里得罪的人不少,若她记得没错,曹鑫就是其中一个。


    虽说她和小福子能轮流照顾谭公公,但若真有人想对公公下手,人总有三急,她怕难以招架。


    曹鑫一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的贵妃,不知今日会作何想法。


    桑青筠深深舒了口气,只觉得眉心突突地跳,让她不安宁:“我知道了,你不用声张,也别和他起任何争执,能避就避着点,我会再想想办法。内侍省的活我会帮你和正监说一声,你快去用点早饭歇息吧。”


    小福子点点头,很快就按着她的交代离开了。等小安子把药送来,她小心地给谭公公喂下,又给了小安子一笔钱,让他分给昨夜赶来帮忙的同僚们,这才静静地看着屋外头,心跳难以安宁。


    她在赌,赌皇后会不会抓住这个机会笼络她,也在赌,赌皇后到底重不重视她手下的心腹。


    今日的凤仪宫一定十分热闹,皇后身为既得利者,会抓住这个机会吗?


    桑青筠不敢说自己有多大本事,可她敢说自己一定有用,在御前她比其余任何人都有用。


    谭公公的呼吸渐渐平稳,她就这么在窗前一直坐到了巳正一刻,终于听到了外面传来两个匀速平稳的脚步声。


    她起身去门前相迎,果然看到皇后身边的莲音带着另一个宫女过来,朝她施施然行了个平礼。


    莲音叹了口气,表情十分惋惜:“桑姑姑,皇后娘娘听说昨日之事深表痛心,特意让奴婢送些东西来。”


    第29章 第 29 章 杀心[二合一]


    桑青筠起身出门去迎人, 垂首轻声:“不敢当。你我本年岁相仿,身份相似,万万担不起你一声姑姑。”


    她本一夜不曾睡好, 又心事重重,眼底的乌青未曾遮掩,看起来十分明显, 此时落在莲音的眼里更显憔悴。


    但不管她此时如何憔悴,莲音上下细细打量一番, 还是不得不称赞一句她的美貌。桑青筠的气质模样在宫里可是独一份儿的,就算不施脂粉憔悴万分也只会惹人怜惜,不会减色丝毫。


    “桑姑姑想必是一夜没睡好吧,”莲音轻叹着说,“皇后娘娘晨起知道昨夜的事后十分愤怒, 奈何娘娘孕中需要养身,后宫的宫权此时又基本上都在贵妃手里, 眼下娘娘也不好说什么。”


    “何况娘娘也派人去问了, 账簿的的确确有问题。贵妃协理后宫有权彻查,更有权奖惩后宫宫人,这件事就算是真的闹到陛下边上, 难道陛下还能责怪贵妃处罚有罪的奴才吗?顶多是觉得贵妃下手重了。至于真相,除了咱们无人在意。”


    莲音轻声说着:“就算有你的情面,陛下准你请去太医,又好生医治谭公公, 可贵妃终究是贵妃, 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桑青筠垂眸半晌不语,眼睑底落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莲音说得不错,她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协理后宫本就包括了惩治宫人乃至是嫔妃, 有功当赏、有错当罚。即使真的处死了谁,在上位者眼中,也不过是一条不值钱的贱命而已。若昨日被贵妃罚的不是谭公公,是和桑青筠无关的任何一个宫人,那连她都只能视若无睹,陛下就更不可能会知道后宫中的区区一件小事了。


    所以陛下会因为她在御前的一点情面而原谅她深夜的僭越,为谭公公请来太医,为她制造一些常人不可能拥有的便利。


    却不可能仅仅因为后宫里的一件小事而对贵妃有任何实质性的惩罚。


    因为贵妃此事虽过激了,可在她的立场,她的确没错,谭公公管着的账簿实打实是挑出了问题。


    见桑青筠沉默不语,莲音觑着她的脸色,又缓缓说道:“你也别多想了,谭公公跟了娘娘多年,娘娘最清楚他是什么性子,绝不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昨日之事娘娘虽不能把贵妃如何,却会揪出到底是谁在后头做了手脚,也算是给谭公公出一口气。”


    “娘娘统御后宫多年,一直乌眼鸡似的盯着的人,咱们不用说也知道是谁。若不然,怎么会一得机会就按耐不住?”莲音说罢压了压睫,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干自然而然的换了话题,“娘娘猜到姑姑一定没用早膳,特意命我送来些膳食,还有一些补身的药材,都是上好的。你不必推辞,尽管拿着用,娘娘的心中始终是记挂着自己人的。”


    谭公公养身子正缺这些上好的药材,皇后也算是救急了。他为皇后兢兢业业这些年,如今又因为二人争斗而被波及,得到这些是理所应当。


    桑青筠并不多推辞,温声说了句:“多谢娘娘,奴婢有空一定前去谢恩。”


    莲音感慨着笑了笑,命人将东西给送进去,又说了句:“等将来谭公公好了,娘娘会想法子把少监的位置还给他。曹鑫是贵妃提上来的人,此人狡诈毒辣,不是好相与的,你们可要多小心。”


    “谭公公刚受伤不便挪动,娘娘的意思是为他求个恩典,等他再养几天便挪到京郊的行宫去养身子,如此既能清净养病,也能避开锋芒了。到时候再派两个和谭公公熟悉的小太监去,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听到莲音这么说,桑青筠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几分。


    曹鑫和谭公公本就有仇,现在时移世易,他定是巴不得把公公彻底踩在脚下。但公公偏偏在内侍省养病,人多眼杂,她实在不放心。


    这世道身份之差便是云泥之别,她只期望着皇后能看到她的用处帮她和公公一把,不指望皇后对下人能有多上心,可今日听到莲音这番话,心中仍然宽慰了不少。


    她眼眶再度蓄起泪水,真心实意地跪下谢恩:“皇后娘娘大恩,奴婢没齿难忘。”


    见此,莲音忙扶她起来:“快起来吧,我自会帮你向皇后娘娘传达的。”


    “若不是昨晚的事,其实娘娘也未曾想到你会和谭公公如此亲近,如今又出了这般事,娘娘不光怜悯谭公公,也是心疼你啊。”


    如此说完,她拿着空的食盒轻笑着说:“我这便回去向皇后娘娘复命了,你也快回去吧,若再有什么帮得上的尽快命人来寻我,我会如实告诉娘娘。”


    桑青筠福了福身,目送莲音二人从内侍省离开,正要转身回屋之际,却在围墙的镂空处看到一张阔面肥耳的脸退回去,看起来像是曹鑫。


    他今日初登少监之位便在阴影之中窥视,桑青筠心中愈发不安。


    她不知道曹鑫的到来是因为私仇还是因为得了贵妃的授意,可无论出何原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等再过几日,她得尽快把公公挪出内侍省去才行-


    如此一直提心吊胆地守在谭公公身边直到傍晚,周太医再次来为公公请脉,更换了更适合现在状况的药方。


    此时小福子恰好醒了,便让小福子先守在公公床边,她亲自去太医署拿药材。


    宫人看病不比那些主子娘娘们,她们就算有了药方也得自己去花更高昂的价格拿药煎药。这个过程若没人盯着只会被敷衍,事关重大,她得亲力亲为,太医署的人不认识小福子总认识她。


    从内侍省一路去往太医署,有她亲自去做,太医署的人总算不敢怠慢,给的都是上好的药材。


    天色已晚,此时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宫道上人多口杂,她昨日已是风暴中心,无意在此显眼,特意换了人稍少些的路走,脚步比平时都快。


    可刚走了约莫一半的路程便听到有人在低声啜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小主何必真的跪?她身为贵人本没有处罚嫔妃的权利,您终究没真的做错什么。她定是自己失宠气不顺,所以把火撒在您的身上,实在不成,奴婢便去告诉皇后娘娘,她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别,别去。皇后孕中把宫权大多交到了贵妃手上,她怎么会管我区区一个充衣的小事……珂贵人本无权无势,不过是仗着贵妃得势,她又是那边的才趾高气扬,可我今日已经得罪了她,我今天不跪,难道她将来就会放过我吗?还不如让她今日气顺了,将来虽会看不起我,可也不至于一直记仇,我……我只想平平安安在宫里到老……能忍就忍罢……”


    桑青筠心里一凉,奔着说话之人的方向过去,跪在路边哽咽人的正是黎熙熙。


    这条路人虽然少,可也有些宫人来往,她好歹是一个嫔妃,怎么能跪在路边被人肆意轻看?


    方才听她们话中说起珂贵人,难道是珂贵人让她跪的?


    “熙熙!”


    天黑视线差,桑青筠急忙过去看她的情况,借着手中灯笼的光,总算看清她身上没有什么别的痕迹,只是衣裳脏了。


    黎熙熙万万没想到这时候能看到桑青筠,一见到她,顿时委屈的流泪:“姐姐,你……”


    她原本想问她怎么会在这,可一看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药材就知道,一定是给那位公公拿药去了。昨日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姐姐现在已经心力交瘁,黎熙熙实在不愿意她再担心自己,话到嘴边只变成了:“姐姐你快去忙你的吧,我没事的,真的没事。”


    可在这个宫里,桑青筠在乎的人除了谭公公便是黎熙熙了,怎么可能不闻不问?


    她低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珂贵人为何责罚你?”


    如此问完,黎熙熙还没说话就哽得开不了口,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还是一边陪着跪的宫女乐然看不下去了,哭诉道:“姑姑,您既然是认识咱们小主的,肯定知道小主是最没心事的一个人了。她平时不与人多来往,也从不参与那些是非,整日里乐呵呵的没心事,无非只是爱吃了些。可宫里的人拜高踩低惯了,知道小主不得宠,所以近来在份例上都多有克扣,给的饭菜也越来越糊弄。小主失势,咱们做奴才的也要受罪,小主心疼奴才,拿出自己的体己钱给尚食局塞银子换些好的吃食,不想今日才领了晚膳出来就撞见了珂贵人。”


    “珂贵人不满当初陛下赏赐给小主辣炒凤舌,更不满小主竟比她还有钱,能去找尚食局换菜样,所以不光抢走了小主今日买回来的菜式,还对小主多加贬低,说小主是穷乡僻壤来的,就算进了宫也不过是最卑微的蝼蚁,无人会理会,如此种种不堪人听。”


    乐然哭着说:“可当初珂贵人自己都是宫中的宫女出身,侥幸被太妃挑去伺候陛下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她这样盛气凌人,还不都凭的是贵妃今日之势,只可怜小主这么好还要被那起子人作践。桑姑姑,难道咱们出身低微,就活该被如此欺凌吗?”


    这般将前因后果听完,桑青筠原本紧抿的唇愈发咬紧了,手也一点点攥上身侧的衣摆。


    她的眼睛漫上寒意,分明是初夏,却只觉得浑身彻骨的冷,眼前尽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让人连一丝温暖和光明都找不到。


    先是谭公公,再是黎熙熙,这几日所遭受的一切,都让她饱尝了身为下贱的苦楚。


    可她再愤怒又能怎么样,夺回自己的尊严,就这么站起身不管不顾吗?


    珂贵人是贵妃的人,皇后养胎放权,更不可能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去惩处珂贵人和她背后的贵妃。今日黎熙熙若不能让珂贵人满意,来日她们又要给什么羞辱和惩处?


    黎熙熙只是一介从八品的充衣,身份无论如何都高贵不过珂贵人,她的身份甚至还不如自己这个御前女官来得让人高看几分。何况她身处后宫,桑青筠身在御前,她的手能伸到这么长,又能次次都帮她吗?


    她曾以为走到今日这地位便已经能够保全自己和所爱之人,不曾想,那些人不过是看她有些利用价值才稍给好脸,她和外头的一根野草并无分别,都是抬脚便能碾死的虫子。


    出身卑贱,无权无势,在哪里都只会为人鱼肉。


    桑青筠眼睁睁看着谭公公浑身浴血险些丧命,眼睁睁看着自己视为妹妹的黎熙熙跪在路边受人冷眼,而这一切的源头,仅仅因为她们的身份卑贱,所以只能成为高位之间的靶子,连自己的命都无法握在手里。


    凭什么?


    她入宫多年战战兢兢,从未做错过任何事。谭公公身居少监一职,未曾贪过后宫的一分一毫,黎熙熙更是从不曾想过争宠,连一点好的吃食都要花娘家带来的银钱。


    他们做错了什么?


    她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无权无势无倚仗,就是大错特错。


    从前她总想逃离风暴,可风暴从未想过要放过她。


    桑青筠缓缓落下一滴泪来,左手提着的药材散发出浓郁的苦味,混着晚风吹到她鼻子里,彻骨的苦涩。


    她没说什么,以她如今的身份,她也什么都说不了。她只能紧紧抱住黎熙熙,和她说:“珂贵人短视无心机,你现在起来亲自送去一包银子,好好夸捧她一番,此事应该就能了结。”


    “在宫里不宜漏财,你便说这是你仅存的银钱,珂贵人心里得意便不会太为难你。”


    说罢,桑青筠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流下,眼睛酸疼:“熙熙,是姐姐没用,姐姐这些日子疏忽了你,不能保护好你。”


    黎熙熙听完心里也觉得难受,可察觉到桑青筠的情绪变化,更怕因着自己的事影响她,急急忙忙道:“这和姐姐没关系,怪只怪我自己不求上进,和姐姐有什么关系?姐姐,你才拿了药一定急着回去,快走吧,我这就按着姐姐的吩咐去找珂贵人,到底不算什么大事。”


    桑青筠红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只是温柔地替她将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又托着她站起身:“去吧,有事直接来寻我。”


    看着黎熙熙在宫女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消失在夜色里,桑青筠弯腰重新将地上的药材整理好提在手里,抬头一看,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她左手执灯,在看不见尽头的路上摸索着前行,引路的微弱烛火明明灭灭,所经之处,晦暗悄无声息的滋生-


    于此同时,瑶华宫。


    元贵妃和聂贵嫔二人坐在一处议事,心腹宫人们都守在外头。


    贵妃明显是焦灼不安,心绪难宁,她脸色十分难看,甚至坐都坐不住,不住地在殿内踱步。


    “你说,如何是好?”


    聂贵嫔看了一眼案几上的密信,轻叹了气:“有曹鑫帮你盯着,他们应该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只是谁能想到,桑青筠和谭二竟有如此关系,她藏得这么深,也真是够谨慎的。”


    如此说着,聂贵嫔的眼神暗了暗:“再一个,咱们也没想到陛下竟然对她宠信到如此地步,都已经歇下了还命戴铮去请给她太医。虽说是御前的人,可这脸面给的也太多了些。”


    “真是一群混账!”


    贵妃越想越觉得生气,除了陛下为她请太医医治谭二无疑是打了她的脸以外,更生气于桑青筠的心机实在深重,不光一直对外藏着她和谭二的关系,更是藏着她和皇后的关系!


    亏她当初对桑青筠如此客气,如此礼遇,一直想着将她拉拢为自己的人,如今看来全是装模做样诓骗她罢了。她和谭二如此亲近,谭二又是皇后的心腹,桑青筠怎么想都只会是皇后的人。


    难怪皇后最近变化越来越大,定是桑青筠在背后传信,又或者是在陛下跟前一日三次的吹枕边风,陛下这才对她不如以往了。


    想起陛下近日的冷落,再对比从前,贵妃顿时觉得更加悲愤,愈发认定一切都是桑青筠投奔了皇后所致。


    她心中委屈憋闷食不下咽,聂贵嫔偏头看着她,低声劝:“好了,你消消气吧。”


    “其实反过来想想,你打了谭二反而更是件好事了。”


    元贵妃不明白,蹙起黛眉看过去:“虽说安插了曹鑫进去顶替了谭二的位置,可陛下这么做,我还有什么威信?陛下虽未说什么,可事已至此,我接下来统御后宫只会更难。何况桑青筠也是皇后的人,我不管怎么想都是劣势。”


    聂贵嫔思来想去,温声道:“桑青筠为什么和皇后走得近?还不是因为谭二是皇后心腹的缘故。正因为事已至此,才得力挽狂澜,把事情变得对自己更有利点。”


    “眼下桑青筠无论如何是不会再跟你了,可你也能斩断她和皇后最大的联系,再让她和皇后离了心。御前女官固然令人忌惮,可谁都不帮,不就是不疼不痒吗?等以后风头过了,你若还看不惯她,那咱们再想法子除了她便是。谭二与桑青筠只是两个卑贱的奴才,不值得你这么生气。”


    聂贵嫔噙着笃定的笑容看向元贵妃,烛光将她的长睫打出漆黑细长的阴影,她的双眸幽幽,似一汪深潭,吸引着人不断坠落。


    寂静半晌后,元贵妃的双眼不自觉睁大了几分。


    她有些不确定,又问了一遍:“你的意思是,彻底除了谭二,再想法子让她怀疑是皇后做的?可皇后有什么理由要害死自己的心腹,谭二可是她用惯了的人。”


    聂贵嫔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说:“其实不必想的这么复杂。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离心,只需要埋下怀疑的种子即可。”


    “只要把证据引到皇后那边,桑青筠自然不会对她那么信任。”


    “一旦没了信任,她也并非愚人,还怎么肯帮皇后?将来只管没她这号人便是了。”


    元贵妃反复推衍一番,觉得聂贵嫔说的的确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她绝不能失了陛下的欢心还将一个隐患推到皇后那里,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


    谭二不过只是一个奴才,无声无息的死了又有谁会在意,她若不做才是真蠢。


    “芊宁。”元贵妃下定决心,重新坐回软榻上,喝下半盏茶定了定神,“派人盯着谭二,等眼前风头一过就解决了他……”


    第30章 第 30 章 心死[二合一]


    转眼几日过去, 很快就到了皇后派人送谭公公去京郊行宫养病的日子。


    谭公公已于昨晚醒来,状态尚可,小福子和桑青筠一道陪了他许久, 又断断续续说了不少的话。


    这几天他们两人轮着在他身边照顾,抓药熬药、取餐用膳、更衣喂水、擦洗身子等琐事不提,更得时刻小心提防着曹鑫等人, 不让这些别有用心的人有可乘之机。


    短短几日就已经疲惫不堪,而且桑青筠马上就要回御前伺候, 谭公公必须得有个好地方由专人照顾才成。幸亏皇后体恤,愿意送他出宫休养,如此一来,桑青筠也能稍微喘口气了。


    小福子和小安子都是公公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这些天小福子和桑青筠轮值, 小安子一直替公公熬药,有他们两个跟着总比别人放心。再一个, 以桑青筠的能力, 这便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天刚微微亮,前来接应的人还没来,桑青筠替谭公公细细收拾好出行前的行李, 坐到了床头前。


    晨光熹微,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将床铺洒上一抹暖色,外头翠色正浓, 四下静悄悄的, 难得的安谧祥和。


    桑青筠看着谭公公逐渐好起来的模样,又想到他很快就能脱离这虎狼窝去休养,多日来的提心吊胆终于稍微放下了些, 脸上也带起浅淡的笑容来。


    谭公公趴在床上看她,只觉得短短几日过去,她仿佛变了很多。


    桑青筠是他从未及笄一手拉扯到大的,生性纯善,与世无争,最是恬淡温和。可今日再看,总觉得她虽表面和从前一样,那双眼却心事重重。


    她是谭二当成亲女儿的姑娘,他怎么忍心她为了自己的事日夜憔悴?虽说昨夜已经说了不少的话,可临行在即,他还是不放心提点着:“青筠,我昨儿个跟你说的,你可记住了吗?”


    “我好着呢,无需你为我出气,更不许你做傻事。身为奴才,谁不挨骂挨打?能留着一条命才是最要紧的,不可做出不能回头的糊涂事。”


    桑青筠默了一瞬,点点头:“我知道,我怎会让你担心我?等你伤养好了,就请皇后娘娘给你安排一个闲职。等我到了岁数咱们还出宫,我还得给你养老呢。”


    闻言,谭公公又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神色无异,总算放心了不少。


    桑青筠不动声色转了话题,嘱咐着他什么药该什么时候吃,什么不能吃,日常该注意什么,不知不觉时辰过去,皇后那边派来接应的人已经来了。


    这一去起码两个月,小安子和小福子都停了内侍省的差事过去专程照顾谭公公,桑青筠千恩万谢,又给了他们不少银钱,这才依依不舍的看着谭公公被人搬上马车带走。


    马车越行越远,小福子坐在车外向桑青筠招手,她目送着一行人逐渐消失在空荡的宫道里,半晌不能回神。


    直到用早膳的时辰到了,内侍省的人陆续多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该走了。


    陛下给她的休息期已经结束,今日就该去御前伺候了。等用过早膳不久,陛下不出意外会回勤政殿批折子,她得先回下房修整一番再去御前。


    这些天吃不下睡不好,她早已面容憔悴,不宜侍君。桑青筠静静地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多久后,才从简陋的妆奁中取出一个香粉,轻轻扑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本生得好颜色,略施脂粉便能掩去疲倦,重现容光,今日她不仅盖住了眼底的乌青,更破天荒的用了点不浓不淡的口脂,愈发衬得她乌发雪肌,水眸红唇,美得十分惊人。


    桑青筠只看了一眼,很快便面色平静的为自己换上一身新的衣裙,临走前,又将陛下当初赏给她的那只玉镯戴在了手腕上。


    她的倚仗实在太少了,即便是未雨绸缪,她也不得做。


    这些天的求告无门和无力感已经让她明白,人总得自私些才能活得下去,清高自持一点用都没有。


    勤政殿内,桑青筠泡好了陛下爱喝的茶,等他入殿将将坐好,温度正好的已经盛在最适合的瓷杯里递了过去。


    她颔首福身,轻声道:“是桃花峰上的黄山毛峰,最清雅提神。”


    这般说的时候,桑青筠特意没在前头加一句“启禀陛下”,一触即离的体贴,好似仅仅只是在告诉陛下这是什么茶。


    说完以后,她一如往常那般站在了不远处候着,神色淡然平静,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这举措显然奏效,谢言珩淡淡地偏头看了她一眼。


    桑青筠不是多话的人,甚至称得上是不喜欢说话,她在御前这几年,向来问一句答一句,今日却不同。


    尤其她今日看起来格外动人,不光上了淡妆,更涂了口脂,与从前大不一样。


    为何?


    是因为心中愧疚想讨好他,还是另一种报恩?


    谢言珩并不喜欢她这样曲意逢迎,淡淡道:“朕给你恩典是看在你在御前的功劳上,你不必觉得受之有愧。”


    “桑青筠,做你自己即可。朕说过,不喜你献媚讨好。”


    可桑青筠仍站在原地,甚至并不如从前一般径直跪了下去,反而缓缓抬眸看向了陛下。


    “奴婢没有。”


    她的嗓音仍如从前那般温和从容,此刻却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察觉出自己原来一直做错了什么一般:“奴婢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谢言珩不解其意,甚至并未发觉她此时的“不恭”,只问着:“何事?”


    桑青筠却在此时收回目光,似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奴婢只是突然觉得您很好,是宫里除了谭公公以外待奴婢最好的人,所以想和您多说两句。”


    她这时候才缓缓跪下,如从前般恭敬:“若陛下不喜,那奴婢知错,以后再也不会这般僭越。”


    ……


    谢言珩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半晌,他生硬地转回头:“朕并未不喜。”


    “你该怎么样照旧便是。”


    说罢,他低下头开始专注的批折子,再也不曾抬头看桑青筠一眼。


    桑青筠缓缓起身看向陛下,不太确定陛下这样的反应是出于什么。


    她做的对吗?


    陛下看起来像是喜欢,又像是不喜欢。


    她也不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乖乖地站着,一直到陛下茶水喝尽,才上前更换一杯新的。


    桑青筠轻抬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皓腕,腕间的翠玉镯不慎碰到白玉瓷杯,发出一声“叮”的脆响。


    那翠色在日头下极为晃眼,谢言珩想忽视都不成。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桑青筠若无其事的把翠玉镯拢进袖口里藏好。


    “朕赏你多日,倒是第一次见你戴上,朕还以为你是不喜欢。”


    桑青筠端着瓷杯的身子顿了一瞬,只退下前屈膝说了句模棱两可引人遐思的话:“从前不敢戴,如今敢了。”


    “奴婢多谢陛下。”


    说罢,她端着杯盏退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谢言珩百思不得其解。


    恰巧这时戴铮上前来回禀事宜,躬身道:“启禀陛下,离州新贡上来一批上好的珍贵药材,都已经清点入库了,您上回说要挑些好的给皇后娘娘送去,可要即刻就送?”


    谢言珩沉默了半晌,冷不丁问道:“若有一女子,从前对你不冷不热,你帮过她一次之后她反而热情起来,是为何缘故?”


    戴铮愣了一下:“奴才自小就跟着陛下,也从未通晓男女之事……”


    谢言珩瞥了他一眼,他立刻低头讪讪道:“奴才虽不通晓,却也看过一些宫外的话本子,那些故事俗套的很,不外乎英雄救美,美人心动,成就一段佳话……”


    “你是说,是因为英雄救美,美人才动了心?”他从未看过这些东西,对女子的心思更是从不揣摩,一时有些难以理解。


    戴铮干笑着说:“女子的心思总是千肠百转,咱们后宫里的娘娘小主们不也是如此?陛下自然是比奴才更懂的。”


    “陛下,这药材……”


    谢言珩拂了拂袖:“挑些好的让桑青筠给皇后送去,你就留在此地,朕还有话要问你。”-


    桑青筠带着御前的另外两个宫女一同去往凤仪宫的路上,临近正午,艳阳高照。红墙边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一列列交错,仍然数年来如一日的井然有序。


    分明天刚亮的时候她才在内侍省送走了谭公公,可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再回来,却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好像在这座偌大的宫廷里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何等渺小,是死是活都影响不了这座巍峨的皇宫分毫。


    桑青筠低下头停在凤仪宫门前,得到通传后,她带着身后的两人轻步走了进去。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长乐无极。”她捧着珍贵的灵药行礼在皇后身前,十分恭敬,“这是新贡上来的补药,陛下特意命奴婢给娘娘送来。”


    皇后坐在软榻上看着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这么热的天劳你亲自走一趟了。”


    “莲音,去收下,”她转头对着桑青筠说,“本宫孕中不便前去谢恩,还要劳烦你帮本宫谢过陛下的恩典。”


    说罢,她摆摆手示意其余人退下,展臂道:“坐吧,这里没外人,你不用在本宫跟前这么拘谨。”


    皇后客气,桑青筠却不会这么不知礼数,仍然拘着礼道:“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又怎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见她执意如此,皇后也不再勉强,反而笑着说:“陛下身边的女官虽多,你却是其中最出挑的一个。若不是陛下不肯放人,连本宫都想将你要来做本宫身边的人,那本宫可不知要省多少心。”


    “今日谭二已经被送出宫好生休养,身边伺候的人可还好稳妥吗?他无辜受累,本宫总是心中不安。只希望他能早些养好身子,能再回来为本宫效力,本宫这胎养的才能更安心些。”


    桑青筠知道皇后在向她抛出橄榄枝,但不管从前如何,她现在都不得不接,只好恭谨一笑:“多谢娘娘美意,有娘娘如此眷顾,奴婢和公公已不知是几年修来的福分了。随行照顾公公的是小福子和小安子,都是公公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再没比这个更稳妥了。”


    皇后满意的点点头,不再多说。桑青筠生来防备心重,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点到为止是最好的,说多了反而无益。


    她命人将桑青筠好生送出去,等人都走了,方把莲音传了进来:“这会儿也该到了吧,那头怎么样了?”


    莲音笑着说:“送信的说一切都好,到时候若有异动自会第一时间通知娘娘。”


    皇后摇摇头:“让他别急。”


    “若还有人来,他就只管静观其变,任由对面做什么都不拦着。若能拿着点把柄最好,拿不到也无妨。本宫已经做到这地步,她们若真的转性了不动手,再让他下手污给她们就是。”


    莲音低声道:“娘娘这一招想得实在是妙,恐怕桑青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您从一开始看上的就是她,其余的这些都是顺带的。”


    皇后喝下半盏温水润了润喉,淡淡道:“若非那日你和本宫开玩笑,说找不来这么完美的人,本宫还真忘了还有这么号人物了。”


    “她和谭二的事没几个人知道,还是你心细瞧见了,否则本宫也不会想到利用谭二,这一次,本宫该好好赏你。”


    莲音顿时笑起来,福身道:“奴婢为娘娘办事自然要事事留神,还得是娘娘英明,能将这些事串联起来,这才是后宫之主的手段呢。”


    近来本就事事顺畅,莲音的话更是捧到了她心尖上,皇后展颜淡笑,眉宇十分舒展:“接下来咱们静观其变就是,看看本宫历经天时地利人和才选出来的人到底如何,可别辜负了本宫的期望。”-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的快,一转眼一个月过去,眼看到了七月初七,是皇后娘娘的生辰。


    皇后本就怀着身孕,又逢生辰是双喜临门,陛下特意吩咐了要大操大办,更是今日一早就命人送去了生辰礼。


    那是一套重金打造的东珠头面,最大的冠上镶嵌了大大小小九十九颗东珠,不可谓不珍贵,也足以看出陛下对皇后这一胎的重视。


    除了贺礼,晚上还有隆重的生辰宴,地点就在丰元殿。


    临近晚膳时分,桑青筠在下房稍微吃了些简单的食物垫肚子,预备着等会儿和陛下一道去皇后的生辰宴。


    谁知夏季天气反复多变,她才刚准备从屋子里出去,外头便已经黑压压的一片,乌云里卷着轰隆隆的雷声破空而来,似要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桑青筠从门口抽出油纸伞准备出门,心里不知为何总有点不舒坦。


    不知是因为这几天常常下雨,还是因为小福子前两天传消息回来说公公染了风寒她放心不下,每每听到雷雨声总是不得安宁。


    好在公公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风寒也不是什么大病,有小福子和小安子悉心照顾,说不定今天已经痊愈,她也是白操心一场。


    算算日子,他们已经去京郊行宫一个月了,等一入秋,兴许公公就能回来了。


    撑着伞赶到勤政殿的时候,御驾刚好出发,她福了福身后进入到队伍里,抬头看天,这会儿已经开始滴雨点子,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下起大雨来。


    丰元殿内已经张灯结彩奏起歌舞,嫔妃们一个个妆容精致地坐在下头,面上带着笑脸,倒真像是诚心来给皇后祝寿的。


    等行礼问安毕,桑青筠往底下的嫔妃处从前往后扫视一周。


    刚看到贵妃时,就看到贵妃正好也看向她,神色颇为冷淡厌烦。


    自那日后,她和贵妃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彻底不可挽回,如此针锋相对,桑青筠早有预料。


    但她身在御前,贵妃就算看不惯她也不好对她做什么。戴铮虽亲近她,时常帮她说两句好话,可那也只是因为她姓纪,并非因为她是贵妃便一味偏听,他的忠心始终是系在陛下身上的。


    今日虽是皇后生辰宴,但皇后有孕不能侍寝,陛下饮酒后多半会在余下能侍寝的嫔妃中择选一位,所以嫔妃们都来得格外齐,就连才禁足结束的徐常在都来了。


    可众人都是笑脸,黎熙熙却坐在最末低着头,眼睛瞧着有些红。


    后宫纷争不断,她恐怕自己和熙熙的关系已经传了出去,熙熙这些天只给自己传过几次信,信上总说她很好,无人欺凌,现在日子过得太平多了。


    她便真的以为熙熙只要讨好了珂贵人,珂贵人不再为难,以后的日子就能平安顺遂起来。


    可她忘了,如今自己是贵妃的眼中钉肉中刺,熙熙和自己的关系一旦暴露,她就再也太平不起来了。


    看着黎熙熙强颜欢笑逃避她的眼神,桑青筠心中便一阵刺痛。


    熙熙总是那么坚强,从不愿意让她担忧,不给她添哪怕一丝一毫的麻烦,更从未想过从她这里获利。


    可桑青筠最近太忙,竟然疏忽了她。


    正在她想着该挑个好时候去寻熙熙,好好问问她情况的时候,外头突然爆起一声惊雷,吓了殿内众人一跳。


    大雨哗然而至,在一群娇艳妃嫔的抱怨中,和桑青筠交好的小太监急匆匆淋着雨赶来,在侧门挥手示意她出来。


    桑青筠心里一沉,和戴铮知会后疾步走出去,她将小太监递来的信条展开,狂风骤雨中,她就着剧烈摇晃的烛光看清了上面的字,只一眼,顿时浑身血液倒流,如坠冰窟。


    “谭公公中毒身亡,尸身已验,我会留在行宫探明真相,收敛遗体——节哀顺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