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想看看你眼中的淮城

作品:《商榷

    指尖悬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微微颤抖。邱胥颂关切的询问在耳边模糊不清。拒绝吗?像之前一样冰冷地回一个“没空”或者“不合适”?可手指却像被无形的磁石吸住,迟迟无法落下。答应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巨大的恐慌淹没。这意味着什么?一次单独的、非学校的相处?这和她拼命维持的“划清界限”背道而驰!她几乎能预见到自己一旦答应,那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昏暗的光影里,戚攸宁盯着那两条信息,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屏幕的微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照出眼底剧烈的挣扎。最终,在邱胥颂担忧的目光再次投来之前,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指尖重重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决绝,戳向了回复框。


    她飞快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回复,仿佛慢一点就会后悔:


    “为什么?”


    发送。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像一只沉默的、等待审判的眼睛。


    接下来的电影剧情,戚攸宁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只沉寂的手机上。邱胥颂试图和她讨论剧情,她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嗯”、“哦”应付着。邱胥颂看着她明显魂不守舍的样子,再看看她紧握在手心、屏幕朝下的手机,眼神彻底暗了下去,心头的酸涩和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收紧。


    电影散场,灯光大亮。戚攸宁下意识地立刻点亮手机屏幕——没有新信息。她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深的失落。


    “攸宁,我们去吃点东西?”邱胥颂提议,试图打破沉默。


    “好。”戚攸宁勉强笑了笑,将手机塞回口袋,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刚才发送信息时的冰凉触感。


    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餐。戚攸宁全程心神恍惚,邱胥颂的话也变得很少。气氛沉闷得让人压抑。直到邱胥颂送她到了小区楼下,戚攸宁才终于鼓起勇气,在道别前,低声说了句:“胥颂,谢谢你陪我。”


    邱胥颂看着她欲言又止、明显藏着心事的模样,心头像被细针密密地扎着。她很想问,那条信息是谁发的?是不是单承明?他到底要做什么?但看着戚攸宁疲惫的神色和眼底的挣扎,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最终,她只是用力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发涩:“嗯,早点休息。”


    回到家,戚攸宁几乎是第一时间冲进房间,反锁了门。她背靠着门板,像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浑身脱力。她掏出手机,屏幕依旧一片漆黑。


    没有回复。


    他……没看到?还是觉得她的反问很可笑,懒得回了?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羞耻和失落的情绪瞬间将她淹没。戚攸宁,你到底在期待什么?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将手机扔到床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她走进浴室,拧开冷水,试图浇灭心头那团乱麻和隐隐的燥热。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氤氲的水汽弥漫开来。就在她刚闭上眼睛,试图放空大脑时——


    “叮咚!”


    清脆的信息提示音穿透水声,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


    戚攸宁猛地睁开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她甚至来不及擦干身上的水珠,胡乱扯过浴巾裹住自己,赤着脚就冲出了浴室,扑到床边抓起了手机!


    屏幕亮着。


    一条新信息。


    来自那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颤抖着手指点开。


    信息内容依旧简短,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视线:


    “想看看你眼里的淮城。”


    没有解释“为什么”,没有追问“好不好”,只有这一句。


    想看看你眼里的淮城。


    戚攸宁怔怔地看着这七个字,呼吸仿佛都停滞了。水流顺着湿漉漉的发梢滴落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浴室里未散尽的热气包裹着她,脸颊却烫得惊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悸动,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看到了她的世界。


    那张星空贺卡。


    街心公园的手工小摊。


    或许……还有更多她未曾察觉的日常?


    他想看的,不是地图上标注的景点,不是攻略里推荐的美食,而是……她眼里的,那个带着烟火气、坐着公交穿梭其间的、真实的淮城?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直白的告白都更猛烈。它精准地击中了戚攸宁内心最深处那份对“真实”和“平凡”的珍视与守护。她构筑的冰壁,在这句话面前,发出了清晰的、碎裂的哀鸣。


    她握着手机,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水滴不断从发梢滴落,在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理智在尖叫着危险,情感却在无声地沉沦。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湿漉漉的、带着茫然和挣扎的脸上。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久到屏幕自动暗了下去。


    戚攸宁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宿命般的沉重,缓缓地、颤抖地,再次点亮了屏幕。指尖悬在那冰冷的回复框上,犹豫,挣扎,最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敲下了一个字:


    “好。”


    发送。


    手机从她脱力的手中滑落,跌落在柔软的床铺上,屏幕朝下,掩去了所有光亮。戚攸宁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蔓延上来。浴巾散开一角,露出她光洁却微微颤抖的肩膀。


    她答应了。


    她把自己推向了未知的、汹涌的暗流。


    周六的清晨,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戚攸宁却早早地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那个简单的“好”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她心口烫下了印记。后知后觉的恐慌和巨大的不真实感在黎明时分达到了顶峰。她一遍遍地问自己:戚攸宁,你疯了吗?你怎么敢答应?和一个几乎还是陌生人的单承明?去坐公交?当向导?这算什么?


    她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中反复预演着可能发生的尴尬场景:无话可说的沉默、被他少爷脾气支配的不耐烦、被熟人撞见后的流言蜚语……每一种设想都让她想立刻反悔。


    她拿起手机,点开那个陌生号码的对话框。那个孤零零的“好”字下面,依旧空空如也。他没有再发信息确认时间地点,仿佛笃定了她会去,或者……根本不在乎她会不会去?


    这份沉默像另一种煎熬。戚攸宁盯着手机,指尖在删除信息的选项上徘徊了无数次。最终,她还是颓然地放下了手机。反悔的念头被一种奇怪的自尊心压了下去——是她答应的,现在再反悔,显得她多反复无常?


    她认命般地起床,洗漱。站在衣柜前,看着里面清一色的校服和几件素色便装,她第一次感到了选择的困难。穿什么?太刻意显得重视,太随便又显得不尊重?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选了一件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一条浅蓝色牛仔裤。素面朝天,扎了个利落的马尾。


    出门前,她对着镜子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她骗过了在厨房忙碌的妈妈,只含糊地说约了同学去图书馆。


    初夏早晨的阳光带着暖意,空气清新。戚攸宁推着自行车走出小区,脚步却沉重得像灌了铅。约定的地点是离她家不远的一个公交站台——那是她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远远地,她就看到了站台旁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单承明。


    他没骑那辆自行车,也没看到那辆眼熟的黑色轿车。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站台的广告牌下,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烟灰色圆领卫衣,下身是深色休闲裤和一双干净的运动鞋。没有名牌LOGO,没有刻意张扬,整个人看起来清爽而……普通?除了那张过分英俊、在晨光里仿佛自带柔光的脸。


    他似乎也看到了她。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的目光精准地投了过来。


    戚攸宁的心跳瞬间飙到了极限!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推着车,一步一步,僵硬地朝他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距离在缩短。


    五米。


    三米。


    一米。


    戚攸宁停下脚步,将自行车锁在站台旁的固定架上。她能感觉到单承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灼热或平静,而是带着一种……专注的观察?像是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打量她。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终于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


    “早。”单承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没有笑,表情很认真,甚至显得有些严肃。他看着她,眼神清澈,像初秋的湖水,清晰地映出她有些紧张的脸。


    “早。”戚攸宁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厉害。她飞快地垂下眼睫,不敢与他对视太久,目光落在站台的地面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T恤的下摆。


    沉默。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辆声和远处传来的鸟鸣。戚攸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她后悔了!她现在就想掉头回家!


    “几……几路车?”单承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点迟疑。他显然对公交系统一无所知。


    戚攸宁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站牌,借此避开他的视线,声音依旧有些发紧:“102路。去……去老城区的。”


    “嗯。”单承明应了一声,没再说话。他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站牌,那样子,倒真像一个认真等车的普通少年。


    戚攸宁悄悄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还好,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步步紧逼,也没有问东问西。


    几分钟后,熟悉的绿色公交车喘着粗气停在了站台前。车门“嗤”一声打开。


    “车来了。”戚攸宁低声说了一句,率先迈步上车。单承明紧跟在她身后。


    清晨的公交车人不多,但也不少。戚攸宁习惯性地走到车厢中部靠窗的位置站定,手抓住了上方的横杆。单承明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淡淡的阳光气息,若有若无地飘入她的鼻尖。


    公交车启动,车身摇晃。戚攸宁的身体也跟着微微晃动了一下。就在这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突然伸过来,稳稳地抓住了她头顶上方、她还没来得及够到的另一根横杆。


    手臂抬起时,卫衣柔软的布料不经意间擦过戚攸宁的手臂外侧。那温热而短暂的触感,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让她瞬间僵住,手臂上细小的绒毛都竖了起来!她猛地抬头。


    单承明的手臂横亘在她头顶上方,替她撑开了一方小小的、稳固的空间。他的姿势有些僵硬,目光直视着前方晃动的街道,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看她,仿佛这个动作再自然不过,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戚攸宁的心跳彻底乱了节奏。她慌忙低下头,脸颊滚烫,抓着横杆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汗味、早餐味、汽油味……但她却清晰地分辨出了属于他身上的、那种干净又带着阳光的味道,正霸道地侵占着她的感官。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行驶着。两人之间隔着微妙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单承明的手臂像一道沉默的壁垒,替她隔绝了大部分的拥挤和摇晃。戚攸宁僵着身体,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试图用熟悉的街巷来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单承明的手臂上,在他烟灰色的卫衣袖口投下一小片明亮的光斑。戚攸宁的余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抹光亮吸引,顺着他结实的小臂线条,滑到他骨节分明、正用力抓着横杆的手指上。


    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透着一股力量感。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腕表,金属表带在阳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泽,与他此刻替她撑开空间的、带着笨拙体贴的动作,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他是单承明。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迟来的、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戚攸宁的心口。酸涩、悸动、茫然……种种情绪交织翻涌,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飞快地收回目光,将脸转向窗外,生怕被他发现眼底的狼狈和动摇。


    公交车穿过繁华的街道,驶入相对安静的老城区。道路两旁是上了年头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在柏油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车速慢了下来,车厢的摇晃也缓和了些。


    “前面……就是淮城的老城墙。”戚攸宁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她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指着窗外不远处一段爬满藤蔓植物的灰褐色城墙遗迹。这是她作为“向导”的义务。


    单承明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他看得很认真,眼神里没有敷衍,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和专注。“嗯。”他应了一声,顿了几秒,问道:“它有多少年了?”


    “明代修的,后来战乱损毁了一部分,现在看到的这段是后来修复的。”戚攸宁解释道,声音渐渐平稳下来。谈论熟悉的东西,让她找回了一点掌控感。


    “明代……”单承明低声重复,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段古老的城墙上,仿佛在想象它曾经的巍峨。“比汇城那些仿古建筑有味道多了。”他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真诚的感慨。


    戚攸宁微微一怔,有些意外他会主动提起汇城,更意外他会做出这样的比较。她忍不住侧过头,悄悄看了他一眼。他依旧望着窗外,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沉静,褪去了所有平日的桀骜和锋芒,只剩下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对未知世界的探寻。


    公交车在一个站点停下,上来几位提着菜篮子的老人。车厢里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颤巍巍地站在戚攸宁旁边。


    戚攸宁几乎是本能地松开抓着横杆的手,轻声说:“奶奶,您坐这儿吧。”她示意自己站的位置,想让出空间。


    “谢谢啊,小姑娘。”老奶奶笑着道谢,正要坐下。


    “坐这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同时响起。


    戚攸宁和那位老奶奶都愣了一下。只见单承明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横杆,侧身让开,指了指他刚才站的位置——那里靠着车窗,相对更稳当些。他甚至伸出手,虚虚地扶了一下老奶奶的胳膊,动作有些生疏,但透着小心翼翼的尊重。


    老奶奶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慈祥了:“哎哟,谢谢小伙子!谢谢你们!”她乐呵呵地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戚攸宁看着单承明做完这一切,然后默默地重新抓住横杆,站回她身边,位置比刚才更靠近了一些。他依旧没有看她,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


    可戚攸宁的心,却因为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再次掀起了波澜。她看着他线条流畅的侧脸,看着他微微抿起的唇线,看着他安静注视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街景。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影,在晃动的车厢里,像一棵沉默而坚定的树。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用浮华和强势来宣告存在的单承明。


    他笨拙地学习着普通人的生活,笨拙地表达着歉意和靠近,笨拙地……在她熟悉的世界里,寻找着一种融入的方式。


    公交车继续前行,穿过树影婆娑的街道,驶向老城区的深处。车厢里弥漫着初夏早晨特有的、混合着植物清香的微暖气息。摇晃的车身像一个巨大的摇篮,晃动着两颗年轻而悸动的心。


    戚攸宁紧绷的神经,在单承明沉默而安定的存在感中,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下来。她不再刻意避开他的存在,目光偶尔也会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再飞快移开。心头的恐慌和后悔,被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平静所取代。


    单承明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变化。他依旧没有多话,但紧绷的唇角线条,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悄然地、微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阳光正好。


    公交车像一艘笨拙的船,载着他们,驶向老城区锈迹斑斑的砖墙和斑驳的光影里,也驶向彼此深处,那片从未有人踏足的、名为“靠近”的未知流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