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柏林来电

作品:《商榷

    第七章:柏林来电


    老面馆里弥漫的浓郁骨汤香气,老板娘爽朗的笑声,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小两口”,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戚攸宁心湖里炸开了锅。她感觉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涌上了脸颊,烫得惊人,连耳根都红得快要滴血。


    “不、不是!我们……”戚攸宁慌忙摆手,声音都变了调,急切地想否认,舌头却像打了结。


    “阿姨您误会了。”单承明的声音同时响起,低沉而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眼神飞快地扫过对面窘迫得快要缩进桌子底下的戚攸宁,嘴角似乎极快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淡然。


    老板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露出“我懂我懂”的了然笑容:“哎呀,阿姨懂的,年轻人脸皮薄嘛!吃面吃面,凉了就不好吃了!”她乐呵呵地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留下戚攸宁独自面对这巨大的尴尬漩涡。


    戚攸宁恨不得把脸埋进面前热气腾腾的面碗里。她根本不敢抬头看单承明,只能死死盯着碗里漂浮的葱花,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心跳声在耳边轰鸣,震得她头晕目眩。那句“小两口”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带来一阵阵灼烧般的羞耻感。


    单承明看着她几乎要烧起来的耳根和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很快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拿起筷子,动作自然地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热气,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尝尝吧,看着还不错。”


    他的平静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戚攸宁心头的火焰。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过于激烈的心跳,也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挑起几根面条,送入口中。浓郁的骨汤鲜香瞬间在舌尖弥漫开,面条劲道爽滑,确实……很好吃。食物的温暖暂时抚慰了她紧绷的神经,也转移了部分注意力。


    两人沉默地吃着面。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吸溜面条的轻微声响和门外传来的市井喧嚣。气氛微妙而尴尬,却又在食物的烟火气中,奇异地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日常的亲近感。


    戚攸宁小口吃着,眼角的余光忍不住偷偷瞟向对面。单承明吃得很专注,动作不算特别优雅,带着点男孩子的利落,但很干净。他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在升腾的热气中,侧脸的轮廓显得柔和了许多,没了平日的锋芒毕露。他好像……真的只是在认真吃一碗面。这个发现让戚攸宁紧绷的心弦又松懈了一分。


    一碗面吃完,身体暖和了起来,最初的尴尬也消散了大半。单承明拿出手机准备扫码付款。戚攸宁见状,立刻也掏出自己的手机:“AA吧,我转给你。”她不想在金钱上占他任何便宜,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原则。


    单承明扫码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她,眼神里带着点探究:“一碗面而已。”


    “那也要AA。”戚攸宁坚持,语气很平静,但眼神很坚定。她点开支付界面,执拗地看着他。


    单承明和她对视了几秒。他看到了她眼底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和独立。一丝了悟和……难以言喻的欣赏悄然划过心头。他最终没再坚持,报了个金额:“二十。”


    戚攸宁利落地把钱转了过去。看着转账成功的提示,她心里莫名地踏实了一些。这样很好,清清楚楚。


    走出面馆,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刚才的尴尬仿佛被面汤的热气蒸腾掉了不少,但两人之间依旧萦绕着一种微妙的沉默。戚攸宁不知道该说什么,单承明似乎也在思考。


    “前面……有个老城墙门洞,旁边有棵很大的香樟树,挺凉快的。”戚攸宁率先打破了沉默,指着前面不远处一段爬满藤蔓的城墙。她需要打破这份沉默,也需要一个地方整理自己乱糟糟的心情。


    “嗯,去看看。”单承明点头。


    城墙门洞高大而幽深,由巨大的青条石砌成,砖石缝隙里钻出顽强的青草和苔藓。厚重的历史感扑面而来。门洞内果然十分阴凉,穿堂风带着一股湿润的泥土和苔藓气息。旁边那棵老香樟树枝繁叶茂,树冠如盖,将阳光筛成细碎的光斑,洒在斑驳的城墙上和青石板路上。


    戚攸宁走到墙边,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粗糙的石壁。那些深深浅浅的凹痕,不知承载了多少岁月的风霜和故事。她喜欢这里的静谧和厚重感。


    单承明也走到墙边,学着她的样子,将手掌贴在冰冷的石壁上。他微微仰头,看着头顶高耸的拱券和缝隙里漏下的天光,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对古老事物的敬畏和好奇。


    “和汇城那些仿古的……感觉很不一样。”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这里……是真的活了很久。”


    戚攸宁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他闭着眼,感受着指尖石壁的冰凉和粗糙,侧脸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这一刻的他,褪去了所有的光环和标签,只是一个被历史触动的、纯粹的少年。


    “嗯,”戚攸宁轻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门洞里显得格外清晰,“它经历过很多我们想象不到的事情。”她顿了顿,想起他之前的问题,“明朝嘉靖年间修的,为了抵御倭寇。后来也见证过太平天国、抗日战争,淮城很多老人都说,这城墙有灵性,护佑着一方水土。”


    她慢慢地说着,声音轻柔,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单承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侧着头,专注地看着她。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白皙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说话时眼神清澈,带着一种对这座城市的温柔眷恋。这样的戚攸宁,和他之前见到的清冷疏离或窘迫慌乱都不同,像一块温润的玉,在幽暗处散发着柔和而坚韧的光芒。


    戚攸宁察觉到他的目光,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有些不自在地停下了讲述。“……大概就是这样。”她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壁上的一块凸起。


    “你很喜欢这里。”单承明用的是陈述句,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洞悉的了然。


    戚攸宁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嗯。这里…很安静,也很真实。”她抬起头,望向门洞外喧嚣热闹的老街,“不像外面,有时候吵得人心烦。”她意有所指,但声音很轻。


    单承明沉默了片刻。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小摊。他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那些围绕着他和她的喧嚣目光和流言蜚语。


    “那以后,”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我们常来。”


    “我们”?常来?


    戚攸宁的心猛地一跳,刚刚平复的心跳再次失序。她愕然地看向他。他站在那里,逆着门洞外的光,高大的身影在幽暗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清晰地映着她惊愕的脸庞。没有戏谑,没有玩笑,只有一种近乎承诺的认真。


    他想继续。


    不止今天。


    在她喜欢的、能让她感到“安静”和“真实”的地方和她一起。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远比老板娘那句“小两口”更让她心神剧震。一股强烈的悸动混合着巨大的惶恐瞬间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走吧,”单承明却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失态,率先迈步向门外走去,语气恢复了平时的自然,“听说老城有家做传统陶瓷的小店,带我去看看?”


    他没有追问她的回答,只是自然地抛出了下一个行程。这种不容拒绝却又给她留有余地的态度,让戚攸宁混乱的心绪找到了一丝喘息的空间。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默默地跟了上去。


    那家陶瓷小店藏在一条更僻静的巷子深处。门脸很小,招牌是手写的木头牌子——“陶然居”。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泥土、釉料和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


    店内空间不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陶瓷制品:素雅的茶具、憨态可掬的小摆件、造型古朴的花瓶……灯光有些昏暗,却更添了几分古朴的韵味。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正戴着老花镜,坐在角落的工作台前,专注地给一个半成品的陶胚修坯。他动作缓慢而沉稳,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宁静。


    “爷爷。”戚攸宁轻声打了个招呼。她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老爷爷抬起头,看到戚攸宁,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小宁来啦?”他的目光落在戚攸宁身后的单承明身上,带着善意的打量,“带朋友来玩?”


    “嗯。”戚攸宁点点头,简单介绍,“我的朋友单承明。”


    “爷爷好。”单承明礼貌地问好,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店里琳琅满目的陶器。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很新奇。


    “好,好,你们随便看。”老爷爷笑呵呵地点头,又低头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戚攸宁带着单承明在店里慢慢逛着。她小声地给他介绍着不同的器型、釉色和工艺。单承明听得很认真,不时指着某个小物件低声询问。他高大的身影在这间小小的、堆满易碎品的店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因为那份专注的好奇心,意外地和谐。


    “那个……是什么?”单承明指着工作台旁边一个旋转的木盘(拉坯机)问道。


    “那是拉坯机,”戚攸宁解释,“做陶胚用的。把泥放在上面,转起来,用手塑形。”


    单承明的眼睛亮了起来:“我能试试吗?”


    戚攸宁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他脸上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孩子气,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兴趣。她犹豫了一下,看向老爷爷。老爷爷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小伙子想玩?可以啊,那边有和好的泥,你坐过来试试。”老人家显然很欢迎年轻人对传统手艺感兴趣。


    单承明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拉坯机前的小板凳上。戚攸宁也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旁边。


    老爷爷简单地指导了一下要领:重心要稳,手要稳,心要静。单承明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沾了点水,捧起一团湿润的陶泥,放在旋转的圆盘中心。


    机器转动起来。陶泥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开始向外扩散,变得柔软而难以控制。单承明试图用手掌拢住它,让它向上塑形,却因为用力不均,陶泥瞬间歪向一边,变成了一摊不成型的软泥。


    “噗嗤……”戚攸宁看着他那副手忙脚乱、眉头紧锁、跟一团泥巴较劲的严肃模样,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


    单承明动作一僵,有些懊恼地看向她。戚攸宁立刻抿住嘴,但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


    “重心,重心放低,手腕放松,别跟它较劲。”旁边传来老爷爷慢悠悠的指点声。


    单承明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再次尝试。这一次,他放低了身体重心,手臂放松,手掌虚虚地拢住旋转的泥团,感受着泥土在指尖流动的触感。慢慢地,那团不成型的泥巴开始听话了一些,在他的引导下,渐渐有了一个粗糙的、歪歪扭扭的圆柱体雏形。


    “对,就这样,慢慢来……”老爷爷鼓励道。


    戚攸宁也收起了笑意,专注地看着他的动作。午后的阳光透过小店唯一的小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形成一道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如同细碎的金粉。光柱恰好落在单承明低垂的眉眼和他那双沾满泥浆、却异常专注的手上。


    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惯有的桀骜,鼻梁高挺,薄唇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那团旋转的、逐渐成型的泥土上。那双骨节分明、曾经用来签署价值千万文件、把玩名表、或者轻松送出奢侈品的手,此刻正笨拙却无比认真地侍弄着一团最普通的陶泥。


    他在为她喜欢的“真实”世界,笨拙而努力着。


    这个画面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戚攸宁心底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一种强烈的、近乎酸楚的悸动,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像密集的鼓点,敲打在寂静的店里,敲打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看着光影里那个专注的侧影,看着他指尖流淌的泥浆,看着他额角的汗珠……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笨拙的、却无比强大的画面冲击得摇摇欲坠。


    单承明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微微侧过头。四目相对。


    他的额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脸上沾了点泥浆,看起来有些滑稽。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清晰地映着她有些失神的脸庞。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落在旋转的陶泥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湿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飞舞的尘埃,旋转的陶泥,窗外隐约的市声,老爷爷慢悠悠的哼唱……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彼此眼中清晰倒映的对方,和那无声汹涌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悸动,在狭小的空间里激烈地碰撞、回荡。


    单承明喉结滚动了一下,沾着泥浆的指尖微微蜷缩。他看着戚攸宁那双清澈眼眸里翻涌的、他从未见过的复杂情愫——震惊、悸动、茫然,甚至还有一丝……脆弱?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抬手,想拂去她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想触碰那近在咫尺的、让他心头发烫的女孩子……


    “小伙子,定住神!泥要塌了!”老爷爷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响起。


    单承明猛地回神,慌忙稳住手腕。可惜晚了,那刚刚成型的、歪歪扭扭的圆柱体,因为他的分神,瞬间软塌下去,变成了一滩更不成型的泥饼。


    “啊!”戚攸宁也回过神来,看着那失败的“作品”,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


    单承明看着自己沾满泥浆的手和那滩泥饼,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挫败和……懊恼的窘迫。他有些尴尬地看向戚攸宁。


    戚攸宁看着他这副难得的、带着孩子气的沮丧模样,再看看他那张沾了泥点、显得有些滑稽的俊脸,刚才那汹涌的心潮竟奇异地平复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忍俊不禁的笑意。她抿着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但眼底的笑意却像春水般漾开,波光粼粼。


    “咳,”单承明轻咳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指着那滩泥,“看来还需要多练习。”


    “嗯。”戚攸宁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压不住的笑意,“第一次……已经很好了。”她站起身,去旁边水盆里拧了块湿毛巾递给他,“擦擦脸。”


    单承明接过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温热毛巾,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几把,擦掉泥点。他看着她眉眼弯弯、带着浅笑的模样,心头那点挫败感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温暖。能让她这样笑,摔一百个泥胚也值了。


    最终,单承明放弃了亲手做一个杯子的雄心壮志。在戚攸宁的推荐下,他挑了一个素胚的白色马克杯,形状简单大方。然后,他拿起工作台上用来刻花的细竹签。


    “名字。”单承明看向戚攸宁,眼神认真,“刻你的名字缩写,可以吗?”他补充道,“就当……感谢向导。”理由找得有点生硬。


    戚攸宁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刻她的名字?在他的杯子上?这个举动比任何礼物都更带着私密的意味。她看着他那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容拒绝的坚持的眼睛,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化为一个轻轻的点头:“……嗯。”


    单承明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他低下头,拿起竹签,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那洁白的杯壁上刻划起来。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细小的竹屑簌簌落下。他刻得很认真,但显然没有经验,线条有些歪扭,深浅不一。


    戚攸宁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额角再次渗出的细汗,看着他笨拙却无比虔诚地在杯壁上刻下“Q Y N”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母。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酸胀感,从心口蔓延开来,流向四肢百骸。


    他在笨拙地宣告他的在意。


    用一种最朴实、最不带物质色彩的方式。


    老爷爷看着这一幕,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然又慈祥的笑容,摇了摇头,继续忙活自己的去了。


    付了杯子的钱(戚攸宁依旧坚持AA了素胚的钱),单承明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小心地用纸包好那个刻了名字的杯子,收进背包里。


    走出“陶然居”,日头已经西斜。金色的余晖给老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柔光。两人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往回走,谁也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醺般的宁静。刚才在店里那汹涌的悸动似乎沉淀了下来,化作一种无声的暖流,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戚攸宁的心从未如此平静过,也从未如此纷乱过。她偷偷侧目,看着身边高大的身影。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给他整个人都镶上了一道温柔的金边。他背着那个装着杯子的背包,步伐沉稳,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柔和而安静。这一刻的他,不再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单家二少爷,只是一个陪她走在老城夕阳下的、让她心头发烫的少年。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他指尖泥土的冰凉触感,他额角汗珠滑落的轨迹,他刻字时专注的侧影……这些画面,带着一种强大的、近乎蛮横的力量,将她之前所有关于阶级、差异、未来的冰冷顾虑,都暂时挤到了角落。


    或许……


    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一丝侥幸和奢望的念头,如同石缝里钻出的嫩芽,悄然在她心底滋生。


    他们坐上了回程的公交车。车厢比来时更拥挤了些,下班放学的人流汇聚。单承明依旧沉默地站在戚攸宁身侧,用身体替她隔开拥挤的人流。他一只手抓着横杆,另一只手下意识地虚虚护在她身侧,形成一个保护圈。每一次车身摇晃,他的手臂都会不经意地碰到她的肩膀或手臂外侧。那温热而短暂的触感,不再让她惊跳如鹿,反而带来一种隐秘的、令人心安的温度。


    戚攸宁抓着面前的栏杆,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街景上。夕阳的光辉透过车窗,在她白皙的侧脸上跳跃。她微微侧着脸,嘴角噙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浅淡的温柔弧度。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淡淡的、带着甜意的暖流包裹着她。


    单承明低头看着她被夕阳染上金边的、柔和的侧脸轮廓,看着她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一种近乎餍足的暖意流淌着。他第一次觉得,拥挤嘈杂的公交车,摇晃颠簸的路途,也能如此……令人愉悦。


    车子终于停在了戚攸宁家附近的公交站台。车门打开。


    “我……到了。”戚攸宁低声说,准备下车。


    “嗯。”单承明应了一声,跟着她一起下了车。


    站台上人不多。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戚攸宁推起锁在站台旁的自行车。


    “今天……”单承明站在她面前,开口,声音在暮色里显得格外低沉悦耳,“谢谢你。”


    戚攸宁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双眼睛在夕阳下,像融化的琥珀,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纯粹的温柔和满足。


    “不客气。”戚攸宁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短暂的沉默。晚风拂过,带来初夏夜晚微凉的气息。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无声的、黏稠的情绪。


    “那……”戚攸宁握紧了车把手,指尖有些发凉,“我回去了。”


    “好。”单承明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她,“路上小心。”


    戚攸宁推着车,转身向小区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停下脚步,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单承明还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余晖里。他正目送着她,看到她回头,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一个无比清晰的、带着纯粹喜悦和温柔的笑容,在他脸上缓缓绽开。那笑容,像冲破云层的阳光,瞬间点亮了整个暮色。


    戚攸宁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脸颊瞬间滚烫。她慌忙回过头,推着车,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进了小区大门。直到拐过楼角,确认他的目光再也看不到她,她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着,仿佛要挣脱束缚。


    夕阳下的那个笑容,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温柔力量,将她心底最后一点名为“抗拒”的冰晶,彻底融化成了滚烫的春水。


    单承明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小区门口,脸上温柔的笑容渐渐敛去,但眼底的暖意却久久不散。他拿出手机,点开相机,对着自己沾了点泥灰的背包拍了张照。然后,他点开微信,找到那个置顶的、备注为“奶奶”的头像。


    他编辑信息:


    “奶奶,今天去了老城。走了古城墙,吃了老字号的面,还……学做了个杯子。(背包照片)


    这边挺好的。”


    发送。


    他收起手机,正准备离开,一个带着明显怒意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单承明!”


    单承明脚步顿住,微微蹙眉,转过身。


    只见邱胥颂正站在几米开外,脸色冰冷,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愤怒。她身边站着同样脸色不太好看的邱胥言。


    邱胥颂几步走上前,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单承明,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带攸宁去老城了?还一起待到这么晚?!”她显然看到了刚才戚攸宁离开的背影。


    单承明面色平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嗯,有问题?”语气带着一丝惯有的淡漠。


    “问题?!”邱胥颂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声音陡然拔高,“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缠着她会给她带来什么?!那些流言蜚语还不够吗?你还要把她拖进你们那个……那个泥潭里去吗?!”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眼圈都有些发红。她无法忍受单承明像一道强势的光,蛮横地闯入戚攸宁平静的世界,更无法忍受戚攸宁似乎……正在被这道光吸引!


    “胥颂!”邱胥言皱眉,拉住妹妹的胳膊,试图让她冷静点。他看向单承明,眼神复杂,“承明,胥颂话糙理不糙。你……认真想想。你们家那边……”


    “我们家那边,我自己会处理。”单承明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他看着邱胥颂,眼神锐利如鹰隼,“至于戚攸宁,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我比你更清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邱胥言,“谢谢你的好意。”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愤怒的邱胥颂和欲言又止的邱胥言,转身,迈开长腿,径直走向停在路边的、不知何时悄然驶来的黑色轿车。司机恭敬地为他拉开车门。


    邱胥颂看着他冷漠离去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哥!你看他!他根本……”


    邱胥言叹了口气,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看着那辆绝尘而去的黑色轿车,眼神凝重:“胥颂,这事……我们管不了。单承明他……动了真心了。可越是真心,”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越可能伤人伤己。单家那边……不会同意的。”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行驶在暮色渐深的街道上。单承明靠在后座,闭目养神。他手中握着那个被纸包好的、刻着“Q Y N”的素白杯子,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上凹凸不平的刻痕。


    车厢内一片寂静。忽然,他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单承明睁开眼,看向屏幕。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备注是:


    “母亲”


    归属地显示:柏林。


    单承明眼底所有的暖意和柔和,在看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墨色。他脸上的线条瞬间绷紧,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盯着那不断震动的手机屏幕,如同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车厢内温馨的暮色仿佛瞬间被抽离,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所取代。


    几秒钟后,他才缓缓拿起手机,指尖划过接听键,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喂,妈。”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