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浮光—惊鸿

作品:《替莲

    民国二十三年,梅雨季。


    雕花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溅起的泥点在月白色旗袍下摆洇开细碎的墨痕。


    沈知意在车窗边攥紧帕子,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三日前,她还在姑苏绣坊描着并蒂莲,如今却要以唐家大小姐的身份,嫁进上海滩声名显赫的傅家。


    唐司长找到她的时候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待她答应替嫁,转身就笑得阳光灿烂。


    她本是姑苏一个普通绣坊主的女儿,因着一张与唐大小姐相似的脸而替嫁——如果唐司长的枪没有抵在父亲头上。


    唐司长强买强卖就算了,竟然连唐大小姐的名字性格都不给一个,要是露馅了,唐家不得完蛋吗?


    “吱呀——”


    朱漆大门缓缓敞开,铜环叩响惊飞檐下白鸽。


    傅公馆金碧辉煌的垂花门前,穿长衫的男人负手而立,墨发被雨水打湿后贴在额角,露出冷硬的眉骨。


    他转身时,玄色对襟褂子扫过廊下青瓷花盆,水珠顺着竹帘滴落,在两人之间砸出细碎的水洼。


    这就是傅家的三少爷——傅承砚。


    沈知意在报纸上见过。


    “傅三少。”沈知意微微向他福了福身,绣着缠枝莲的裙摆擦过石栏上的青苔。


    男人有些震惊的抬眼,瞳孔是淬了冰的深棕。


    听说唐梨要回来他急匆匆的赶回老宅,结果她居然叫他“傅三少”?


    他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细细打量面前的人。


    他在她腕间那抹翡翠镯子上凝住。


    那是今早傅老太太亲自给她戴上的,说是傅家未来少奶奶的信物。


    而不久前,沈知意在初见这镯子时,它还套在另一个女子纤细的手腕上——那个靠在傅三少肩头笑靥如花的姑娘,分明与她生着同一张脸。


    “唐梨?你回来了。”傅承砚终于开口,声音像老留声机里卡了碟的胶片,“你该叫我三哥。”


    雨滴突然变大,檐角铜铃在风中碎成一片清响。


    “为什么?”


    “你不是说过我们结婚只是权宜之计么?”傅承砚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沈知意望着他喉结滚动的弧度,想起昨夜在傅家客房里看到的报纸。


    头版头条是“傅氏航运并购案”,角落小楷却登着“傅三少携神秘女伴夜游百乐门”。


    配图里那女子耳坠上的珍珠,正随着马车颠簸,在她自己耳畔轻轻摇晃。


    “哦,我没想到这个。”她别开眼,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四两拨千斤。


    “老太太说,”她垂眸避开他的目光,指尖抚过旗袍盘扣,“成婚前要我先熟悉府里规矩。”


    傅承砚忽然逼近,雪松香水混着雨水气息将她笼罩。


    他修长的手指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指腹擦过她唇畔那颗朱砂痣,嘴角扬起讥讽的笑:“熟悉规矩?你不是最熟悉这的规矩吗?你怕我揭穿——你的真面目?”


    沈知意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几年前在绣坊,这个男人明明醉得连站都不稳,却在抱住她时,清晰地在她耳边低笑:“阿梨……我的阿梨。”


    惊雷恰在此刻劈过天际,照亮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沈知意闻到自己发间的茉莉香与他身上的硝烟味纠缠,想起姑苏巷口的说书人总爱讲的话本——情劫如雷,避无可避。


    “三少弄错了,”她反手握住他腕骨,指甲掐进他皮肉,“我是唐家大小姐唐梨,自然该嫁傅家三郎,至于让三少如此动怒的……”


    她顿了顿,眼尾在雨幕中洇开一抹红,“怕不是三少心中的白月光,照不进这傅家的深宅大院?”


    傅承砚瞳孔骤缩,忽然松手后退两步。


    廊下烛火被风卷得明灭不定,将他投在青砖上的影子撕成碎片。


    面前的这个人分明就是阿梨的脸,但是他能感觉到这不是阿梨。


    远处传来留声机的咿呀声,是周璇在唱《花样的年华》:“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


    “聪明过头未必是好事。”他从袖中摸出烟盒,火柴擦过磷面的声响刺破雨幕,火苗在他指间明明灭灭,“明日去挑婚纱,别丢傅家的脸。”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走进雨里,长褂后摆扫过她脚边的积水。


    “还有,”他停下脚步顿了顿,“这几天你先留在老宅,后面我会接你回傅公馆。”


    “是,三少慢走。”沈知意向他微微行礼。


    呵,封建家族出来的小封建。他轻蔑地想。


    以前的唐梨也是这样到处行礼,但是他却不觉得她有问题。现在的“唐梨”有着同一张脸,但是他看着就想找出一堆毛病。


    沈知意望着他挺直的脊背,直到那抹玄色消失在九曲回廊尽头,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冷汗。


    而那枚翡翠镯子不知何时滑到手肘,冰凉的触感像极了今早傅老太太抚摸她头发时的温度。


    她转身,回到傅承砚的房间,老太太让她住在哪儿。


    夜已深,沈知意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她卸去胭脂的素颜。


    白日里与傅承砚等那些对话,让她心里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指尖轻轻抚过唇畔那颗痣,她想起十六岁那年在绣坊,唐母捧着她的脸叹惋:“意儿生得这样像阿梨,将来必定有享不尽的福分。”


    可她知道,这样的福分从来不是蜜糖。


    放在床头上的那个从傅承砚书房偷来的钥匙,铜制钥匙扣上刻着朵残缺的玫瑰——


    与她在姑苏见过的,是那个叫阿梨的女子发间的银簪纹样,一模一样。


    窗外,雨声渐急。


    她忽然在枕下摸到了什么,是一封泛黄的信,落款日期是民国二十年,钢笔字迹力透纸背:


    “阿梨亲启,待航运线路谈妥,我便带你去巴黎看铁塔——承砚。”


    惊雷炸响,沈知意攥紧信纸,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她忘了,唐梨和傅承砚本就是一起长大的,自然最了解彼此,怎么会如此针锋相对?


    三年前傅三少突然取消的婚礼,那个传闻中出国治病的傅家未婚妻,这桩看似门当户对的亲事,原来……


    ——全是藏在锦绣屏风后的刀光剑影!


    她吹灭烛火,在黑暗中挣扎着。


    她找过远在姑苏的旧友帮忙查找自己的身份,结果证明,她沈知意是唐梨的亲姐姐,是在多年前被丢弃的唐家真正的大小姐。


    那么真正的唐梨,现在在哪?她还活着吗?


    既然命运将她推进这盘棋,那么她沈知意,就做那枚最锋利的棋子。


    哪怕最终玉石俱焚,也要看看这深宅大院里,究竟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


    一个星期后,傅承砚遵守约定来接她回傅公馆。


    傅家老宅会吃人,傅老太太一手遮天,也难怪没有子孙后代来看她。


    “婚礼尽快,我不会请很多人。”傅承砚单手开车,一个眼神都没给沈知意。


    “好,都听三少安排。”她点点头。


    这个动作看得傅承砚一阵烦躁。


    “你……”算了,不想跟她浪费口舌。


    “怎么了三少?”沈知意颇为关心自己的未婚夫。


    “没事。”傅承砚摆摆手。


    “好,三少没事就好。”


    傅承砚眉头紧锁,一个加速让沈知意踉跄了一下:“不要叫我三少。”


    沈知意点点头:“好的,三少。”


    “……”他觉得沈知意是故意的。


    路上憋着一肚子气,以至于到傅公馆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下车摔门就往里走,不过也没有忘记叫小斯帮她拿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