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浮光—暗涌
作品:《替莲》 民国二十三年,霜降。
水晶吊灯在舞厅穹顶投下碎钻般的光,沈知意攥着香槟杯的手指泛起青白。
订婚宴宾客如云,她耳坠上的珍珠随着心跳轻颤,映着舞池中央那对璧人——
傅承砚搂着唐家二小姐旋转,燕尾服下摆扫过她新定制的银线绣花裙摆。
“姐姐,我和姐夫跳的舞好看吗?”
舞曲终了,唐曼曼挽着傅承砚走近,指尖有意无意划过他领结。
沈知意看见他耳后那颗红痣——昨夜自己在替他处理枪伤时,指尖曾擦过同样的温度,他却在昏迷中攥着她手腕,低喊“阿梨”。
“姐姐发什么呆?可是妹妹与姐夫跳舞,姐姐不高兴了?”
“姐姐不会介意的吧?”
甜腻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沈知意转身时,正对上唐曼曼指间晃动的红宝石戒指。
那抹艳红刺得她眼眶发烫,像极了三日前在傅承砚抽屉里看见的病历本:
“肺癌晚期”四个字下面,用钢笔重重画了三道横线——落款人:唐梨。
“妹妹的舞跳得真好。”沈知意咽下喉间腥甜,笑容在脸上绽开,“听说妹妹在巴黎学过芭蕾?”
唐曼曼掩唇轻笑,腕间翡翠镯子与沈知意的相撞,发出清越声响。
“姐夫说我穿缎面舞裙像天鹅,姐姐这袭旗袍……”她目光落在沈知意领口的珍珠扣上,意味深长,“……倒像是姑苏绣娘的手艺。”
刻意回避问题,转移话题重心。
香槟杯底重重磕在圆桌上,沈知意听见自己指甲刮过杯壁的声响。
姑苏绣坊的绣娘,是她刻意掩埋的身份。
而眼前这个叫唐曼曼的女人,此刻正用本该属于她的翡翠镯子,在众人目光下与傅承砚共舞。
“不是。”傅承砚淡声道,解开燕尾服披在沈知意肩头,雪松香水混着硝烟味将她包裹。
他指尖掠过她锁骨,旁人看来是亲昵,只有她知道,他在确认她藏在衣领下的微型录音器。
宾客开始窃窃私语。
三天前,报纸头版还是“傅三少与唐小姐巴黎重逢”,今日却在订婚宴上与唐曼曼共舞,连百乐门的头牌歌女都在唱:“傅家的月亮换了边,旧人成影新人圆。”
“姐姐可去过巴黎了?”唐曼曼拨弄着卷发,“埃菲尔铁塔的夜景,可是承砚当年最想带……”
“妹妹这么了解自己的姐夫呢?”沈知意突然抓住她手腕,翡翠镯子在两人肌肤相触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承砚最爱的,是姑苏的雨巷。对吧,承砚?”
她仰起脸,对上傅承砚深棕的瞳孔。
他喉结滚动,指尖轻轻叩了叩她后腰,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意为——别冲动。
可她看见唐曼曼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枚本该属于傅家未婚妻的钻戒,此刻正套在冒牌货手上。
“去透透气。”傅承砚突然握住她手肘,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骨头。
穿过旋转门时,冷风卷着梧桐叶扑在脸上,她终于忍不住甩开他手,退到墙角剧烈喘息。
“闹够了?”傅承砚点燃香烟,火光在暮色中明灭,“唐曼曼是唐司长的女儿,现在动她——”
“动她?”沈知意冷笑,从手袋里摸出张纸,“你该看看这个。”
泛黄的信纸在风中展开,是民国二十年傅承砚写给唐梨的情书,末尾却多了行鲜红批注:
“唐梨已于民国二十一年病逝,死因:肺癌。”笔迹与病历本上的完全一致。
傅承砚瞳孔一震,指间香烟骤然落地,火星溅在他皮鞋上,烫出焦痕:“你从哪弄来的?!”
“唐曼曼的梳妆盒。”沈知意逼近他,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三年前你送她去巴黎‘治病’,其实是让她暗中收集证据,对吗?可她根本没到巴黎,对吗?这是为什么呢……”
雨声突然变大,像极了他们初遇那次。
傅承砚突然抓住她手腕,按在墙上,雪松香水混着雨水灌进她鼻腔:“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唐梨的死——”
“其实你并不喜欢唐梨对吗?你所对她的执念只不过是愧疚,她帮你揭发自己却染上重病。”
“嘘。”沈知意指尖按住他嘴唇,从领口扯出录音器,“听听这个。”
电流声过后,传来唐曼曼尖利的嗓音:“傅承砚以为我死了?可笑,当年要不是我替姐姐顶罪,他哪能坐稳傅家江山……”
惊雷劈过天际,照亮傅承砚瞬间惨白的脸。
沈知意望着他颤抖的睫毛,想起昨夜在他书房看见的航运线路图,那些用红笔圈出的码头,竟与唐司长贪污的走私路线完全重合。
“唐梨死了,对吗?回答我。”
“你不是唐梨。”傅承砚低声道,喉结擦过她掌心,“真正的阿梨……”
“在姑苏绣坊。”沈知意替他说完,从旗袍内袋摸出半枚玉佩,“这是养母临终前给我的,她说见到另一半,就能找到亲生父母。”
玉佩上“梨”字刻痕与傅承砚常年戴着的那块严丝合缝。
他猛然攥住她手腕,眼中翻涌的情绪让她心悸:“你是阿梨的妹妹?”
“或许是孪生姐姐。”沈知意扯出苦笑,“养母说,当年唐家为了让小女儿嫁进傅家,把刚出生的双胞胎姐姐丢在绣坊门口,取名‘知意’,意为‘知趣合意的替身’。”
傅承砚忽然松开手,后退两步靠在墙上。雨水顺着他发梢滴落,在领带上洇开深色痕迹。
远处传来舞厅的喧闹,《夜上海》的旋律混着雨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所以你接近我,是为了报仇?”他摸出烟盒,却发现里面早已湿透,“利用我对阿梨的愧疚,查清唐家的走私证据?”
沈知意望着他眼底的防备,忽然想起昨夜她替他包扎伤口时,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
她转身从手袋里拿出U盘:“这是唐曼曼与走私集团的通讯记录,还有你航运文件被篡改的证据。”
“为什么给我?”
“因为我要亲手拆穿她。”沈知意将玉佩按在他掌心,“今天的订婚宴,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唐家二小姐才是杀害亲姐姐的凶手,而傅家的未婚妻——”
她顿了顿,眼尾在雨幕中泛起红,“已经死了。”
傅承砚忽然抓住她肩膀,力气大得让她生疼。
他低头望着她,深棕瞳孔里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像初春解冻的冰河,泛着细碎的光:“你有没有想过……”嫁给我。
话音未落,枪响突然划破雨幕。
沈知意感觉肩头一热,下一秒被傅承砚压在地上,他后背传来黏腻的触感。
她看见不远处阴影里闪过的枪口,听见他在耳边急促的呼吸:“别动,是唐曼曼的人。”
鲜血顺着他下巴滴在她锁骨,沈知意忽然想起姑苏的说书人讲过的话:“情劫如刀,见血方休。”
她颤抖着摸出手袋里的手枪,这是今早从他保险柜里拿的,此刻终于派上用场。
“往左三米。”傅承砚按住她发抖的手,扣动扳机的瞬间,她闻到他身上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子弹击中杀手手腕的同时,舞厅方向传来尖叫——唐曼曼举着枪冲出来,发丝凌乱,旗袍上染着酒渍。
“傅承砚!”她妆容花掉,眼里是疯狂的光,“你宁愿护着这个冒牌货,也不肯信我?当年要不是我替姐姐陪你演戏,你以为傅家能拿到长江航线?”
沈知意感觉傅承砚身体骤然僵硬。
她抬头,看见他眼里的剧痛,像被撕裂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却无法愈合。
原来三年前那场“重病”,竟是他与唐梨设的局,为了引走私集团上钩,却不想被唐曼曼偷梁换柱。
所以唐梨根本没有生病!她的死……
“所以你杀了阿梨?”傅承砚声音沙哑,撑着地面的手浸在雨水里,“把她埋在姑苏绣坊后的槐树下?”
唐曼曼瞳孔骤缩,枪响几乎与惊雷同时炸开。
沈知意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抬头时,看见唐曼曼胸前绽开的血花,以及她身后举着枪的——傅家管家陈叔。
“少爷,”陈叔颤抖着跪下,“当年是老夫人吩咐,说不能让唐小姐拖累傅家……”所以让唐曼曼在唐梨的药里下毒。
傅承砚闭了闭眼,像是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他早就查明了真相,是唐曼曼在唐梨的药里下了毒,但是他忘了,唐曼曼为什么会有这种毒。
这是傅家的祖传秘方。
他再没有力气了,躺在沈知意怀里。
远处警笛声靠近,傅承砚一字一句慢慢念道:“……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她愣住,肩头的血已经浸透旗袍,却比不上此刻心里的凉意。
原来他早就识破她的伪装,却依然任由她在傅家翻云覆雨,甚至默许她接近真相。
“你的痣,”他指尖轻轻抚过她唇畔,“在右边,阿梨的……在左边。”
雨声渐小,天边泛起鱼肚白。
沈知意望着他逐渐涣散的瞳孔,忽然想起初遇那夜,他醉眼蒙眬却精准地吻上她唇角。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是替身,却还是在每个雨夜,默许她留在身边。
“为什么?”她抓住他手腕,感受着他脉搏逐渐变弱,“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还要……”
“因为你眼里有光。”他笑了,血从齿间溢出,“阿梨的光,早就被唐家磨没了。而你……”
话音戛然而止。
沈知意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尖叫,混着越来越近的警笛声,在黎明前的雨幕中碎成齑粉。
她攥着他手里的玉佩,忽然明白姑苏的说书人为何总在故事结尾叹惋——
原来最痛的情劫,不是生死相隔,而是明明看透一切,却还是心甘情愿坠入深渊。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