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去中州3
作品:《未来皇后只想守寡》 紫宸殿内,长孙策斜靠在一床半新的暗红缎面福寿被上,清走了殿内所有人,准备跟钦天监的人讨论这蹊跷的重生一事。
钦天监来人面白无须,身形瘦削,笼在宽大的衣袍里。
长孙策问道:“你做监正是不是有点太年轻了?”
陈监副垂手作揖:“回陛下,臣乃钦天监监副陈季礼。家父算得今年雨水丰沛,已经提前去北郊观测星象了。”
“嗯。”原来是陈监正的儿子。长孙策表示首肯,直接进入正题说道:“朕身上出了件怪事。”
“陛下请讲。”
“朕一觉醒来,竟回到了十年前。”
陈季礼疑问:“臣愚钝,是回到了现在的十年前——显德二十八年,还是元丰元年?”
“元丰元年,朕从元丰十年回到了元丰元年。”长孙策斜斜地倚着,为两人满上茶水。
陈季礼又问:“陛下是怎么回到十年前的呢?是否经过了什么通道?”
“没有什么通道,梦中颠簸如行舟,醒来就是今天。”
“陛下重生前是什么日子?是否天象有异?或者有什么契机造成了这次重生?”
“万寿节。没有异象,倒是有一些进献祥瑞的。”
“五穗的稻子和长绿毛的王八什么时候有这么大本事了。”长孙策调侃了一句,又想起了什么,直起身来,“倒是有件事没做过,朕给一个人送了壶酒。”
陈季礼警觉:“什么人?什么酒?”
“怀珠夫人,你不知道她。酒就是朕平时喝的酒。”天子垂了垂眼,脸上浮现出笑意:“据说是这样传达心意。”
“哪位高人说的?是什么方术吗?什么心意?”陈季礼细致地问。
“不过是朕的掌印太监,”长孙策笑道:“他说书里写的,‘你若有心,便吃我半盏残酒’,如此表达心意。”
陈季礼:“……潘金莲啊?”
长孙策:?
陈季礼:“那个,金瓶梅……潘金莲给武二郎……”
殿外的“小栓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一头雾水地摸了摸脖子。
“应该不是这个的问题,”陈季礼忙转移话题:“醒来前后是否是一副龙体?”
“这是朕十年前的身体。”长孙策闲闲地理了理衣袍。
“闻所未闻,臣从小跟家父学习,钦天监也从未有过这种记载。”陈季礼答道,“但民间确实流传有人能做‘预知梦’,梦里的事情最后发生在现实中。”
“朕不觉得这是预知梦。一个真正的我活在真正的十年后,为何是梦?”长孙策说,“说不定现在才是梦。”
陈季礼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心声:“那你自己掐一下呗。”
长孙策:嗯?
陈季礼赶忙敛容,严肃地说道:“臣斗胆直言,陛下为什么以一个虚无的你,来度量现在的你呢?”
长孙策坐正:“此话怎讲?”
陈季礼正色道:“昔日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但臣以为,蝴蝶就是蝴蝶,庄周就是庄周。睁开眼有一双翅膀要飞,即是蝴蝶;手中有卷《庄子》要写,便是庄周。人寄居在世界上,究竟是灵魂在世间漂流,还是躯壳在人间沉浮呢?万物不断变化,究竟以什么为度量呢?只有以‘我’来度量。”
“我听我看我思我想,我失我得我无我有,没有我,何谈他者?没有此刻,何谈未来过去?臣在梦中遨游九界,醒来仍是钦天监的监副;陛下灵魂遍历千秋,睁开眼依旧活在此时此刻。如何度量?此刻向前便是过去,向后便是未来,如今陛下为何认为,此刻的你不该是此刻的你呢?”
“臣愚钝,臣的面前只有此时此刻的陛下,不知道什么十年前的陛下。”
“……”长孙策有些失语,似曾相识的论调,熟悉的身份,他禁不住问:“……陈敬之?”
陈季礼,字敬之。本朝理学大师,虽然子承父业观星占卜,实则志不在此。他在值夜观星的间隙埋头书写,最终完成思辩巨著《观心问对》。
长孙策重生前,他在学生中名望颇高,最爱纠集学生在太学闹事。
皇帝长孙策从未召见过陈敬之,但恰巧读过他的著作。命运竟让君臣在此时相遇。
陈季礼抱手:“回陛下,臣表字敬之。”
长孙策道:“我读过你的书。”
陈季礼:?没写过书
长孙策不管他疑惑的神情,只带着审视的目光说道:“我不喜欢你的书。你知道为什么,你的观点可能对,但你很痛苦,你不喜欢钦天监,不喜欢你父亲,不喜欢你的生活,所以你长篇大论地说服自己,这就是你的书给我的感受。现在你不仅把这种痛苦传达给了朕,还要来亲自说服朕。”
陈季礼一时怔愣。
“这是你真正想做的吗?你是真的超脱,还是在自我麻痹?最关键的是,你能说服自己吗?你获得内心的平静了吗?”长孙策说出他的结论:“你不如庄子。”
陈季礼:我一破观星的也是比上庄子了……
陈季礼道:“臣愚钝……”
见他似懂非懂,长孙策打断道:“以后你自会明白。你不要再在钦天监任职了,回去吧。”
“回哪去?”陈季礼抬头:“臣回去怎么跟家父交代……”
“天地君亲师。朕堂堂天子,一国之君,九五至尊,朕的御旨还不够你交代的?”长孙策冷笑。
陈季礼支支吾吾。
“你没有任何想做的事吗?发自内心地想做的事。”长孙策看他迟疑,恨铁不成钢道:“去太学吧,继续写你的书去。”
去吧,去领着学生闹事去吧。
“是。”陈季礼拱手退出紫宸殿。
“等等,你爹回来后让他来见我,”长孙策叫住他,随后又改变了主意,“算了,你说的对,我也不想见什么人的爹,不用叫了。”
“臣告退。”陈季礼脚步轻快地走了。
长孙策靠在被子上,忍不住伸出手来端详,抚摸身旁的织物,床上的小桌,桌上的茶盏。
喝一口已经变温的茶水,长孙策心中似有星火迸起,重来一次,我想做点什么呢?
长孙策做了一个决定。
他招手让“小栓子”过来,拿出一个玉扳扔给他。
“从今天起你就叫王灵知,担任本朝的掌印太监。”
天降大喜,王灵知正要跪下行礼,皇帝一把拉住了他,敛了笑,故作严肃道:“朕有一事,关乎国家社稷和朕的终身幸福,朕要把此事交给你。”
王灵知不由得紧张起来:“什么任务?”又觉得必须表一表决心:“我…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随朕出宫。”长孙策道。
“去哪?”
“去中州。”
“做什么?”
长孙策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抢婚。”
*
马车在林子里的官道上碌碌地走着,道旁的树枝挑破青雾,零星潮湿吹进进轿厢里。
梁怀珠还在马车里摇摇晃晃。
小钰超小声问:“所以你为什么重生了?你死了吗?”
梁怀珠一拍大腿,随即小声说道:“皇上不会给我赐死了吧?”
文苹瞪了一眼梁怀珠。
梁怀珠伸出三根手指:“我发誓我不说了。”
梁怀珠又暗示小钰。
小钰举起三根手指,说道:“我发誓我也不说了。”
两人看着文苹。
文苹露出满意的笑:“那我也不说了。”
马车外的车夫:“你们都不说,那我也不说了。”
梁怀珠:?
文苹:?
马:咴——咴——
小钰笑道:“它说它也不说了。”
梁怀珠:?
文苹:?
中年男人又粗又扁的声音隔着布帘子传进来:“我还在想你们什么时候能意识到外头有个人呢。”
三人面面相觑。
车夫又问道:“在城门口放下你们行吗,你们是去云府吗,那在城里边儿呢,去不了。”
文苹答道:“不去云府,我们去走亲戚,离城门口就几条街,师傅送过我们去吧。”
“也行,”车夫很好说话,又说:“你们走完亲戚还上云府吗?和云府是亲家?”
小钰挠头:“不知道呢。”
车夫说道:“你们小辈不懂。”
梁怀珠说:“可不是嘛。”
车夫又说道:“我跟你说,其实云家现在也不行了。原来云家为什么行呢,都是因为先皇看中他们家的…咳咳咳……”
梁怀珠:!!
梁怀珠不得不接话:“老太爷。”
云府的老太爷,先皇帝的旧仆,云容山的爷爷。
“对对,风呛了我一下,”车夫解释完,继续说道:“老太爷回乡这些年,看着风光,其实在朝廷里也后继无人。他们家的大老爷,年轻时就不是这块料,现在年纪上来了,不说了。他们家二老爷,本来以为能一飞冲天呢,最后还那个什么……”
梁怀珠接到:“腿疾。”
“对嘛,瘸了,”车夫惋惜道,“大老爷不成器,娶得低。后来老太爷起来了,成了先帝面前的红人。二老爷就得了好处,娶的那个谁……”
梁怀珠:“裴家。”
丞相亲族,裴安国的远房表妹。
“裴家的千金大小姐,”车夫拍腿,“裴家人家现在是如日中天。可惜二老爷后来仕途不顺,就把裴夫人耽误了。大老爷娶得低,也不高兴,兄弟就不睦。老太太就有点偏心那个谁……”
梁怀珠:“大儿子。”
“可不说呢,听说老太爷前两年得的那个什么病……”
梁怀珠:“中风。”
“对对,他们兄弟俩心里有气,都不碰面儿。老太爷虽然最后治回来了,身子也垮了。怕是他一走,云家就得分家了。”车夫越说越兴奋,“你们这不都知道嘛,还说不是未来亲家,说的是哪家的公子啊。”
“二老爷家。”梁怀珠瞄了一眼文苹,接话道。
“好,好啊,”车夫赞叹道,“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天生一对。要说他们家谁还有点希望,就是这个云容山云少爷,听说人也好,名声好,有才气,前途无量,是个能支撑门楣的。”
“嗯嗯。”梁怀珠心想,没想到吧,支撑门楣的是我。
车夫又说:“趁着老太爷还健在,赶紧把亲事办了,不然他要是那个什么,那等到什么时候了。别让老人耽误年轻人的事,你们说是不是。”
“哈哈。”梁怀珠又想,你不知道,这个云少爷哪都好,就是命不好,还没有老太爷活得长呢。
车夫又跟文苹说:“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么,夫人。”
文苹尬笑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车夫得意道:“我们赶车的,钉马掌修马毛的时候,凑一块说说,没有不知道的。现在这个世道,想知道点什么容易,想瞒点什么可难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钰心想终于到我了,大声说道:“可不是嘛!”
文苹抢先问道:“师傅渴不渴啊,我们还有点水。”
“不渴不渴,你们喝。”
“那我们吃点东西,坐车坐得都饿了。”文苹说道。
“行行。”车夫应和道。
于是文苹闭上眼,开始闭目养神。
车里很安静,小钰用气音问道:“不是吃东西吗?”
梁怀珠乐不可支,小声说道:“歇你的吧。”
*
经此一役,梁怀珠扬眉吐气,坐实了她重生者的身份。
母女们到了中州,暂时找了个茶馆歇脚,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
一坐下,梁怀珠就意识到,这就是她第一次见到云容山的茶馆——虽然只来得及看见侧脸和后脑勺。
难道真是命运不可抵抗的引力?
面对此情此景,梁怀珠对小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不一会儿,云容山就骑马从那边走过来。”梁怀珠支开窗子,遥遥地指出去。
小钰顺着她的手指探头望去,嗔笑道:“真的假的?”
梁怀珠说:“我还能骗你?”
“那你可好好儿看着,别一会儿看漏了。”文苹说。
见小钰眼巴巴望着外面,梁怀珠说道:“别看了。”
“万一错过了呢!”
梁怀珠笑道:“绝不会错过的。”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窗外传来一阵喧闹,由远及近,二楼茶客纷纷开窗探身张望。
梁怀珠示意小钰快看。
只见世家的仪仗浩浩荡荡而来,前呼后拥,蜿蜒如龙。
云容山是其中少有不坐轿而骑马的。
在男人含酸的窃语和妇人小姐们兴奋的注目中,他气定神闲地驾马而来。素白衣袍勾勒出他的身姿,日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甚至带了一丝慈悲与神性。
“太帅了,”小钰赞叹道,“我能和你一起嫁他吗。”
梁怀珠不由得哈哈大笑。
忽然,二人的视线遥遥对上。
多新奇的体验,前世今生,梁怀珠第一次与他四目相对。她只是不移开目光,心怦怦跳起来。
云容山看了会儿,转过头,在簇拥中继续向前了。
“真抢手啊。”小钰说。
梁怀珠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摇摇头,在小钰的感叹中无可奈何地勾起了嘴角:
“和他结婚或许是很多人的梦想,但这就是我的命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