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浮云一别又人间
作品:《鬼王不负》 三楼走廊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声响。
一整层只有两间上房,凌不负站在右侧客房门外,透过窗纸看见一个修长身影伏案执笔。那人的剪影在烛光中摇曳,每一道轮廓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锋利,却让人想伸手触碰。
凌不负默默地看着。那身影让他莫名熟悉,却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看得太专注,以至于当那道玩味的声音响起时,竟罕见地怔了半秒。
“谁在门口?瞧了好一阵了,我客房的门这么好看?”
嗓音低沉悦耳,尾音微微上扬,裹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哑,像一柄未出鞘的剑——慵懒,却暗藏锋芒。
凌不负眉眼平淡,语气冷然:“在下林子涯,隔壁客房,路过而已。”
语毕,刚想走,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玄衣公子倚在门边,腰间悬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双眼蒙着一条暗红绸带。他唇角噙着笑,明明看不见,却精准地“望”向凌不负的方向。
“林子涯?”他神色一顿,随即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这名字真好。公子既然对我的房门如此感兴趣,不如进来坐坐?”
凌不负目光落在他蒙着双眼的绸带上。
他虽看不见,却仿佛能感知到凌不负的视线,挑了挑眉。
“怎么,觉得我这瞎子招待不周,连杯茶也倒不好?”他语气调侃,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
凌不负收回目光,淡淡道:“公子说笑,我唐突了。”
“无妨。”他侧身让开一条路,做了个“请”的手势,“我这人爱热闹,但旁人见了我的眼睛都避之不及,难得有人愿意陪我聊两句。”
凌不负迈步进了房间,房内陈设雅致,案几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茶香袅袅。
窗边挂着一串青铜风铃,四周无风,风铃很安静。
玄衣公子斟茶的动作行云流水,完全不像目不能视之人。他将茶盏推到凌不负面前,期待道:“尝尝,我自己带的家乡茶,虽不是什么名品,但味道也不错。”
凌不负端起茶杯,茶香清冽,入口微苦,有点像自己小时候喝过的紫竹茶。
家乡茶……对面也是妖族?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落在对方蒙着双眼的绸带上,忍不住问道:“公子怎么称呼?”
“贺崖。”他微微一笑,轻晃茶盏。
“云崖倚天开,公子的名字也不错。”凌不负放下茶盏,礼貌地夸道。
却被贺崖突然捉住了手腕。
“你不记得我了?”贺崖神色认真,语气带着几分凝重。
凌不负下意识攥紧了衣袖,心口某个地方像被无形拂过一下。
他垂眸,看了看杯中茶水倒映出的“林子涯”的模样,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点刻意的距离:“公子认错人了。”
贺崖却扣住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持:“那你——认识凌不负吗?”
空气一滞。
凌不负目光从杯中移开,顿了顿,语调清冷:“不认识,公子真的认错人了。”
他三年前就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
如今还有人能认出他、找到他,甚至几乎试破他的易容——
能认出他的人,不是至亲,就是……恨之入骨。
他缓缓抽回手指,眼神一敛,话锋轻巧一转:“贺公子也是来鬼市的?”
贺崖盯着他看了几息,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腕,轻叹一声:“抱歉,失态了,公子太像我的故人了。”
他语气恢复平静,甚至带着一点调侃意味:“确实是为了鬼市。不然谁会在这荒山野岭的客栈落脚?”
凌不负抬眸看他,尽管贺崖蒙着双眼,他却总觉得对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绸带,直直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公子说得是。只是这鬼市神秘莫测,寻常人怕是连入口都寻不到。”
贺崖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语气悠然:“这话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了,莫非……你没有邀请函?”
凌不负心下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何出此言?”
贺崖轻笑一声,放下茶盏,身子微微前倾:“入口和进入的方式在邀请函上都说得明明白白。你若是有,又何必明知故问在那儿套我话呢。”
凌不负眯起眼睛。
贺崖笑笑,端起茶杯碰了碰他的茶杯,仿佛喝酒碰杯:“无妨无妨,不必紧张。我这人最讨厌正人君子,公子看起来也是暗度陈仓之辈。既然喝了我的茶……”他声音压低,“就是同谋了。”
“……你很喜欢交朋友?”
贺崖却突然倾身向前,绸带几乎要碰到凌不负鼻尖:“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林公子与我有缘。”
话音未落,凌不负突然出手直取绸带!
贺崖也不是吃素的,头一偏,捉住凌不负的手腕。凌不负借力反手扣住贺崖的手臂,将他往身前一拉,贺崖身形微晃,却稳如泰山,右手已悄然扣住案几边缘,稳住重心。
两人在方寸之间角力,案几上的茶具微微颤动,茶水荡起一圈圈涟漪。
凌不负眼中精光一闪,左手如电,贺崖偏头欲躲,却被凌不负扣住的手臂限制了动作。绸带应声而落,轻飘飘地落在案几上。
一双猩红的眼睛。
贺崖不怒反笑,哀怨道:“林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新郎揭盖头都没你的手快。”
“探探‘朋友’的底细。”凌不负盯着贺崖血红的双眸,“贺崖,原来你没瞎。
“你是魔。”
贺崖漫不经心地笑笑,一双狐狸眼微微弯着,缱绻地盯着凌不负,似是能把人魂儿给勾出来。
但他血瞳微缩的那一瞬却被凌不负捉住了。
绝对是家破人亡的妖堕了魔,来找自己寻仇了,凌不负心道。
风铃轻晃了几下,发出叮当的脆响。
两人气氛还在僵持,却听见门口传来店小二着急忙慌的声音:“两位三楼的客官在吗?”
“……进。”贺崖开口。
小二进门的时候两人仿佛相谈甚欢,贺崖也把刚摘掉的绸带戴了回去。
见到房间里二人对坐,小二眼下一喜:“两位客官认识?太好了,既认识可否行个方便?最近客商太多了小的忙着忙着给忙忘了,钰王也订了今日的上房,可这上房只有两间……既然二位认识,可否方便同住?房钱给您二位免了,实在是小的疏忽了。”
凌不负蹙了一下眉,刚想拒绝,贺崖却已笑着接口:“无妨,我与林公子一见如故。”他转向凌不负,绸带下的唇角勾起,“对吧?”
小二如蒙大赦,仿佛怕凌不负改口似的,忙下楼取退的房钱了。
一时间房间又只剩下二人。
三年前,凌不负就是被森罗山脉的魔君一剑捅死在九霄云阙的。再见到魔族的血瞳,自己的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传闻魔界众人嗜杀成性,一魔灭一城,十魔灭一国,千魔能灭世。而四界中只有魔界众人眼瞳皆是红色,易容、幻术皆无法改变瞳色,见过的人少有能活命的。”凌不负面上轻松,右手却握紧了腰侧的刀。
“所以你觉得我要杀你灭口?”
不知为何,虽然是初见,但是凌不负并不觉得贺崖有多心狠手辣。
但自己上次终归是死于魔君之手,这次不免有些应激。
贺崖嗤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神爱世人,所以人们供奉他们,对他们虔诚,对他们的好深信不疑。普天之下的难题似乎只要请到了神,便可以迎刃而解,所以人们把神当做至善。
“魔则不同,毁灭和魔是相生相伴的,人们怕我们,畏我们,恨不得我们早都死绝,却又没有能力杀我们。同样的威风凛凛法力无边,我们在人族的口碑却注定是云泥之别。”
贺崖放下了茶盏,神色认真。
“可是,谁规定的。”
“魔也不是一出世就要毁天灭地,也明白是非善恶。凡界种种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魔也曾经历过。人族和妖族修道者,选择成神或堕魔也只是当时的一念之差。”
他抬眸,语气平静却带着压在胸口多年的沉重。
“不是所有魔都该死,也不是所有神都无辜。”
“更何况,有些人成为魔……也未必全然自愿。你是萍水相逢的人,又没有要害我的心思,何必赶尽杀绝。”
凌不负右手一松:“就这么信任我?”
“等你想害我时再杀也不迟。”贺崖两手一摊。
凌不负追问道:“如果我现在就想害你呢?”
“为了邀请函?”贺崖挑眉。
凌不负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被猜中心思的感觉让他有些不爽。
“多带一个人进鬼市又不是什么难事,没必要大动干戈。”贺崖笑笑,“不过,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是不是该欠我个人情?”
“可以,你想要什么?”凌不负沉声。
贺崖歪头笑得漫不经心:“不知道呢,等你哪天快死了,我再告诉你吧。”
凌不负不耐地蹙眉。
贺崖倚着桌沿,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放心,不是拿你命。”
“拿你心就好。”
凌不负冷冷道:“那不如我现在要了你的命。”
“别介啊,我开玩笑呢。”贺崖轻笑着。
小二这时拿了退的房钱上来。
“时候不早了,二位客官,早些歇息。”说罢便退出了房门。
凌不负起身去了厢房的次卧,简单拾掇了一番便躺下了。夜已深,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银白。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断想起贺崖的面容。很熟悉,但是完全记不起来。
想着想着,凌不负就有些自责。
他原本只是想随便瞧一眼隔壁,结果莫名其妙被诓进了屋,莫名其妙住到了一起,还莫名其妙地欠了他一份人情。
他面上冷静,心底却忍不住暗骂自己色令智昏。
抛开那股莫名的熟悉感不谈,贺崖那张脸确实生得好看,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偏偏还带点他一向抗拒不了的轻佻与张扬。
可这种时候,被这种人牵着鼻子走,未免太不像话。
他叹了口气,懒得再想。反正他易了容,蠢的是林子涯,跟凌不负无关。
可要真是来寻仇的呢?
他心底忽然浮起一点迟疑。
若真是旧仇来讨债……他也没脸说不该。
本就是他负了族人。
等他为妖族报完血仇,一切了断,那人若还要他一命——那就拿去。
另一边,贺崖躺在床上,指间把玩着那张邀请函。
那张薄薄的纸上,字迹极简,只有两个字——“贺崖”。
没有入口说明,也没有指引路径。
在见到林子涯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对方像极了凌不负。左右试探,终于是让对方上了套。鬼市之行,林子涯算是和他牢牢绑住了。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两个字,指甲几乎要把纸面刻破,却像是还不够。
“凌不负、凌不负……”他低声自语。
夜风拂过,带来一阵凉意。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仿佛为这短暂的平静蒙上了一层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