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色宫廷

作品:《媚骨

    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乞巧节。


    七月初七的月色格外清亮,未央宫东侧的紫藤花架下,新入宫的几位妃嫔正围坐在汉白玉石桌旁进行乞巧穿针。沈清微没有穿过针,捏着七孔银针的手指微微发颤,她刻意选了最末座的位置,让宽大的衣袖半掩着穿针的动作。


    "要说这宫里谁的手最巧,当属丽妃娘娘了。"周宝林将金线在烛火上轻轻一燎,腕上的翡翠镯子碰着石桌叮咚作响,"听说娘娘绣的百鸟朝凤图,连眼珠里的神采都能绣出来。"


    沈清微余光瞥见赵婉仪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撇。这位太傅家的嫡孙女今日特意换了素净的藕荷色曲裾,发间却仍簪着御赐的累丝金凤。


    "可不是么。"柳才人忽然压低声音,"前儿我去尚服局取衣料,正撞见丽妃娘娘的贴身宫女在挑云锦。你们猜怎么着?"她左右张望后凑近众人,"娘娘每月要耗用二十匹上等绸缎裁制寝衣,穿一次便赏给下人。"


    石桌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沈清微的银针突然一滑,在指尖刺出个血珠。她忙用帕子按住,想起入宫前嬷嬷的叮嘱:"丽妃圣眷正浓,她宫里的猫儿都比五品官金贵。"


    "要说金贵..."周宝林突然神秘地压低声音,"你们可知道刘玉楼前日打死的那宫女?"她蘸着茶水在石桌上画了个圆弧,"那肚子都这么大了,听说是..."


    "慎言!"赵婉仪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放,惊飞了架上的雀鸟,"那贱婢偷盗御赐的雪蛤膏,死不足惜。"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轻敲着青玉盏沿,"倒是中秋宴的献舞,姐妹们应该多上心才是。"


    沈清微看见柳才人脸色突然煞白。前日内务府确实传过话,说要预备《霓裳》舞曲。她正想着,忽闻环佩叮当,一阵混合着龙涎香与苏合香的气息随风飘来。


    "本宫远远就听见说笑声,倒是我来迟了。"丽妃扶着侍女的手款款而来,月白色留仙裙上银线绣的昙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沈清微随着众人行礼时,注意到丽妃娘娘裙角沾着几片粉白相间的花瓣——正是御花园西角才有的洒金碧桃。


    丽妃笑吟吟地扶起赵婉仪:"妹妹这金凤簪倒是别致,像是...前年西域进贡的式样?"她染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拂过凤羽,赵婉仪顿时僵住了身子。


    沈清微低头盯着自己的绣鞋,听见丽妃又转向众人:"方才听说中秋献舞?本宫倒想起个趣事。"她随手拿起石桌上的乞巧银针,"去年有个采女跳《绿腰》时,这金簪突然断了呢。"银针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冷光,"你们说巧不巧,那簪子偏就扎进了喉咙。"


    一阵凉风吹过,紫藤花簌簌落在石桌上。沈清微看着自己绣到一半的并蒂莲,忽然觉得那艳红的丝线像极了凝固的血迹。


    乞巧宴过半时,尚食局呈上一道别致点心。白玉盘中盛着十二只金丝蜜枣,每颗枣子都用银刀雕成鹊桥模样,桥身上还缀着星星点点的桂花蜜。


    "这倒应景。"赵婉仪用鎏金银箸夹起一块,忽然轻笑:"本宫的小雪最馋这些。"说着竟将蜜枣喂给膝上那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沈清微注意到那猫儿颈间系着赤金铃铛,与赵婉仪腕上的金钏竟是同款纹样。


    猫儿起初还惬意地眯着眼,忽然后腿一蹬,从主人膝头滚落在地。月光下只见那团白毛剧烈抽搐,金铃铛在青砖上撞出凌乱的脆响。不过三息工夫,猫儿便僵直不动了,嘴角溢出的黑血染红了胸前的白毛。


    "小雪!"赵婉仪手中的琉璃盏砰然坠地,碎成数片。她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众人惊呼声中猛地抬头看向主位——那里丽妃的席位空空如也,只余半盏喝残的菊花酿。


    沈清微下意识按住自己狂跳的心口。方才丽妃称头痛离席时,裙角似乎扫过了赵婉仪的食案。她盯着地上死猫暴突的瞳孔,忽然想起母亲说过,西域有种叫"一步倒"的剧毒,沾唇即亡。


    "快、快传太医令!"周宝林的声音变了调,翡翠耳珰在颊边乱晃。柳才人已经吓得跌坐在地,杏色裙裾沾满了打翻的酪浆。


    正当众人慌乱之际,宫墙拐角处突然传来木轮碾过青石的吱呀声。两个小太监拉着板车转出回廊,车上草席下赫然露出一截青白的手腕——那手腕上还套着个熟悉的绞丝银镯。沈清微呼吸一滞,这不正是每早给各宫送冰盆的宫女?


    "作死的奴才!"赵婉仪突然厉喝,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谁准你们冲撞乞巧宴的?"领头的太监慌忙跪地,额头抵着染血的草席:"禀主子,是刘公公吩咐...说这晦气东西得趁夜扔去乱葬岗..."


    夜风卷着血腥气拂过紫藤花架,沈清微看见板车缝隙间漏下一缕黑发,发梢还沾着未干的水珠——像是刚被匆匆从井里捞出来的。她忽然想起宫女今早悄悄塞给她的那包薄荷叶,说是能解暑气...


    "都散了吧。"赵婉仪突然平静下来,用绣着金凤的帕子裹起猫尸,"今日之事,若有人敢往外传..."她没说完的话化作一声冷笑,混着远处更鼓声,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沈清微随着众人退出花园时,瞥见假山后闪过一抹熟悉的月白色裙角。那裙摆上银线绣的昙花,正在宫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幽幽发亮。


    七月的夜露凝在青石板上,沈清微倚着雕花窗棂,望着风止宫檐角悬挂的青铜宫灯在风中摇晃。她这场病来得蹊跷,连着五日高热不退,太医院开的安神汤药喝下去,总梦见那只系着金铃的白猫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看她。


    "主子,该换药了。"云招捧着青瓷药碗轻手轻脚进来,烛光映着她眼下两片青黑。这小宫女近来总说听见值夜时有女子哭声,眼下乌青越发明显了。


    沈清微接过药碗,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诵经声。"今儿是什么日子?"


    "回主子,已是七月半中元节了。"云招压低声音,"奴婢方才去尚食局取药,看见各宫都在准备祭品......"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北三所那口枯井里,又捞上来一个......"


    话未说完,窗外一阵阴风卷着纸灰飘过,沈清微手中的药碗险些脱手。她望着那缕打着旋上升的灰烬,想起前日病中恍惚时,似乎听见送冰的宫女在喊冤。


    三更梆子响过,主仆二人避开巡夜的侍卫,悄悄来到御花园最偏僻的荷花池畔。云招从怀中掏出一叠粗糙的黄纸,边缘还留着撕扯的痕迹——这是她偷偷从库房顺来的账本废页。


    "主子,奴婢听说这样叠成元宝状最灵验。"云招颤抖的手指将黄纸折成粗糙的形状,"送冰姐姐生前待奴婢极好......"话未说完,眼泪已砸在纸钱上。


    火折子刚点燃纸钱,假山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响。沈清微心头一跳,正要拉着云招躲藏,却见月光下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赵婉仪披着素色斗篷,手中捧着个精致的银质香炉。


    三人面面相觑,赵婉仪手中的香炉"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炉灰洒了一地。沈清微眼尖地发现,那香灰中竟混着几根雪白的猫毛。


    "你们......"赵婉仪苍白的嘴唇颤抖着,月光下她眼角的泪痕泛着微光。云招吓得跪倒在地,却见这位平日里威严的贵人突然蹲下身,将散落的香灰一点点拢回炉中。


    "小雪......"赵婉仪轻唤着爱猫的名字,指尖沾着香灰在地上画出猫儿的轮廓。夜风呜咽着掠过水面,吹散了未燃尽的纸钱。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池中残荷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枉死的宫人们在窃窃私语。


    远处传来梆子声,惊起栖息在梧桐上的夜鸦。沈清微看见赵婉仪斗篷下露出半截金铃铛,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七月的最后一场雨过后,沈清微终于撤下了寝殿内的药帐。铜镜中的人比病前又瘦了几分,素白的脸上只余一双杏眼还带着些神采。她轻轻抚过案几上那方素绢帕子——上面还沾着中元夜祭时落下的香灰。


    "主子,尚仪局刚送来的舞衣。"云招捧着个锦盒进来,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惊惶。掀开盒盖,里头竟是一袭正红色的留仙裙,金线绣的鸾凤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沈清微的指尖猛地蜷起。这般规格的舞服,向来只有三品以上宫妃才有资格穿戴。她不过是个五品才女,入宫只承宠过一次,怎会被安排在八月中秋宴的中心位献舞?


    "奴婢听说......"云招凑近耳语,"是丽妃娘娘亲自点的名。"


    窗外忽然刮进一阵穿堂风,吹得案上竹简哗啦作响。沈清微望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色,忽然计上心头,能拖一日便一日吧。


    次日清晨,太医院便收到沈采女"伤风未愈"的禀报,消息层层传递,传到了丽妃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