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丽妃的刁难

作品:《媚骨

    夏至后的日头愈发毒辣,各宫人都窝在宫里避暑,尽量减少外出。


    云织捧着鎏金错银的冰鉴走进内室时,沈清微正对着铜镜细细描画远山眉。冰鉴里镇着的葡萄已经凝了层薄霜,云织却瞧见案上的早膳几乎未动。


    "宝林好歹用些蜜渍雪梨。"云织将青玉盏往前推了推,"尚食局说这是用终南山寒冰镇过的。"


    沈清微蘸了蘸螺子黛,眉尾勾起一抹凌厉的弧度:"放着吧。"


    "可这都第七日了......"云织绞着腰间杏色丝绦,"丽妃那边昨日又得了赏赐,听说陛下夸她新调的熏香......"


    铜镜里突然映出沈清微似笑非笑的眼:"在公主府时,我学一支拓枝舞。"她指尖抚过妆台上的鎏金臂钏,那是入宫时公主赏的,"既然来了,自然要争个最好的。"


    窗外蝉声突然一滞。有个穿褐色宫装的嬷嬷快步走过游廊,帕子"不小心"落在窗棂下。云织机警地拾起来,帕角绣着朵半开的木槿花——是御前洒扫李嬷嬷的标记。


    沈清微展开素帕,里头裹着片梧桐叶,叶脉上用针尖刺出时辰路线。她突然轻笑出声:"去取那套天水碧的留仙裙来。"


    "宝林!"云织眼睛亮起来,"是要......"


    "御花园的紫薇该开了。"沈清微将茉莉香膏抹在腕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前日让你收着的鎏金香球呢?"


    云织忙从鎏银妆奁底层取出个精巧的镂空金球,里头装着晒干的合欢花。这是公主府的旧物,当年教习娘子说过,此香最合帝王心意。


    午后的日头晒得石板路发烫。沈清微走过九曲桥时,特意让云织将袖口浸了些许桥下清波。天水碧的轻纱沾了水,隐约透出里头藕荷色里衣,远看像枝带露的新荷。


    在第三株垂丝海棠旁,她"恰好"踩到块湿滑的青苔。云织的惊呼声还没出口,沈清微已经跌坐在铺满落花的小径上。留仙裙裾散开如碧波荡漾,腕间金铃串发出清越声响。


    十步开外,天子仪仗的静鞭声戛然而止。


    "叮铃——"


    金铃随着折腰的动作脆响。沈清微故意让最后一个回旋失了力道,轻纱广袖拂过石台边缘的夕颜花。那些白日里闭合的娇嫩花朵,此刻被袖风惊得簌簌颤动,抖落几滴宿露。


    "这支《拓枝舞》,倒是比公主府时更进益了。"


    低沉的嗓音惊飞了花间栖蝶。沈清微佯装慌乱转身,发间玉簪"恰巧"勾住纱衣前襟。轻帛撕裂声里,她跪伏在尚有日晒余温的石板上:"妾身参见陛下。"


    玄色龙纹靴尖映入眼帘。


    萧鸾俯身捏住她下巴时,指尖带着朱砂墨的苦香。暮光穿透他金冠玉簪,在沈清微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晃得她不得不眯起眼——这个角度望去,天子剑眉下的星目里果然跳动着熟悉的兴味。


    "朕记得你。"萧鸾拇指抚过她光洁的额角,"朕日日想你。"


    沈清微睫羽轻颤,任由他指尖沾上自己刻意敷的珍珠粉。这些粉末在暮色中泛着莹光,睫毛微颤衬得愈发楚楚可怜。


    "妾身...日日都在想陛下。"她突然仰起脸,让最后一缕阳光染红眼角,"在风止殿跳拓枝时想,在梅林小径等更漏时也想..."尾音化作一声哽咽,恰到好处地露出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


    萧鸾眸色陡然转深。。


    微风送来远处丝竹声,沈清微趁机让半散的衣襟滑落肩头。她深知自己此刻的模样——珍珠粉混着细汗在锁骨积成小小的水洼,方才故意蹭到的木槿花粉正顺着肌肤缓缓下滑。


    "来人。"萧鸾突然将她打横抱起,沈清微藏在袖中的合欢香囊应声落地,"传旨清凉殿。"


    御前总管瞥见天子衣摆沾着的木槿花瓣,识趣地退到三丈外。沈清微在腾空而起的瞬间,瞥见梅林深处一抹杏色衣角——那是云织正在按她吩咐吹笛。


    清凉殿的竹帘卷起半边,露出满天星斗。沈清微躺在冰簟上,看宫人们捧着鎏金香球鱼贯而入。当萧鸾扯开她腰间丝绦时,她终于让蓄了整晚的泪落下来——正滴在天子掌心那道陈年箭疤上。


    "疼么?"她以唇相就,将呜咽化作呢喃。窗外突然惊雷炸响,盛夏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淹没了所有未尽之语。


    此夜过后,萧鸾晋了沈清微位分,升为才人,并约定第二日还要沈清微侍寝。


    暮色四合时,永巷传来三声更鼓。沈清微倚在描金凭几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鎏金臂钏。窗外宫灯次第亮起,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斜斜投在绘着折枝花的屏风上。


    "才人,该用晚膳了。"云织捧着漆食盒进来,见案上的冰鉴仍未动过,忍不住道:"尚食局特意做了荷叶羹......"


    话音未落,长信宫方向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清微脊背微直,却见来的是丽妃宫中的掌事姑姑。那老婢下颌高抬,臂间拂尘一甩:"娘娘要观拓枝舞,请沈宝林即刻前往长信宫殿。"


    云织手中的食盒"砰"地落地。她听说,三年前有个采女被这般召去献舞,回来就发了癔症,至今还在冷宫偏殿关着。


    "妾身这就更衣。"沈清微声音比冰鉴上的水珠还凉。她取下鬓间玉簪,换上一对金丝坠明月珰——这是公主所赐,坠子里的香丸能解百毒。


    椒房殿内冰雕山峦冒着丝丝白气。丽妃斜倚在七宝榻上,丹蔻指尖正把玩着支金镶玉步摇。沈清微跪在殿中央,听见头顶传来娇笑:"陛下夸你舞姿甚妙,本宫倒要瞧瞧,比之当年的赵飞燕如何?"


    殿角乐师突然奏起急管繁弦。这不是寻常拓枝曲调,而是《七盘舞》的节拍——需在七只铜盘间腾挪翻转,最是耗损筋骨。沈清微瞥见铜盘边缘泛着诡异的青芒,怕是抹了使人肌肤溃烂的药物。


    "怎么?"丽妃将步摇掷在沈清微跟前,金玉相击之声刺耳,"公主府教出来的,连这都不会?"


    沈清微缓缓起身。她解下披帛时故意露出腕间红痕——那是午后跌在御花园时蹭的。乐声再起时,她足尖点在离毒盘最远的方位,腰肢却软得似三月柳枝。


    旋转间明月珰突然坠地,香丸碎在青玉砖上。满殿顿时弥漫起清冽的雪松香,恰是皇帝最爱的味道。丽妃脸色骤变,这香气让她想起午后皇帝袖口沾着的陌生香屑。


    更漏滴到戌时三刻,宫门外突然传来鸣鞭声。丽妃手中的琉璃盏"啪"地碎裂——这个时辰御驾来临,分明是要来她这椒房殿的。


    "退下吧。"丽妃猛地挥落案上果盘,青杏滚了满地,"明日再来跳给本宫看。"


    沈清微行过礼,准备退下。


    “且慢,春桃先带人去偏殿,切不可打扰到陛下。”


    话音刚落,鸣鞭声突然渐渐走远。


    沈清微躬身退出殿门时,听见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夜风拂过她汗湿的鬓发,远处隐约有宫人议论:"听说陛下今日在长春宫......"


    长信宫和长春宫,两宫只有一字之差,孙贵妃居长春宫,丽妃居长信宫。


    还没走出长信宫,沈清微眼皮跳个不停,果然,丽妃娘娘身边的春桃追出来,“沈才人,娘娘请您回来再跳几曲歌舞。”


    子时的更漏声穿透椒房殿的朱漆大门时,沈清微的后背已浸透汗水。天水碧的留仙裙贴在肌肤上,像一层剥不掉的蛇蜕。丽妃斜倚在七宝榻上,指尖金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玛瑙案几。


    "再跳一遍。"丽妃忽然将半盏冰酪泼在沈清微脚边,"本宫记得拓枝舞最后有个折腰回旋。"


    沈清微的足尖在冰酪渍上打了个滑,金铃串发出凌乱的声响。她瞥见殿角铜壶滴漏,距离皇帝平日宿在椒房殿的时辰已过去两刻——可今夜御驾始终未至。


    "娘娘。"春桃捧着鎏金香盒进来,"尚寝局说..."她瞟了眼沈清微,附在丽妃耳边低语。丽妃手中的琉璃盏突然坠地,碎成无数锋利的星子。


    "滚出去!"丽妃的丹蔻掐进沈清微腕间,"你偏偏长成这样,一脸狐媚子像。"


    三更的梆子声从永巷深处传来时,沈清微的足尖已经磨出了血。天水碧的留仙裙裾被夜露浸透,沉甸甸地缠在脚踝上,每旋转一次都像拖着千斤锁链。


    "继续跳。"春桃倚在椒房殿的朱漆廊柱下,指尖捏着颗腌梅子,"娘娘就爱听这金铃声入眠。"


    殿内传来丽妃均匀的呼吸声。沈清微透过雕花窗棂,看见七宝帐内横陈的身影——丽妃连发髻都没拆,金凤钗在枕上折射出冷光。这已是连续第五夜,皇帝未曾踏入椒房殿半步。


    "啪!"


    春桃突然将梅核砸在沈清微额角。酸汁混着血丝滑入眼角,刺得她视线模糊。小腹传来阵阵绞痛,是晚膳时那盏"赏赐"的冰镇酸梅汤在作祟。


    "我们娘娘心善。"春桃插着腰故意提高声调,"换作孙贵妃,早让你跪碎瓷片了!"


    巡夜的宫灯晃过沈清微惨白的脸。她数着心跳完成第三十六个回旋,忽然听见自己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就像去年冬日在公主府,她为练折腰舞生生脱臼的脚腕骨。


    春桃突然拍手笑起来:"才人这舞姿,倒让我想起被扔去兽苑的那个胡姬。"她示意小太监抬来铜鉴,"来,对着跳,让大家都瞧瞧公主府教出来的好本事。"


    铜鉴里映出个披头散发的影子。沈清微看见自己金铃串缠进了散乱的发丝,每动一下都扯得头皮生疼。殿角漏壶的水滴突然变得很响,像钝刀在刮她的骨头。


    远处传来四更鼓声。春桃打了个哈欠,忽然解下腰间玉带钩扔在沈清微脚边:"娘娘赏你明早戴这个去给孙贵妃请安。"


    “可贵妃娘娘从不见任何人。”


    春桃冷笑道,“那才人你就日日去,总有一天贵妃会见你的。”


    沈清微盯着地上那个"寿"字纹玉钩——这是去年万寿节赐给丽妃的御品。若明日戴去长秋宫,无异于宣告向孙贵妃挑衅。


    "奴婢...谢娘娘赏。"她跪地叩首时,舌尖尝到铁锈味。额角的血滴在青玉砖上,像极了丽妃最爱点的胭脂色。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春桃终于挥手放人。沈清微踉跄着走下台阶,发现云织被罚跪在宫道旁的碎石子路上。小宫女膝头渗出的血,把鹅卵石染成了玛瑙红。


    晨风吹散椒房殿的沉水香。沈清微攥紧那枚带血的玉带钩,忽然听见梅林方向传来熟悉的龙涎香——这个时辰,萧鸾从孙贵妃的长信宫出来。


    晨风裹着合欢花香掠过宫道。。


    "才人….."云织刚开口就被掐住手腕。转角处几个浣衣局宫女正在嚼舌根:"...听说陛下去了长春宫...""...孙贵妃亲自煮的梅子汤..."


    沈清微松开云织,指尖沾了沾汗湿的鬓角。长春阁是孙贵妃幼时居所,萧鸾竟舍了长信殿的冰簟玉枕,去了孙贵妃的宫殿,想来一定有原因。


    寅时的露水凝在沈清微的睫毛上,将眼前景象洇成模糊的色块。她扶着云织一瘸一拐地往回走,青石宫道在视线里扭曲成蜿蜒的蛇。


    "妹妹留步。"


    竹影里突然转出个素色身影。柳才人提着盏素纱宫灯,灯罩上绘着几茎墨兰,在渐亮的天色里像浮动的幽魂。她身后跟着个垂首的小宫女,捧着个青瓷药盒。


    沈清微下意识后退半步,绣鞋踩到自己的血渍,在石板上拖出暗红痕迹。她认得那药盒上的缠枝纹——是太医院专给高位嫔妃配的雪玉膏。


    "姐姐何必..."沈清微嗓子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带着血气,"丽妃娘娘若知道..."


    柳才人忽然伸手拂开她额前乱发。灯影里,那道被梅核砸出的伤口翻着狰狞的皮肉,血痂混着酸汁结成了紫黑色。


    "疼吗?"周采女指尖沾了药膏,清苦的草木香瞬间冲散沈清微鼻间的血腥味。她动作轻得像在修补一件瓷器,"我父亲任太医令时说过,伤口若沾了梅渍,必要用白蔹汁先洗过。"


    云织突然抽泣出声。沈清微这才发现小宫女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掐痕——是方才看她受辱时自己掐的。


    "柳姐姐。"沈清微按住她涂药的手,"你我不过点头之交..."


    "三年前的上巳节。"周采女突然打断她,"你在公主府后巷救过个被醉汉纠缠的女子。"她挽起自己左袖,腕间有道浅疤,"那日我袖中藏着碎瓷,原打算以死明志。"


    晨风掠过竹林,惊起几只早莺。沈清微望着她髻上那支素银簪——原来她和柳才人是旧相识。


    "这雪玉膏..."


    "我拿《女诫》手抄本跟贤妃换的。"周采女唇角扬起微妙的弧度,"这不,派上用场了。"


    远处传来太监的唱更声。柳才人将药盒塞进云织手中。


    沈清微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素纱宫灯在渐亮的天色里像轮小小的月亮。她忽然想起公主说过的话:未央宫的夜太黑,总要有人先举起火把。哪怕只是萤火之光,也能照见藏在暗处的毒蛇。


    风止殿内的铜镜映出她狼狈的模样。沈清微突然轻笑出声,取下发间玉簪在妆台上划出几道印记:丽妃砸碎的琉璃盏、孙贵妃煮的梅子汤、自己腕上青紫...这些碎片渐渐拼出一幅图景。


    萧鸾不知从哪里得知沈清微在丽妃处跳了一夜的舞,特命丽妃禁足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