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耳疾

作品:《窃明珠

    攸宁比府医要先到,一进门就看见本应该在里间侍奉的女使小厮都惶惶然站在屏风后,攸宁十分疑惑,忙问怎么了。


    “回娘子的话,一开始郎君昏迷着,喂不进药,后来郎君醒了,手里却拿着刀,不让人靠近,而且根本不听人劝告,我们实在是不敢进去。”


    这人是烧糊涂了不成?


    攸宁疑惑着绕过屏风,看见那人仰躺在卧枕上,迷蒙着双眼盯着屋顶,垂放在床上的手,确实紧紧握着一把匕首。


    女使说他不让人靠近,但攸宁这样走着过去,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还是等走近了,他的目光才倏地闪了过来。


    他这一扭头可吓了攸宁一跳,攸宁一面按住自己骤然狂跳的心脏,一面出声埋怨,“真是吓了我一跳,是我,你放心,那贼人已经走了,现在府上没有危险。你发了热,需得服药才能好,我叫女使将你的药热一热,你用了睡一觉,好不好?”


    那人像是没听见,只静静盯着攸宁,攸宁不甘示弱地回视,看见他悄悄藏起了身侧的匕首。


    “你怎么来了?”


    攸宁说:“我得来啊,你发着热不吃药,别再折在我家。”


    魏晅回:“知道了。今日多谢你了,有什么事明日再和我说吧,今日我要休息了。”


    攸宁说:“不行,今日我看着你吃,你不吃药我不走。”


    魏晅沉默片刻,“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吗?”


    攸宁满脸黑线,微微瞪大了双眼,“你聋了吗?我让你吃药。”


    魏晅只盯着她的唇,没什么反应,若非要说,他的唇似乎动了动,却没再出声,似乎有些错愕。


    攸宁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十分失礼,但话已经脱口而出了,也没办法再收回来,况且是他莫名其妙在先的,今日不知为何与他交流这般费力,她略有烦躁也在情理之中嘛。


    正犹豫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听见门口的小厮说府医已经到了,恰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赶紧把人迎进来,给魏晅垫上脉枕,好让医师把脉。


    过了好一会,府医才放下了魏晅的手,起身向攸宁回话时,面上带着些愧疚不安,看得攸宁心里一惊。


    攸宁看了魏晅一眼,道:“陈医师,借一步说话。”


    待出了正屋的门,到了院中,攸宁才问起魏晅的情况。


    “可是魏郎君的病症有什么问题?”


    碎金般的残阳穿过廊檐,在廊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黄昏的太阳不似正午一般毒辣,但仍有余威,余晖洒在身上,也叫人生出一股一股的燥意。


    陈医师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他抬手用衣袖抹去额角的汗,才道,“是老朽的疏漏,郎君的耳朵有沉疴,兴许是此次受了伤,也兴许是伤口引起发热,才会导致耳疾复发,老朽不知郎君原先的情况,不能贸然医治。”


    攸宁听了这话,脑袋里头“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有些发晕,“你的意思是说……他的耳朵真的有问题。”


    今日他那些不着四六的应答,都是因为他的耳疾吗?


    武将在战场上拼杀,一身沉疴是常有的,大雍子民人人都该敬重,她先前竟还说了那样的话……


    反正现在是怎么想怎么后悔,好在人还在她们府上养伤,她往后更加尽心照看也就是了。


    攸宁吩咐人去取笔墨纸砚来,一字一字写给他看。


    攸宁问: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本就心存愧疚,攸宁再看向他时,看出些娇弱可怜的况味。他起身斜倚着软枕,素白色的中衣松松系着墨色绦带,面色苍白透着青灰,显得那双眸子愈发漆黑,几缕墨发从肩头垂下,整个人乖顺得不行,哪还看得出是常年征战沙场的铁面将军。


    攸宁这头愧疚着,魏晅那头许是察觉了她的情绪,反而笑着宽慰她,“老毛病了,几年前的旧伤,一遇水便发作,烦请医师开些温通经络的药,吃上几剂便好了。”


    只是笑得略有几分不自然,攸宁也见过他冷硬的一面,猜想那才是他平日里的面孔,如今为了宽她的心,他恍若换了个人,只像个寻常性情温润的世家郎君。


    医师带着小厮去重写药方,女使端走了那碗凉透的药,等会儿要重新煎了送过来。


    期间攸宁对他说,“对不住,我刚才那句是无心的,我没想到你真的有耳疾……哦不不不,即便如此,那话也很伤人,实在是不应该说出口,魏小将军是戍守边疆的英雄,英雄不记女郎过,你就原谅了我这次,昂?”


    其实攸宁觉得,刚刚那句冒犯的话他应该也没听到,但自己心里那关过不去,索性道歉的话也不必拿笔写了,也像刚才那样直接说出口,以求自己心安。


    谁知他竟然说,“小娘子不必道歉,是我没有据实相告,怠慢了小娘子。”


    攸宁大惊失色,羞臊的脸都红了,颤着声音问,“你能听到?”


    谁知他答,“听不见,但是几个简单的字眼能通过口型来辨别,像对不住。”


    还有你聋了。


    攸宁替他补全了后半句,当时自己这话出口,攸宁看见他愣了一下,果然不是错觉。


    攸宁只好继续写给他看:我是诚心与你道歉的,我实在不该说那样的话,虽然现今于事无补,但好歹也得让你看见我的诚意,今晚给你添一道玉露羹,我亲自做。


    将这话递给他,然后就撂下了笔,攸宁并没看他是什么反应,便带着知微和阿俏往小厨房去了。


    阿俏问,“娘子真要亲自做呀,也太给他面子了,夫人都没吃过几回呢。”


    阿俏口中的夫人是攸宁的阿娘,武阳侯夫人曲竟遥,这回攸宁来老宅照料杨老夫人,又学医术又精进厨艺,给老夫人倒是做了不少,反而是在自己家中的时候,因事事都有阿娘操心,她平白生出许多懒怠的心思,没怎么动过手,只在一些特定的日子讨巧,做来哄阿娘开心。


    攸宁道,“谁让我嘴这么碎呢,既然冒犯了人家,用点心思也是应该的。”


    知微在一旁认同地点点头,“娘子略做些尽个心意也就是了,我和阿俏给你打下手。”


    攸宁正是这么想的,于是等到了小厨房,三个人合力做出一碗玉露羹来,由知微带人送过去,又做了一碗杏仁酪,命阿俏给杨老夫人送去,攸宁则回自己院子见了护卫首领。


    “那个人身手很好,有好几次快要追上,结果都让他侥幸逃走了,我们没和他动过手,也看不出他的路数,后面我看实在追不上,就带着人先回来了。”


    攸宁问,“可看清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途径清风巷,往郊外去了。”


    “你差人去打听打听,幽州别驾萧明在河间的宅邸在哪……”攸宁话没说完,又改口道,“算了,先下去吧。”


    本想着人查明萧明是否住在清风巷,后来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可以基本确定幕后黑手,就没必要再往下查了,那位杀手不是傻子,逃跑的路线多半不会经过主人的宅院,萧明和清风巷,大抵也没什么关联。


    经此一事,萧明应该会消停些时日,但也不是完全稳妥。


    思忖片刻,攸宁想到一个好法子,只是此事还需外祖母出面才好。


    正要带人往颐寿园去,攸宁便看见檀香从二门上进来,于是停住了脚步。待走到近前了,她向攸宁行了个万福礼。檀香是外祖母跟前极得脸的女使,攸宁哪能让她真蹲下去,待礼行到一半便将人扶了起来。


    “檀香姐姐快请起,怎么是你亲自过来,可是阿婆有什么急事?”


    檀香笑着答:“有了今日一事,老夫人怕再有第二次,未免夜长梦多,已经给俞刺史去了信,请他遣人护卫我们宅邸,直到魏郎君伤愈。老夫人叫我来请小娘子安心,贼人顾及着刺史府,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定然是不敢再来了。”


    有了官府介入,就不只是家宅私怨那么简单了。


    她是阿娘教养出来的女郎,阿娘呢,又是阿婆教养出来的,在行事作风方面一脉相承,她现在也能时常和长辈们想到一处去,但她们总能先她一步,做出最妥当的判断。


    攸宁笑着送走檀香,总算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刚去小厨房忙了一通,险些忘了自己还饿着,赶紧吩咐人传暮食,攸宁特意添了一道葱醋鸡,以慰劳自己连日来的辛苦。


    末了又说,“再添一个白龙臛吧,知微和阿俏都喜欢。”


    知微和阿俏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她不论去哪都带着她们,攸宁并不是个刻板的主子,不需要和长辈吃饭的时候,会叫她们坐下一起吃。


    此刻三人一起坐下,将一顿再寻常不过的暮食,吃出了难得安稳的况味。经过昨日和今日的惊心动魄,几个女郎的心也经过了反复淬炼。再去回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短短的一日之内竟能发生这么多事。


    阿俏的心思其实最简单,只要吃饱了,便什么都是小事,此刻满嘴泛着油光,满足地眯起眼睛,“这么想来也是好事,不然现如今我们应该还在佛光寺吃素斋饭呢。”


    逗得攸宁不住地笑,知微拿指头戳她的头,说她就知道吃。


    话虽这么说,可阿俏没动筷子,碗里的肉却越堆越多。


    攸宁撇撇嘴,“怎么光给她夹,阿俏年纪还小,吃多了肉长不高。”


    不能厚此薄彼,知微手里公用的朱尾箸还没放下,又转头给攸宁夹菜。


    笑着说,“娘子近日辛苦,更该多用些。”


    话音拖着长长的尾巴,柔软绵长。


    知微是饶州人,南方的女郎,语调与北方人不同,即便幼时就随家人来到了长安,说话也仍然有南方女郎特有的韵调,知微总是轻声细语的,像春水漫流,叫人听了心里软软的。


    三个人中阿俏年纪最小,但也不过比攸宁小上一岁而已,知微陪在攸宁身边比阿俏早些,她长攸宁两岁,平日里也操心最多。阿俏对攸宁来说是极好的玩伴,知微则更像贴心的阿姐。


    十八岁的女郎,在寻常人家早该议亲成婚了,若要再留便成了老姑娘。攸宁也不愿意耽误她,但知微自己没主意,她托阿娘帮忙物色,也还没寻着合适的人选,她反正是觉得宁缺毋滥,总不能将知微随便打发了去,在身边多留上几年也没什么关系。


    知微呢,看得更开,不觉得嫁了人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好,日后等娘子许了人家,她和阿俏跟着过去,给娘子做一辈子的女使也很好。


    太阳西斜从天际落下,夜幕降临,烛光莹润,更显此刻温馨,窗外的知了仍不知疲倦的争鸣,应和着屋内一片欢声笑语。


    闺中的无忧岁月,正是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