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八章，隐居，人比黄花瘦


    【大观元年，深秋。】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辘辘声终于停了。】


    【车厢的帘幕被掀开，一股清冽中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涌了进来，驱散了旅途的沉闷。】


    【李清照扶着侍女的手，踏下马车。】


    【映入眼帘的，并非京城的繁华喧嚣，而是一处静谧甚至略显斑驳的旧式宅院。青砖灰瓦，门楣上的漆色有些剥落，院墙内探出几株老槐的枝桠，叶子已染上些许秋黄。】


    【赵明诚站在她身旁，沉默了片刻。】


    【从东京汴梁的相府，到这般清冷的乡居，这其间的云泥之别，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两人心头。】


    【他侧过头，看着妻子清瘦的面庞，眼中带着歉意与疲惫：“委屈你了。”】


    【李清照却摇了摇头，目光越过那略显破败的门庭，望向高远湛蓝的秋日晴空。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明诚，何谈委屈？此间虽无京师车马喧，却有天地清旷气。你看，连呼吸都自在多了。”】


    【她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淡然。】


    【公公赵挺之的骤然离世，蔡京一党的倾轧清算，家族顷刻间的风雨飘摇……那些在京城的日日夜夜，如同噩梦一般。如今，能离开那是非之地，虽是贬谪般的放逐，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抬步向院内走去。】


    【宅子久未有人长住，显得有些空旷寂寥，但院落宽敞，草木自然生长，别有一番野趣。仆人们正在忙碌地搬运着他们从京城带来的、仅存的部分书籍和箱笼。】


    【赵明诚引着她穿过前院，指着一处较为轩敞的堂屋，“此处，我意将其命名为‘归来堂’，如何？”】


    【“归来堂？”李清照轻声重复着，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她立刻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好，甚好！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我辈今日，亦是寻得一方净土。”】


    【她走到堂前，想象着将来这里摆满书架，放置他们心血所系的金石拓片、古籍古器的样子。那份因政治迫害而带来的阴郁，似乎被这个充满归隐意味的堂名驱散了不少。】


    【是夜，喧嚣暂歇。】


    【厢房里，油灯如豆。窗外，是青州陌生的、格外清晰的虫鸣。】


    【青州的生活，就在这片秋夜的静谧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在这里，赵明诚和李清照两人潜心金石，编纂《金石录》。】


    【他们倾尽所有，收集古籍、金石拓片、书画古董。】


    【每得一件宝物，便共同校勘、鉴赏、整理，贴上标签。】


    【正是：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


    【共同的爱好和志向，让他们更加伉俪情深。】


    【他们的生活也充满了文人雅趣。】


    【但收集金石，颇费钱财。】


    【他们便节衣缩食，以求藏品。】


    【为了购买心爱的文物，他们生活极其节俭。】


    【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所有省下来的钱都用于充实他们的收藏。】


    【直到大观四年，赵明诚听闻莱州有新碑发现，他为了拓碑，顺便访友，这才第一次离开青州。】


    【这也是这四年来，夫妻二人第一次分别。】


    【青州，归来堂。】


    【青州的秋日，总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潮意。】


    【薄雾如纱，浓云似墨，整日里天地间一片愁惨，将那本该高爽的重阳佳节也锁在了沉闷里。】


    【李清照独自坐在窗前，看着金兽香炉里瑞脑香的青烟细细升起，盘旋，最终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玉枕冰凉，纱厨空透，这漫长的白昼，因着思念而显得愈发无边无际。】


    【“佳节又重阳……”她轻声自语，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往年的重阳，明诚总会陪她登高、赏菊、饮酒，而今，这归来堂空有“归来”之名，却只剩她一人形影相吊。】


    【她走到东篱下，菊花开得正好。】


    【她斟上一杯酒，独饮至黄昏，清冷的秋风吹来，满袖都是菊花的幽香。】


    【此情此景，本该与共赏之人同享，如今却只能徒增寂寥。】


    【明诚已离开两月了。】


    【车马慢，路途远，不知归期是何日。】


    【一种无法排遣的思念与愁绪，如这满天的云雾般将她笼罩。】


    【她转身回到书房，铺开素笺，研墨挥毫，一腔幽怨倾泻而出。】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写罢，她将词笺仔细封好，吩咐仆人：“速速送往莱州，交与老爷。”】


    【莱州。】


    【赵明诚刚和友人讨论完金石之考，略显疲惫。】


    【收到青州来的家书，他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拆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妻子那清秀又带着骨力的字迹——那是一首新词。】


    【他轻声读着，眼前仿佛看到了妻子独坐愁城的身影，感受到了那玉枕纱厨的凉意，闻到了那东篱把酒后的暗香……】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他反复吟诵着。】


    【他仿佛看到西风卷起帘栊，心爱的妻子衣带渐宽，清瘦的身姿比那秋日的菊花还要柔弱、还要孤寂。一种混合着爱怜、愧疚与深深佩服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被这首词的才情与深情折服。同时，一股好胜心也被激起：自己的词艺，难道就真的不及妻子吗？】


    【赵明诚闭门谢客，废寝忘食了三日，绞尽脑汁填了五十首词。】


    【然后将李清照的这首《醉花阴》混杂其中，然后请来几位精通词学的友人品评，并未说明其中奥妙。】


    【友人们一首首细细读来，反复吟咏比较，最后一致赞叹道：“德甫这三日功力大进！然而，所有词作中，唯有三句绝佳，意境、神韵无人能及。”】


    【赵明诚忙问：“是哪三句？”】


    【友人捋须笑道：“便是那‘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句！真乃神来之笔，将离愁写绝了！”】


    【赵明诚闻言，怔了半晌，继而释然长叹。】


    【他心中最后一点争强好胜之心，在妻子无与伦比的才华面前，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骄傲，以及如潮水般涌来的、更深的思念。】


    【他微微转头，望向了青州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