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帝戏》 昭庆六年冬,崔逢青从栖州被升调回京。
在进入京城都宁之前,他在城外逗留了一晚。等到夜深,他独自去郊外一处小坟包,给地下那位许多年都没见过的朋友烧了点纸钱。
第二日天明,崔逢青入宫面圣。年轻俊美的帝王对他投下审视的目光。
他禀报完这几年做栖州知府的政绩,战战兢兢接过圣上批复后的奏折,恭敬离开。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帝王有些得意。
回府后,崔逢青看着帝王的批复,硕大的字,恍若隔世。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朱批了。
朝廷中有一项无明文的规矩,官员大都字小行密,以示谦卑收敛。但有人向他透露过,先帝有眼疾,从此,崔逢青的字便写得比一般人大,因此得到了先帝的重用。
回京三个月,崔逢青收到的朱批,字都奇大无比。在他都快以为这位陛下也有眼疾时,无意间见到了内阁次辅空飞白奏折上的朱批,很正常的朱批。
空飞白见崔逢青盯着自己,便邀请他散值后去吃酒。他们都是贞宣二十四年的进士,崔逢青是榜眼,空飞白位次在他之后,混得却比他好。
那一年的前三甲,到今日,只有崔逢青做了京官。状元是个庸才,在地方没做出政绩。探花更不行,现在还埋在京郊的土里。
空飞白的颧骨上有一道细小的疤痕,估计曾经伤得很深,不然他作为天子近臣,怎么会让自己的脸上留疤呢?
当晚,空飞白喝醉了,突然提起崔逢青逗留京城去烧纸的事情。
崔逢青顿时如芒在背。
那个小坟包下面的人,因为与端怿通敌、与陛下的妃子通奸,被杀了。
“他在宫里。”空飞白毫无预兆地道。
崔逢青见他睁着眼睛,便问:“谁在宫里?”
“地里没人。”
崔逢青摸不着头脑:“田地吗?现在晚了,是没人。”
空飞白摇头:“地下……”
崔逢青的脑子“嗡”地乱了。他凑到空飞白耳边:“是京郊吗?”
“嗯。”空飞白回应他,“在宫里。”
崔逢青试探道:“宫里只有牌位。”
“不是牌位,是人。”
崔逢青觉得他疯了。
当初,兰晞的案子是他审的,通敌通奸,都是他定的。空飞白没给兰晞留一条生路,现在倒是妄想兰晞还活着了。
——
大周朝贞宣二十四年春,兰左督御史府上接连迎来了三件喜事。
其一,兰家嫁入宫中为妃的女儿兰扶宁遇喜,被晋位为容贵妃。
其二,容贵妃的侄子,兰家嫡子兰晞,年不过十七,进士及第,更是在殿试中被陛下钦点为探花郎。
其三,亦与兰晞有关。
琼林宴上,兰晞毫不意外被选为“探花使”,在慈恩寺内挑选鲜花时,救下的坠池女子,竟是工部柯侍郎家的独女柯煊。柯小姐为表谢意,亲自泛舟,摘下了池中一株并蒂红莲,将其中一朵,簪于兰晞发上。
帝闻之,龙颜大悦,直说二人是天作姻缘,当即便下旨赐婚。
对兰晞而言,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可谓是双喜临门。不过比起高中的喜悦,此时的兰晞更期待即将到来的婚事。
他望着浮在白瓷盂中的莲花,火红一朵,恰如此时炽热躁动的心绪。自慈恩寺一面后,他便时刻不在惦记着莲池中的女子。虽说二人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可婚期却还未落定。两家人商讨着要择一个良辰吉日,一月过去了,连兰晞自己画图找工匠雕的红玉簪子都完成了,这所谓的吉日却还没定下来。
柯煊的一颦一笑,历历在目,惹得他心神不宁。
蓦地,他想起,自己的库房里有一方澄泥砚,材质细腻,色泽匀称,灵机一动,唤来贴身伺/候的小厮:“连桐,我库房里是不是有一方玫紫色的砚台?你去取来包好,我去侍郎府拜谒。”
他将红玉簪用丝帕包着,放进袖子中。这方丝帕,还是从慈恩寺分别时,柯煊赠与他的。
精心装点一番后,兰晞就提着礼,骑着马,朝着侍郎府去。
半路上,一个小厮突然拦住他。
这小厮体型瘦小,头大,脸上却胖嘟嘟,泛着健康的红色。
“厚全!”兰晞当即认出了他,惊喜道,“昙真回京了?”
“兰少爷,我家殿下半月前就回京了。”厚全恭敬回道。
半月前,兰晞一门心思都系在婚事上,一丁点精力都没分给旁人,竟然连好友回京都没有注意到。
兰晞不禁有些尴尬,自己实在是见色忘友了。更何况,这位好友,还是陛下的三皇子,柯煊的表哥,甚至于自己将来还可以称他一声“表弟”。
“你替我去告诉昙真,我去侍郎府拜访后,立刻去他府上,给他赔罪。”兰晞道。
厚全听了,“哎呀”一声:“兰少爷,我们殿下就是听说你要去侍郎府,才赶忙让我来拦你,请您去燕王府呢。”
“拦我?为何?”话音刚落,兰晞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贸然前往侍郎府,怀的是什么心思,卫玄应怎么会察觉不出来?更何况,二人从小一同长大,彼此知根知底,自己是去拜谒侍郎,还是想找机会见一见柯煊,怎么可能瞒得过卫玄应。
兰晞焉了下去,无奈说道:“好吧,我随你去就是了。”
他现在心里七上八下。毕竟自己去侍郎府,是想见柯煊。心思被人家亲表哥看破了,他难免心虚,不知待会儿见了卫玄应,要如何解释。
细细算来,自前年卫玄应受命协助“麟阁功德使”前往北方,记录各地世家大族的功绩美名,以便录入藏书阁史册之中。二人已有两年未曾见过了。
本该是旧友重逢,且亲上加亲的欢喜场面,结果全因兰晞陡然横生的欲念给搞砸了。
难怪圣人要灭人欲。兰晞抠着手心,为自己没能按捺住人欲而懊悔。同时也在庆幸,若不是卫玄应派人拦住自己,自己真去侍郎府见到了柯煊,即使二人已订下婚约,对人家姑娘的名声也会有损。
也不知道见了卫玄应,他是欣喜多一点,还是责怪多一点呢?好友回京,不仅没能及时去迎接,还差一点败坏人家妹妹的名声。要是换成自己,恐怕是要责怪的。
不多时,兰晞随厚全进了燕王府,紧张地端坐在书案前。
“殿下在沐浴,兰公子,麻烦你稍等一会儿。”厚全唤人摆上了糕点和茶水,便关门离开,只留兰晞一人在室内。
他将本要送给柯侍郎的礼物放在书案上,数着包装上的花纹,借此缓解焦虑。
卫玄应还在沐浴,就派人来拦自己,想必是十分生气了。
好在没等多久,随着开门声响,一股丁香夹杂着皂角的味道便幽幽飘到了兰晞鼻前。
抬头,就见满身水汽的卫玄应已经坐在了对面。他的头发没干透,湿漉/漉搭在肩膀上,水渍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隐隐约约透出衣下的肌肤。
衣服贴在皮肤上有些不适,卫玄应拉了拉领口,又将湿发拢到身后,低着头,露出雪白优美的脖颈,用修长的手指梳理乌黑的头发,发梢的水珠落下,将衣服打得更湿了。他沉默地动作,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兰晞做好了被他训斥的准备,哪想,卫玄应竟还同往常一般熟捻,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抱歉。”兰晞低着头,率先打破了沉默。
卫玄应一愣,见兰晞只低头绞着衣袖,心中烦闷:“为何说抱歉?”
兰晞咬牙,心一横,盯着他的眼睛,语气诚恳:“我不该私下去见你妹妹,虽然我们有婚约,但她终归还没有嫁进我家,我这样败坏她的名声,是我太唐突、太冲动了。”
“这不是还没见到吗?”卫玄应笑道,“有什么好抱歉的。”
见卫玄应并未生气,兰晞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接着说道:“还有还有。你回京这么久了,我都没来看你,我本该第一时间来的......”
卫玄应歪头,用手背撑着脸:“你现在不是来了吗?都好久没见了,聊点高兴的。”
“对!”兰晞似乎受到了鼓励,挺直腰,将原先准备要送给柯侍郎的礼物推给了卫玄应,“本来是给柯侍郎准备的,现在就先送你,下次我再给你带点别的。”
卫玄应端详着面前的礼物,面露喜色:“这是什么?”
“砚台,你打开看看,我新得的。”兰晞见卫玄应脸上藏不住的笑意,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下,看来这个礼物应该很合他的心意。
卫玄应拆开包装的布,打开木盒,轻轻掀开附在上面的绸布,可在看到砚台的瞬间,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砚台,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兰晞看他突然变了脸色,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自己送错了礼,紧张道:“昙真,我、我记不得了......你不喜欢吗?”
卫玄应没有回答他,只是将绸布盖回去,盖住那方玫紫色的砚台,语气平淡,却带着藏不住的压迫:“兰晦之,你知道我离京去的何地吗?”
“绛州啊......这个砚台是,有什么说法吗?”兰晞咽了口口水,心中莫名涌起不好的预感。
卫玄应微微侧头,余光瞥着他滚动的喉结:“绛州盛产澄泥砚。”
兰晞提着的心放下了,原来是自己送礼送成人家的常见土产了。可他见过这方澄泥砚,实属珍品,喜爱至极,自己都舍不得拿来用,便辩解道:“你虽然见惯了,但这砚台很稀有,你可以用着试试,和其它的不——”
“兰晞!”卫玄应打断了他,面色阴沉,语气冰冷,“这是我送你的。”
“你送的?”兰晞惊讶,皱眉努力回忆自己是何时得到的这方砚台。
“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没印象了......”他小声嘀咕。
卫玄应无奈叹气:“一月前,我让人快马加鞭送来,贺你及第。”
“原来如此,那几日我收的礼太多,没有留意到嘛。”兰晞解释,“你下次可以让人直接送到我手里,你派来的人,我肯定会见的。”
“也罢,是我考虑不周。”卫玄应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哪里没想到让人送到兰晞手上,只是他自己藏着心思,才故意将砚台混在旁人送的礼里面。
这方砚台,他费了不少心思才寻到,想着兰晞收到时,必然会喜欢,他会从那些俗物里面脱颖而出。可千算万算没算到,兰晞完全不关心是谁送的礼。也是,兰晞人缘好,他及第,给他送礼的人不会少,随便从世家公子或新科进士里面拉一个出来,估计都是给他送过礼的。
“你别生气了,我待会儿就回府去,给你带新的好不好。”兰晞摇着他的手臂,拖着调子哄人。
“我没有生气。”卫玄应生气地甩开他。
因为被哄了,他动作没有收力,兰晞藏在袖子里的簪子被甩出来,“啪”摔在地上,断成几节。
“啊!”兰晞也顾不得哄他了,连忙蹲下身,心疼地把簪子捡起来,“怎么摔成这样了......”
卫玄应见兰晞心疼的样子,以为自己摔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心里刚有点懊悔,结果定睛一看,竟然是女子用的簪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没成亲,就想着纳妾了?”
兰晞一愣,将断掉的簪子重新放回手帕中,放到书案上。
“不是的,这簪子是给阿煊的。”兰晞皱着眉,“我本打算今日带给她......”
兰晞趴在书案上,将簪子拼好,是一株并蒂红莲。
他现在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焉巴巴的。不发一言地把簪子包好,放回袖子里,起身向卫玄应告别。
“昙真,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等等!”卫玄应下意识拉住他的手,努力憋着,才没把你能有什么事说出口。
“……我找人给你修。”卫玄应道,语气中不自觉带了点哀求,“我们刚见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走吗?”
“都摔成这样了,怎么修啊?就算修好了也是次品。”兰晞埋怨。
“能修的,一定能修。”卫玄应此刻后悔至极,只能硬着头皮承诺。
兰晞并不好哄,将手从卫玄应手里抽出来,赌气抖开手帕,把坏簪子扔在地上,帕子则叠好后又塞回袖子。
“那你拿去修吧,要是修好了,你就替我转交给你表妹,不用给我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屋外的冷风灌入,卫玄应湿衣湿发,被冻得打了个寒颤。他俯身,捡起地上的碎簪子,紧紧握在手里,尖利的边缘刺破皮肤,鲜血从指缝挤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接着,有滚烫的水滴落,与血混在一起,将鲜红晕刷成淡粉色。
卫玄应撑着地面,肩膀微微颤/抖,紧咬着嘴唇,压抑的抽泣声从喉间传出。
回京路上,他在心里盘算了好多话,想等和兰晞见面时说。
他想说,按照自己原本的计划,会在殿试前回京,可惜为了找那方澄泥砚耽搁了。
他还想说,表妹去慈恩寺内,是为了给愉妃祈福,往年这个时候,都是自己去,今年耽搁了,就换成了表妹替自己去。
还有池内那株并蒂红莲,怎么会是在说兰晞和柯煊的姻缘呢?分明应该是自己......
愉妃信佛,自己幼时被过继给愉妃后,经常去慈恩寺内斋戒,祈求神佛庇佑,教他读经的和尚,法号就是莲悟。
替表妹合八字时,他还拿自己的八字去算了一卦,高僧说的,明明就是自己和兰晞的八字更为相合。
而兰晞能对柯煊一见钟情,都是因为柯煊长得像自己而已!他像皇上,柯煊像柯夫人,陛下与柯夫人,是同母的亲兄妹,长相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卫玄应忍不住想,若是没有耽搁,那在慈恩寺内,遇上兰晞的、为兰晞泛舟的,本应是他!
而如今两人重逢,却闹得这般不愉快。是他太得意了,仅凭着上天暗示的姻缘,竟然就敢和兰晞置气。到了最后,兰晞走了,自己想了一路的话,却一个字都能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