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雍子拨错了号码。


    电话那边刚被接通，傅雍子如见救星般立刻爆发，哭哭啼啼吐槽食堂饭菜难吃，上大学一点也不开心。比如舍友今天又把垃圾堆在门口散发异味，比如自己好不容易化了全妆打算出门拍照，却因看不过去，最后老老实实找清洁工具打扫寝室。


    提及舍友不仅不领情还试图联合其他人孤立自己，傅雍子鼻子一酸，忍不住落泪哽咽。为了能从家人那里获取更多同情，她专门躲进宿舍活动室，顺手锁门。


    “都不喜欢我，看我好欺负所以变本加厉的孤立我……爸爸，她是不是很讨厌很过分！”


    “嗯，是有点。”


    对方是谁？


    停下脚步，傅雍子整个人目瞪口呆。


    “不过小姐，你好像叫错了爸爸。”


    那边男声低沉喑哑，像是刚从睡梦中被吵醒，说话音色是傅雍子在同龄人中从未听到过的醇厚磁性。


    听见异常陌生的男声，傅雍子整个人顿住，傻眼了。难以置信拿开手机，才发现末尾“7”打成“9”，她脸一红，小声对男人道歉：“对不起先生，我拨错号码了。”


    男人轻笑一声，缓解小姑娘的尴尬，“没关系。”


    察觉到对方打算挂电话，傅雍子下意识想到自己本就稀薄的人缘，握住手机小声问道：“先生，可以再讲讲话吗。”担心遭到拒绝，她连忙解释，“我没有太多朋友可以讲话，可能我性格比较怪，您能不能先别挂，我们说说话好吗。”


    “可以给钱的，我可以给您钱，转账可以吗，我有600。”


    那头没有说话。


    “先生，您在听吗……”傅雍子夹住手机，双手无意识勾住短袖流苏缠绕、打结，揉搓成团。


    不知实情的小女孩试图用六百块钱买陌生人时间，于她而言这是半个月的生活费，却不知电话那头是身世显赫，身价以百亿美金估值的本市商界新贵，陆显璋。


    昨夜从伦敦搭乘专机回国的陆显璋刚下飞机，就被集团董事团团围住请求回公司救火。没想到回家倒时差不到两小时就被铃声吵醒，秘书早已通知上下，老板需要休息，不知是谁不长眼专往枪口上凑。他按耐住火气，准备听那边能报出何种十万火情，没想到入耳是一阵柔软怯懦的“爸爸”。


    “我没什么朋友，但是我本性不坏的。请您先别挂电话，我转钱给您，咱们说说话好吗。”


    长指搭在眉间，陆显璋静静听那边恳求。这样一位不断通过自我贬低获得怜悯的人士，无论男女，他都不能保持耐心。


    可她哭泣的声音，像陆显璋侄女养的猫儿般，软软的，细细的，听起来很舒服。


    “好。”


    傅雍子如获至宝，面露喜悦，急忙擦掉眼角的泪珠，手足无措地感谢，“太谢谢您了，先生！我、我现在就转给您，您可以告诉我微信账号吗。”


    说完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提出的要求有些卑劣无耻，这位陌生人没有任何责任听自己抱怨，吐出去的负能量也会对他产生影响——至少自己那些朋友是这么说的，傅雍子，你性格太软活该受欺负，听你抱怨我们心里很烦。


    在傅雍子的潜意识里，她渴望与这位好心人聊天，倾诉她的委屈。说她厚颜无耻也好，说她不甘寂寞也罢，软弱善良的傅雍子，从小被父母丢在老家受同学欺负也不敢告状的傅雍子，一度被老师以为是语言功能障碍的傅雍子。


    她没有朋友。


    她渴望说话，渴望被倾听。


    拿起新睡衣准备冲澡，陆显璋望了眼桌面上亮起的手机屏幕，转账备注「谢谢好心先生帮助」，那边唯恐他不能感受到谢意，小心翼翼发送第一条文字消息。


    「谢谢您好心人，请收下这份微不足道的心意。羔羔祝您生活开心，万事顺遂。」后面跟了一个乖巧微笑的颜表情。


    傅雍子双手握住手机等那边回复，整个人思绪全部挂在好心听她讲话的陌生人身上。喜欢逃避幻想的她下意识想留住这位男士，这位男士言行得体，说话时声音低沉动听，甚至会回应自己的情绪。


    「羔羔？」


    「这是我的小名，亲近的朋友都会这样讲我。」


    「好心先生，您不用告诉我名字，这是您的**，我明白哒。」


    「我每个月都会去庙里烧香，您这么好，我会乞求佛菩萨保佑您的！」


    陆显璋低垂眼皮，看那边一口一个好心人称呼，唯恐自己跑掉。新消息提出向佛祖祈祷生活顺利的时候也会带上自己，他唇角维扬，突然好奇如果现在告诉对方自己在谈判桌上威逼利诱，直接导致本市万千家庭股票缩水，不知道这位小朋友还愿不愿意为他祈求平安。


    估计和自己说话的心思也会全部断绝。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不是很聪明。


    有点傻。


    年近30的男人扯开领带，蓝宝石袖扣抵在修长匀称的指间利落脱离衬衫，干净洁白的衬衫被扔进脏衣篓。陆显璋仰起下巴，顶光刺得他微微眯眼，点漆般的眸子在光线照耀下漾出薄薄一层水光。


    伦敦公司股份尚未分配明确，自己就被急匆匆叫回国处理大哥后事。哥嫂二人遭遇车祸，留下还未成年的独生女。早在他回来之前，秘书毕恭毕敬汇报，民间小报谣言喧嚣四起，纷纷称陆家内斗导致老大家祸起萧墙，甚至有纸媒言语暧昧，称呼这场兄弟对峙的胜者手段低劣卑鄙，如何夺权上位，这场车祸的最终获胜者究竟是谁，明眼人早已心知肚明。


    昏黄灯线从头顶打下，丝毫未能柔软男人眼里毫不遮掩的戾气，精工刀般细细雕刻的五官轮廓分明，线条流畅漂亮，可惜主人气质冷硬，更显无情凌厉。


    A市商界新贵陆显璋，疑似谋害哥嫂吞并家产，他对着镜中人自嘲一笑。


    叮咚。


    「好心人，您还在吗」


    那边像一只在大雨中走失的小狗，找了个角落安静等待被主人领回家。


    被赶出宿舍楼活动室，傅雍子不想早早回宿舍打扫卫生，蹲在楼梯间半晌也没获得对方收下转账的消息提醒，而自己真挚诚恳的祝福好像也遭到了忽视。


    压住心里羞耻，傅雍子伸出小小的爪子试探，干脆发送语音，“是不是打扰到您啦？不好意思哦，我不是故意的，很久没和人正常聊天所以有点忍不住……”


    那边终于回复。


    「羔羔，这么信任我，不怕我是坏人？」


    傅雍子抿唇一笑，她的五官本就明艳精致，生得唇红齿白，微笑时眼睛仿佛划过小小流光。


    「不会啦，好心人。您没有收到钱就删掉微信，说明是愿意和我聊天的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愿意和我这种笨蛋聊天的人都不会坏的。」


    那边勤勤恳恳敲字表露谢意，天真得令陆显璋下意识挑唇，他觉得有趣，「笨吗？」


    看到消息的傅雍子下意识点头赞同，完全没反应过来隔着手机对方压根不能看到。


    「求人不忘夸自己。」


    “你可不笨，羔羔。”


    最后一句回应傅雍子的语音，低醇悦耳，尤其最后男人准确念出自己的名字，像突然燃起来的火把，燎红傅雍子的脸颊。


    被男人随意一句语音条勾得面红耳赤，傅雍子乖巧回复，“好心人，其实您说得对，笨蛋怎么会上大学呢，我的智商没有问题。”


    陆显璋想起这位小朋友刚刚一直抱怨食堂饭菜难吃，「你还在读书？」


    「是，我大三了。」


    莫名感受到被信任，陆显璋发现几乎自己问什么对方答什么，毫无遮掩，乖得有点规规矩矩。


    甚至等他洗完澡吹头发，看手机新消息提醒，那边仿佛担心发送太多消息打扰，选择将自己今天的问题编辑成文字，集合成一条发送给陆显璋。少女心事最后，是傅雍子对打扰陌生人的抱歉。


    ·


    舍友发现回宿舍后的傅雍子眼角带笑，甚至刻意驼背的腰身挺直如青松，整个人浑身轻松不少。


    冲唐糖递了个眼神，杨晶晶在三人群里吐槽：她面前好胖啊，看起来像大妈一样臃肿。


    路过唐糖书桌的傅雍子无意间看到新群里的恶语，眼睛突然被刺了一下，不敢对三个人撕破脸，只能默默忍住内心喷薄而出的委屈。


    她默认这委屈自己理应承受。因为从初中开始，对于傅雍子身材的批判来自朝夕相处的同学，甚至会有男老师假装拍肩鼓励，手肘却擦过她的领口，独留少女害怕的轻颤。


    惊讶，惶恐，担忧，委屈，傅雍子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姑娘，默默累积无处发泄的消极情绪，堆积成灰堆，与它发呆相望。乖顺如她清醒痛苦地知晓，一旦告知家长，这些难以启齿的秘密会在亲人相聚时被端上饭桌，和瓜子一起送进七大姑八大姨的口中。


    怪只怪她自己。


    谁让她身材丰腴，留给人吐槽把柄。


    谁让她人缘不好，这羞耻无处可讲。


    默默洗漱钻进床帘的傅雍子噙泪打开手机，试图刷短视频麻痹痛苦，再沉沉睡去，这是她保护自己最后的手段。


    短剧女主逆袭归来，携带万贯家财狠狠打脸恶毒女配，脚踩坏人获得万人敬仰，所有欺负过她的龙套全部跑出来磕头赔罪。傅雍子盯着手机屏幕，眼角尚存泪痕，心中安安幻想如果这是自己该多好。


    突然显示绿色新消息提醒条。


    「抱歉，刚刚到家。」


    麻木浑浊的双眼突然有了一丝清明，傅雍子激动地坐起来，握住手机连忙回复，「没事没事，好心先生，有您回复，我已经很开心了。」


    下床杨晶晶放下手机狠狠砸床，探头出来大喊，“大晚上不睡觉干嘛呢！还让不让人睡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会注意的。”傅雍子下意识道歉，视线却放在手机屏幕上，面色带笑。


    柔软冰冷的被窝经过白天晾晒，此刻暖意透过布料盖在傅雍子身上，她蜷缩在被子里，滑点手机键盘和好心人倾诉。


    她好像，拥有一位声音好听的新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