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尹知钰

作品:《十七岁的倒计时

    我第一次见到尹知钰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


    父亲领着她走进客厅时,我正和世淮因为高尔夫球杆的事情争执不休。那女孩站在玄关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她穿着明显大了一号的黑色连衣裙,整个人像是被衣服吞噬了一般。


    "世延,世淮,这是尹知钰,以后就住在我们家了。"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温柔,"知钰身体不太好,你们要好好照顾她。"


    我放下手中的高尔夫球杆,打量着这个突然闯入我们生活的女孩。她太瘦了,瘦得几乎能看到皮肤下骨头的形状。167公分的身高,却只有43斤,这数字在我脑海中盘旋不去。


    "你好,我是宋世延。"我伸出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她的手腕细得仿佛我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她微微抬头,嘴唇几乎没有血色:"尹知钰,十六岁。"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我的弟弟世淮比我直接得多:"你看起来像会随时晕倒的样子,真的能住在我们家吗?"


    "世淮!"父亲严厉地瞪了他一眼。


    知钰却出乎意料地笑了,那笑容让她苍白的脸突然有了生气:"医生说我能活到十七岁,还有十一个月零六天。"


    客厅里瞬间安静得可怕。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可闻。


    那天晚上,父亲把我和世淮叫到书房,告诉我们关于知钰的一切——她父母车祸双亡,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诊断活不过十七岁。宋家与尹家是世交,父亲承诺会照顾她到最后。


    "她需要特别护理,但拒绝住医院。"父亲揉着太阳穴,"我已经请了私人医生和护士,但日常照顾...你们是家里离她最近的人。"


    我和世淮面面相觑。二十一岁和十九岁的我们,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女孩?


    知钰的房间被安排在我隔壁,原本是客房,父亲命人连夜改造成了适合她身体状况的样子。墙壁刷成了淡蓝色,床上堆满了蓬松的枕头,角落里甚至放了一台医用制氧机。


    凌晨两点,我被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惊醒。声音来自隔壁,断断续续却固执地持续着。我披上外套,敲响了知钰的房门。


    没有回应,只有咳嗽声。


    我推开门,看到知钰蜷缩在床上,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她手里攥着一张照片,借着夜灯的微光,我看到那是一张全家福——一对中年夫妇中间站着一个小女孩,笑得灿烂。


    "需要叫医生吗?"我站在门口,不确定该不该进去。


    她摇摇头,咳嗽稍微平息了些:"不用...经常这样。"她指了指床头柜上的药瓶,"能帮我拿一下水吗?"


    我倒水的动作笨拙得可笑,水洒了一地。知钰接过水杯时,我们的手指短暂相触,她的皮肤冰凉得不似活人。


    "谢谢。"她吞下药片,闭上眼睛。


    我站在那里,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生命正在倒计时的女孩,而我却不知道能为她做什么。


    "要...我给你读点什么吗?"我搜肠刮肚想出这个主意。


    知钰睁开眼睛,里面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你会读什么?"


    "《经济学人》?高尔夫杂志?"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或者世淮的漫画书..."


    她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嘴角浮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小王子》有吗?"


    我如获大赦:"书房应该有,我去找。"


    当我拿着书回来时,知钰已经调整了姿势,靠在堆高的枕头上。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翻开书页。我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读了几句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知钰问。


    "我声音是不是太大了?"


    "没关系,"她轻声说,"我喜欢听人读书的声音。在医院里,护士们太忙了,没人有时间..."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经常住院,只是继续读下去。读到小王子与玫瑰的部分时,我注意到知钰的眼睛湿润了。


    "你很像那朵玫瑰。"我不假思索地说。


    "因为都很脆弱?"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讽刺。


    "因为独一无二。"我说。


    知钰转过头看我,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她的脸上,那一刻她美得惊人。


    第二天早晨,我顶着黑眼圈出现在早餐桌上。世淮已经去学校了,父亲出差,餐桌上只有我和知钰。她面前摆着一碗几乎没动过的燕麦粥。


    "不合胃口?"我问。


    她摇摇头:"吃不下。"


    厨师李阿姨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尹小姐,您得吃点东西,医生说了..."


    "我知道医生说了什么。"知钰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但强迫我吃下去只会让我吐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发脾气,像是一只温顺的猫突然亮出了爪子。李阿姨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换点别的?"我试探着问,"冰淇淋?蛋糕?"


    知钰的表情软化了:"你真的不知道怎么照顾病人,对吧?"


    "显而易见。"我摊手,"但我在学习。"


    最后她勉强吃了几口水果沙拉。我注意到她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身体是由玻璃制成的。


    送她去新学校是我接到的第一个正式任务。父亲安排了专车和私人护士,但要求我亲自陪同。知钰对此强烈反对。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咬着嘴唇,"而且我不想被当成怪物围观。"


    "就当帮我个忙,"我说,"否则父亲会扣我生活费。"


    这个理由似乎说服了她。车上,知钰一直望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角。


    "紧张?"我问。


    "转学第十一次了。"她轻声说,"每次都是因为...突发状况。"


    我没有追问"突发状况"具体指什么。车子停在学校门口时,知钰深吸一口气,像是准备潜入深水。


    "放学我来接你。"我说,"有任何问题,立刻打电话。"


    她点点头,下车时差点被自己的书包带绊倒——那书包对她来说显然太重了。我追上去,不由分说地把书包拿过来。


    "宋世延!"她抗议道。


    "至少让我送你到办公室。"我坚持。


    走在校园里,我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高大的我和纤细的知钰走在一起,确实是一幅奇怪的画面。把她交给班主任后,我正要离开,却被叫住。


    "宋世延。"知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身。


    "谢谢你。"她说,然后迅速走进了教室。


    那天下午三点十七分,我的手机响了。班主任告诉我知钰在体育课上晕倒了。


    当我赶到学校医务室时,知钰已经醒了,但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校医紧张地站在一旁,显然被吓坏了。


    "只是轻微缺氧。"知钰看到我进来,立刻说道,"我解释过不用叫救护车的。"


    "但她在操场上突然倒下,呼吸急促..."校医语无伦次地说。


    我走到床边,不知该生气还是该担心:"这就是你说的''突发状况''?"


    知钰别过脸去:"我说了我可以自己处理。"


    "然后死在操场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但当她转回头时,脸上已经戴上了平静的面具:"死亡对我来说不是诅咒,宋世延,而是解脱。"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我帮知钰收拾好东西,默默带她离开。车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回到家,知钰直接回了房间。我站在楼梯口,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世淮回来时,看到的就是我对着知钰紧闭的房门发呆的样子。


    "搞砸了?"他问,语气里没有往日的嘲讽。


    "彻底搞砸了。"我叹气。


    世淮拍拍我的肩:"欢迎来到照顾尹知钰的世界。"


    那天晚上,我敲响了知钰的房门,手里端着一碗李阿姨特制的鸡汤面。出乎意料的是,门立刻开了,好像她一直在等我。


    "对不起。"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然后都愣住了。


    知钰先笑了:"为什么你要道歉?"


    "因为我是个混蛋。"我把面条放在她床头柜上,"而你...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是个麻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知道你们没义务照顾我。"


    我坐到她床边,突然有了个主意:"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她疑惑地抬头。


    "你教我如何照顾你,"我说,"我保证认真学。作为交换,你得答应我,下次...无论发生什么,都让我帮你。"


    知钰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琥珀色,她看了我很久,最后轻轻点头:"成交。"


    从那天起,我开始记录关于知钰的一切——她喜欢的食物(芒果布丁),讨厌的东西(过于同情的眼神),发病前的征兆(左手会先变冷),紧急药物的位置(她书包的暗袋里)。我在手机备忘录里建了一个名为"知钰指南"的文件夹,每天都在添加新内容。


    父亲看到我的转变,惊讶但欣慰。世淮则取笑我变成了"全职保姆",直到有一天知钰在他面前突然呼吸困难,而他完全不知所措,是我冷静地处理了一切。那天之后,世淮的手机里也多了一个名为"知钰紧急情况"的备忘录。


    知钰十七岁生日前三个月,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崩溃大哭。那天学校组织郊游,医生禁止她参加。她平静地听完通知,礼貌地向老师道谢,然后回到车上。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沉默,但车子启动的瞬间,她突然开始颤抖,接着是无声的泪水,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泣。


    我把车停在路边,手足无措。知钰的哭声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绝望,那不是十六岁女孩应有的声音,而是一个灵魂在生命重压下的呐喊。


    "这不公平!"她抽泣着说,拳头无力地捶打着座椅,"我只是想...想有一次...像个正常人一样..."


    我抱住她,惊讶于她身体的轻盈,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她的眼泪浸透了我的衬衫,滚烫得惊人。


    "我知道,"我笨拙地拍着她的背,"我知道。"


    那天之后,有些事情改变了。知钰开始允许自己在我面前表现脆弱,而我学会了不只是把她当作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我们发现了共同的爱好——老电影。每周五晚上,我的房间会变成私人影院,知钰裹着毯子坐在我床上,我们一起看《卡萨布兰卡》《罗马假日》,看到感人的部分,她会偷偷擦眼泪,以为我没注意到。


    医生预言的大限之日越来越近,但知钰的精神却出奇地好。她甚至开始教我下国际象棋,尽管我每次都输。


    "将死。"她又一次宣布胜利,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


    "这不公平,"我抱怨道,"你肯定作弊了。"


    "或者只是你太菜了。"她调皮地眨眨眼。


    就在这时,她的笑容突然凝固了。我立刻警觉起来——左手变冷,这是征兆。


    "药?"我跳起来。


    她摇摇头,呼吸已经开始急促:"这次...不一样..."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知钰倒在我怀里,嘴唇迅速变紫。我按下她手表上的紧急呼叫按钮,同时拨通了救护车。私人医生和护士最先赶到,然后是救护人员。我被挤到一旁,看着他们给知钰插管,注射,最后匆忙把她抬上救护车。


    "宋先生,您要一起来吗?"一位护士问我。


    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国际象棋的黑色国王。我机械地点点头,跟着上了救护车。


    医院走廊的灯光刺眼得令人不适。我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盯着"手术中"的指示灯。父亲和世淮接到消息后很快赶来,但我几乎无法回应他们的问题。我的脑海里全是知钰倒下的那一刻,她眼中的恐惧和...歉意,好像晕倒是她的错一样。


    五小时二十八分钟后,医生终于出来了。手术成功,但知钰的心脏状况比预想的更糟。她需要更专业的护理,建议转入专科医院。


    "她能活到十七岁生日吗?"我听见自己问。


    医生犹豫了一下:"如果情况稳定...也许。"


    那天晚上,我在知钰的病床边守了一夜。她身上插满了管子,胸口随着呼吸机规律地起伏。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惊讶于即使在昏迷中,她手指的冰凉。


    "你得挺住,"我低声说,"我还没赢过你一局象棋呢。"


    知钰的眼皮微微颤动,我以为她要醒了,但最终归于平静。窗外,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了黑夜。我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这个脆弱女孩的存在,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