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如夏花~下

作品:《雨停时,你已不在盛夏

    很快奶奶就做好了饭,爷爷找过来的时候苏眠已经平复好情绪。厨房蒸腾的热气漫过竹编门帘时,奶奶端着最后一道菜——砂锅里的玉米排骨汤咕嘟作响,金黄的玉米块浮在汤面,排骨的香气混着葱段的辛香,瞬间填满整个堂屋。林小满慌忙起身要接,却被奶奶用围裙角轻轻拍开:“坐着!坐着!再动筷子该戳到眼睛了。”


    “来来来,快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奶奶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竹筷在几个菜碟间打转,眼中满是期待,“这玉米是咱自家种的‘金皇后’,排骨炖了整整三小时,油花都撇得干干净净!”


    砂锅盖掀开的瞬间,热气裹挟着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林小满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却撞进奶奶带笑的眼睛里。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握着竹筷,夹起一块炖得酥烂的排骨,轻轻放进她碗里,油花在汤面晃出细碎的光:“快尝尝,这排骨炖得能脱骨。”


    林小满捏着筷子的手指微微蜷起,指尖触到碗沿粗粝的纹路——不同于城里精致的骨瓷碗,这带着手艺人捏制的凹凸感,恰似奶奶掌心布满的老茧。她咬下一小口肉,温热的汤汁熨帖着舌尖,一种陌生却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眼眶突然有些发热——这样被人惦记着“多吃点”的关怀,竟让她鼻尖忍不住发酸。


    “小满多吃点青菜,”奶奶又往她碟子里添了勺蒜蓉空心菜,慈爱地看着她,“这菜长得俊,跟你似的。”


    林小满的筷子尖轻轻颤了颤,空心菜的叶子掉进汤里,荡起小小涟漪。她不敢直视老人盛满关切的目光,低头盯着碗里的玉米须,声音轻柔却满含感动:“奶奶做的菜……很香。”


    奶奶擦了擦手,感慨地说,“听苏眠说,你一边读书一边打暑假工?现在的女娃子啊,比我们那时候强多了。”


    林小满攥紧碗沿,指甲几乎掐进瓷面,轻声应道:“嗯……学费不够,想自己攒点。”


    奶奶望着林小满碗里的排骨,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感慨与遗憾:“哎,能读书真好。我年轻的时候最想的就是读书,可这辈子就认识17个字——还是当年公社逼着上夜校学的。现在的日子真好。有饭吃,有书读,生活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我们那个时候呀,日子过得苦哟。60年自然灾害加□□,树皮都被啃光了,饿得前心贴后背。你不知道,我们家人口多,我排行老大,底下还有六个姊妹——两个弟弟,四个妹妹。因为我是老大所以我很早就被要求分担责任,自然也被剥夺了读书的权利。对了小满你上大学读的啥专业?”


    “汉语言文学。”林小满咬着筷子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犹豫片刻后,又低声补充道,“其实……我妈不太支持我读书。”


    堂屋的老座钟“当当”敲了六下。爷爷往桌上添了碟腌黄瓜,青瓷碟沿磕到桌面,发出清响。奶奶忽然握住林小满的手,掌心的纹路像晒干的丝瓜瓤,却传递出惊人的温暖:“姑娘,你知道我咋学会写字的吗?”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粘稠。奶奶松开手,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半截铅笔头,在餐巾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字:“这是我偷偷跟着扫盲班学的,铅笔头是从生产队的垃圾堆里捡的。有天晚上我在牛棚里写,被我爹发现了,他……”


    月光像掺了盐的水,泼在生产队的牛棚顶上。十四岁的周素芬蜷缩在干草堆里,用冻得发紫的手指在牛背上画字。牛儿甩着尾巴,温热的呼吸喷在她冻疮溃烂的手上,混着草料的腥气,成了她独有的“墨水”。


    “素芬!”父亲的脚步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煤油灯昏黄的光刺破黑暗,照在她慌乱的脸上,“又在摸那破铅笔?天天我都愁得不知道怎么办了,你怎么就不能懂点事呢!家里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哪有闲钱供你读书!”


    素芬手忙脚乱地把铅笔头塞进裤兜,指尖还留着牛毛的触感。她想起白天在公社宣传栏看到的标语:“妇女能顶半边天”。可这几个字,对她来说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遥不可及。此刻父亲的斥责声在牛棚里回荡,她望着手中被攥出汗水的铅笔头,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与不甘。


    从那以后,周素芬彻底断了上学的念想。每天鸡还没打鸣,她就摸黑爬起来煮野菜粥,再背着最小的妹妹去生产队上工。春播时跪在泥地里插秧,手指被水泡得发白;秋收时踩着露水割稻子,镰刀划破手掌也顾不上包扎。挣来的工分全记在父亲名下,换来的口粮却要先紧着弟弟妹妹。二弟考上初中那天,家里破天荒煮了鸡蛋,母亲却只给她留了半碗稀粥:“女娃家吃太多浪费,你少吃两口。”


    二弟考上中专那年,家里杀了只老母鸡庆祝,母亲把鸡腿夹给弟弟,连正眼都没瞧她:“素芬大了,该让着弟弟。”小妹考上大学时,父母在村里大摆宴席,逢人就夸“我家闺女有出息”,却对忙前忙后端茶倒水的她视而不见。那些年,她用省下的口粮换来的学费,用磨破的双手挣来的工分,都成了父母炫耀的资本,唯独她的付出,成了理所当然的存在。


    弟弟妹妹们陆续走出村子,有的成了教师,有的当了干部,衣锦还乡时开着锃亮的小汽车。父母满心欢喜地迎上去,拉着他们的手嘘寒问暖,却对在灶房烧火做饭的她不闻不问。有次家庭聚会上,小弟嫌她做的菜不合口味,随手倒进了泔水桶,母亲只是轻飘飘地说了句:“素芬啊,下次学着做点城里菜。”那一刻,她望着满桌丰盛的菜肴,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角落里那盏蒙尘的煤油灯,明明曾照亮过全家的路,如今却被人遗忘在黑暗里。


    “结婚那天,”奶奶用指甲摩挲着铅笔头,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我爹说‘可算把你嫁出去了’。我坐在花轿里数红盖头的流苏,数着数着就笑了——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累赘。”她忽然抬头,冲林小满笑出满脸褶子,“不过啊,遇到你爷爷那天,他说‘你要是想认字,我教你’。那会儿他还是个结巴的穷小子,却把我从草垛里捡的铅笔头,收在铁皮盒里藏了一辈子。”


    林小满攥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想起自己辛苦打工攒下的学费,母亲却拿去给弟弟买了新手机;想起自己考上大学时,家里冷冷清清,远不如弟弟考进高中时的热闹。


    “小满啊,”奶奶紧紧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别学我,把委屈都咽进肚子里。你读的书,认的字,都是你给自己挣的底气。”她指了指窗外的爬墙虎,藤蔓正沿着墙壁奋力攀爬,“再难,也要往上长,长出自己的一片天。”


    苏眠的手指在铁皮糖盒里窸窣作响,挑出那颗裹着琥珀色糖纸的柠檬糖,轻轻放在林小满掌心。


    林小满捏着糖的指尖微微发颤,她忽然想起无数个失眠的深夜,自己也是靠着这样一颗酸涩的糖熬过漫长时光。此刻,她将糖递到奶奶唇边,老人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笑意:“哟,这糖酸不酸?”


    “先酸后甜。”林小满剥开糖纸,看琥珀色的糖果在夕阳下泛着光,“就像您种的西瓜,还有……您写的字。”


    奶奶含住糖果,苍老的喉结轻轻滚动,忽然哼起了《东方红》的调子。跑调的旋律与瓷勺刮过碗底的声响交织,在渐渐浓稠的暮色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苏眠悄然取出DV,镜头里,奶奶挥舞着布满老茧的手讲述往事,林小满托腮倾听的侧脸被夕阳镀上金边,窗外的爬墙虎开着细碎的白花,藤蔓沿着竹篱蜿蜒生长,将斑驳的光影投在墙上。


    当暮色漫过窗棂,将最后一丝天光吞噬时,林小满忽然伸手紧紧握住奶奶的手。那双手粗糙如砂纸,掌心的纹路里嵌着半个世纪的风霜,却意外地热乎。“谢谢您,让我知道……”她的声音有些发哽。


    “知道啥?”奶奶用围裙角擦了擦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六十年代的星光,也映着跳动的烛火。


    林小满望着墙上晃动的爬墙虎影子,轻声说:“知道碎布也能拼成花,知道被踩进泥土的种子,也能长出自己的春天。”她想起藏在行李箱深处的录取通知书,那些被母亲撕碎又重新粘好的纸张,此刻仿佛都在无声地共鸣。


    窗外,爬墙虎的卷须正悄悄攀上窗台,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林小满忽然明白,真正的治愈从来不是他人施舍的怜悯,而是当有人握住你的手,轻声说:“你受过的伤,我也曾经历。但你看,我们都长出了新的藤蔓,在阳光下摇摇晃晃地开花了。”


    生如夏花,或许从来不是赞美花期的绚烂短暂,而是致敬那份明知终将凋零,却依然奋力生长的勇气。那些被风雨折断的枝桠,那些被苦难啃噬的伤口,最终都会化作养分,让根系在黑暗中扎得更深,向着光的方向,生长出最倔强的姿态。


    返程时,车子的后备箱被爷爷奶奶塞得满满当当。一个个圆滚滚的西瓜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带着阳光的温度。车载音响里,朴树的《平凡之路》缓缓流淌:


    徘徊着的在路上的


    你要走吗 via via


    易碎的骄傲着


    那也曾是我的模样


    沸腾着的不安着的


    你要去哪 via via


    谜一样地沉默着的


    故事你真的在听吗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


    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


    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


    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林小满望着后视镜里渐渐变小的身影,两位老人还在村口挥手,白发在晚风里飘动。她忽然懂得,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未曾跌落的骄傲,而是在尘埃里依然向上生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