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景熙哥哥!”

作品:《汴梁梦起·听雨

    寇听雨已沐浴,穿着寝衣躺在床上,弯着膝盖翘着脚,脚尖一点一点,闭目回想着白日里和景熙相处的情景,认为有戏。


    模样没得挑,肤色白皙,唇形很是完美,竟有小唇珠那微微起伏的弧线,淡粉的唇色,笑起来隐隐看得到整齐的牙齿。


    尚显稚嫩的桃花眼儿,总是眼皮儿向下微阖着,眼神儿似朦胧含情。


    性子接触下来也可以,话不多很安静,应该能搞养成系,难得的机会和人儿得把握住。


    入睡前,寇听雨意识模糊地决定了。


    翌日,寇衡休沐第二天,在饮墨轩正厅内摆了饭,见得景熙到来,问他睡得是否习惯,有没有想添置的物件。


    考虑到景熙来时身边只跟着一个半大小厮,名阿川。说是自小就陪着伺候长大的贴身小厮。再问要不要给他添些人,有不便之处尽管告知大娘子等话。


    景熙躬身谢过:“谢过寇相公与大娘子,子午阁中万事齐备,景熙很是感激。仆佣再添两位助阿川打扫院子即可。”


    席间寇衡正中,左首是大娘子,右首是寇听雨,正对面坐着景熙。


    两大一小正襟危坐,只寇听雨悄悄向桌上的看菜伸手。


    寇衡瞧一眼正看着寇听雨伸手的景熙,仿佛还要帮她拿身前的冷盘看菜的模样,赶紧咳了咳瞪了寇听雨一眼。


    寇听雨撅起小嘴,念念有词:“以后不要上看菜了嘛,只能看不能吃多浪费呀!”


    寇衡不理她,向着景熙问询“平时喜欢吃哪些菜色?”“应天府有没有一些汴梁吃不到的食物?”“喜吃肉类还是鱼虾?”


    景熙一一作答,寇听雨在旁听景熙彬彬有礼的回答,看他好似硬压着喉间不适,定睛看向他的脸。


    只见那眼睛下青黑一片,双眼皮儿都变深了,一瞧就是大病初愈,脸色苍白还透着暗红,好似昨晚一夜没睡。


    寇听雨小心思一转,大声向阿娘道:“阿娘,小雨饿啦!快快传菜罢!”大娘子见寇衡和景熙哥儿也客套完了,叫过王妈妈尽快传菜。


    用饭时,寇衡和大娘子留意观察景熙的举止,见他手虽小筷子用得倒是熟练,夹菜喝汤咀嚼的姿态很是规矩,想来是从小就受了教养规矩的。


    还会看顾到小雨胳膊短夹不到菜,寇衡揣测,难道是原来应天府的家中也有个妹妹要看顾?


    这么小的年纪就这么沉稳,难得。


    寇衡与大娘子默默对视一眼后,继续用膳。


    饭毕,寇衡早已与旧友相约茶肆,按时辰离府而出。


    大娘子惯常要午间小憩一个时辰,吩咐王妈妈和小雨的奶妈李妈妈,仔细看顾两个小娃,只要不打架,随便领去哪里玩耍。转身进内屋屏风后头去了。


    寇听雨见阿娘午休离开,伸出小手试探着去碰身旁景熙的衣袖,景熙看到后抬起右手,主动将袖子递向寇听雨。


    寇听雨一愣,不堪示弱哎了一声,直接抓住了景熙的手。


    景熙亦是愣怔,朦胧的桃花眼儿大开,慢慢合掌握住寇听雨的小手儿。


    寇听雨感叹:“你的手好热呀。我们去子午阁罢,李妈妈你们不要跟着我们,我们要说悄悄话。”


    转身用力一握一拉,拽着景熙走出了饮墨轩,寇听雨见之兰跟在后头的身影,在夹道中率先跑了起来,景熙不得不也跑起来跟上。


    两人跑向东侧另一间院子,景熙的住处,子午阁。


    跑进院子,阿川赶到前院见到小郎君和小娘子,躬身问安。


    寇听雨对阿川说以后会常常见面,行礼一次就好,以后不要再行礼了。阿川应声。


    寇听雨感到两人跑得手掌里全是汗,滑得要握不住,就放开了手。


    二人在抄手游廊上一前一后向子午阁屋里走去,寇听雨脆声说:“景熙哥哥,你就莫装了!你昨晚一定没睡好,你回去睡一下,我帮你看着时辰。睡足了我们再一起玩儿!”


    景熙略显慌张:“嗯……还不想睡,今日晚间早点就寝就好,不用顾及我。”


    寇听雨不依,推着他进内室非要让他去睡。


    景熙无奈,脱了靴子合衣侧躺在罗汉床一边。隔着方桌看到另一边寇听雨也脱靴合衣躺下,朝向他这边,两人透过方桌空处互相看个正着。


    寇听雨脆生生笑了一声儿,喊道:“闭眼!”


    景熙紧紧闭上眼睛,须臾又悄悄睁开一条缝儿,见寇听雨已经背过身躺着了。


    景熙凝望着寇听雨的小小背影,内心五味杂陈。


    *


    昨天夜里确实是未入睡的,至当下依然心如撞钟,惶惶中无法安睡。


    他不敢睡,睡醒后能否再见到她?她还在不在?会不会只是周公一场?睡过去醒来还在雁门关否?他真的不敢。


    上天好似又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找回前世里失去的她。


    他还记得死亡前的感觉,被流矢射中胸口,明明多了一个箭矢,却越发空荡荡。吐出来的血分明那么热,全身却仿佛冷透了。


    山间的落日分明那么美,却不愿再去欣赏,只觉余晖刺得眼睛疼痛,痛到眼前一片潮湿模糊。


    任由身旁大官和将领们哭喊着“陛下!”,他直接拔出了那一箭。


    死就死罢。


    景熙没有料到他还会醒过来,毫无求生意愿抱着必死的心,感到心脉已然缓慢的心碎的他,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辆行驶中的马车,车帘正隐隐地抖动,身旁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正在用拧得潮湿冰冷的巾帕放置在他额上。


    他试图抬起手,少年发现了他的动作,急忙呼唤道:“醒了!小郎君醒了!陈太医!陈太医!”


    他看见少年焦急的脸,认了出来,是阿川,十一岁的阿川。


    他开口欲出声,发现声音干哑得发不出一声。


    阿川向他解释:“小郎君,你高热不退两日了,真是吓死小的了!呜……”说完哽咽着大哭。


    陈太医快步爬上马车,对阿川吩咐着:“哎呦我这不来了么!莫嚎了!”


    观察了一下小郎君的气色,对阿川说“醒了就好了!莫哭了!不吉利!快止住!”说着摸了脉,让他张口看了看舌头,赶快下车去配药。


    阿川立刻止住声,他用口型对着阿川说要水,阿川赶忙拿过茶碗递到嘴边。


    他微微抬起头啜了几口后无力再次躺下。缓了一会子后,慢慢抬起手观察,他的手小了,腿也短了。


    他终于察觉到,他回到了十七年前,自应天府上京的途中,他发了高热。


    那年他八岁,即将开始在东京汴梁城的人生路。


    那么,明天应是会在城门处先见到宰执寇相公,他会带他进府,会见到六岁的她。


    忆至此时,他突地一窒,接着猛烈大咳起来。阿川紧张地拍着他的后背,又将茶碗递了过来。


    他摇摇头撇过脸,费力地掀开车帘向外望去,连声向阿川问道:“此是何年何处?我名可是依然为景熙?”


    阿川怔愣了下,依次答复时不错眼地盯着小郎君看,正怀疑着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景熙听罢,慢慢地喘了一大口气儿。


    正是了,就是十七年前。


    安抚阿川“不必担心”,他闭目重新躺下,抬起还稚嫩的手掌捂住了胸口中箭的位置,好似依然有撕心裂肺的痛在蔓延。


    握拳猛地用力捶胸前,捶得越多反而感到疼痛竟越轻了。


    一旁阿川又吓了一跳,攥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动。


    他没有反抗阿川,手背手腕处还能感受阿川手掌的温热和力度,终于抿起干裂的嘴唇,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寇相公提前在京郊城门处候着他,他下了马车见到还没有白发的寇相公时,胸中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极力隐藏后,他依照十七年前的样子,发出还稚气的童声与之初次见礼。


    踏入寇府正门时,他环顾左右,如愿见到那两座依然很高很英武的石狮子。


    寇相公对他解说着未来几年要住在这里的话,他心跳如擂鼓已然听不清楚,只一味地点头。


    她在不在这里?她有没有与他一样回来?她是否还记得他?


    若是她与他一样回来了,若是她还记得他,若是……


    他不强求其他,他只求能看得到她。


    走过垂花门,能够远远看到正厅时,他立刻捕捉到了那个小小的粉色身影。


    他转不开他的目光,袖中手指正不受控地抖着,他屏住了气息,随着寇相公缓步走近她。


    他已不记得寇相公说过些什么,只记得她看着他时好奇中带着笑意的眼睛,如当年一模一样的双髻和撅起的嘴唇。


    听到她问他饿不饿时,他几乎与当年一样直说不饿。


    她又问他是不是她的哥哥,他吓了一跳急忙否认。这个问题她当时没有问过,他说不饿后就直接去自己的院里休息了。


    这一声“景熙哥哥”,他等了好多年。


    当时年纪大一点后,她就不再叫他景熙哥哥了。


    后来的寂寞人生里,他午夜梦回了多少次,她在梦里还叫他景熙哥哥,梦醒时耳边只剩阿川的“陛下又梦魇了。”


    他紧紧抠住自己的手隐藏表情,不想失态于人前。


    食不知味地用了几口饭后,他放下了竹筷,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安静等待着。


    当她拉住他的袖子,拖着他跑向子午阁探路时,他来不及反应,无意中被她拉开领口露出了脖颈和胸口,他竟然看到她猛吸了口气,目光亮亮似贼见金般紧紧盯着。


    他正无措中,之兰上前将他的衣襟拢好,她竟然又轻轻叹了口气,似贼错失了金银一般很是遗憾的模样。


    她极是兴奋地带他走遍了府中角落,还在后花园花坛中蹲下身给他细细介绍她养的小小虫子。


    他当晚细细思量,当年全因不懂得小雨行为的目的时时烦躁,如今再过一遭儿,原来她是在表达她喜爱自己。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