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在寇府的第一个夜晚突然领悟，小雨当年是在表达对自己的喜爱，只是话语行为举止与常人不同，但眼神和表情是不会骗人的。


    他揣着这个猜测，仔细回忆之前年少时的每段情境，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天将大亮时依然振奋着心绪毫无睡意。


    至今日饭间，景熙感到她一直在细细端量自己，还猜到了他一夜未睡。


    他主动递过袖子而后反被她先握住手的时候，他仿佛感觉自己正架在火上烤，不知面上是否也火辣辣的红。


    此刻他盯着她的背影，还是不敢相信，他是否真的活着？眼前一切不是梦境？


    他空荡的心满得要溢出来了，双眼模糊，眨眼中眼泪流了下来，瞬间浸入了枕中。


    上天待他不薄，他从未如此认为过，但当下他真正地感叹着。


    不论前世如何，这一世，既然她已不记得之前种种，她还喜爱他……


    前世里鲜血都洗不掉寂寥他不愿再体会。只要他牢牢抓住她，牢牢看住，不要再错失。


    他约莫看得出，她应是有喜欢的，他的模样。


    那么，他就照她的想象重新捏一个自己好了。


    *


    寇听雨知道他根本没睡，呼吸间反而听着极轻，好似越来越紧张。


    她不懂了，极慢地翻转身体瞥过去一眼。


    果然，眼睛都没闭上，半阖着眼，眼神中没有焦距，貌似在看她又貌似透过她在想着什么，她清了清嗓子，“咳……嗯……”。


    景熙闻声陡然打了个激灵，凝目盯向寇听雨。


    寇听雨看他神魂归位了，问他：“你真的不困吗？”


    “嗯，睡不着。”


    寇听雨起身穿靴子跳下地，景熙紧跟着下了罗汉床。


    早就侯在外间门边的阿川听到动静过来，抬起景熙的胳膊整理衣衫。


    寇听雨往外间瞅了一眼，见到自己的女使之兰和见梅都在候着。


    走到外间，低头瞅瞅自己的裙摆，没有什么褶皱，让之兰给自己重新梳压扁的双丫髻，而后叫她们依旧在外院守着。


    景熙走出内室，来到寇听雨身旁，一道站在偏厅书房中。


    寇听雨让阿川到院子里头与之兰她们一道候着，有事再找他，阿川看了赵景熙一眼后低着头走出去。


    寇听雨确定只有他二人后，小手招呼着景熙走近。寇听雨走到书案官帽椅旁，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椅子，跪在椅子上。


    景熙在她爬椅子时就下意识伸出胳膊围在她后方，见她扶住书案跪坐后才放下。


    寇听雨见状，笑得见牙不见眼：“景熙哥哥，你真是一个好人。你的名字怎么写，你肯定会写，你教教我呀！嗯……我先给你写我的好不好，我的姓很难写的，不知你认不认识……”


    越说声音越低了，景熙走上前探着脑袋听，凑到比自己也没有低很多的翘头书案边上。


    点头答应了寇听雨的提议，在边儿上看着她小手费力拿着毛笔杆子，握法很是奇特。


    寇听雨提起笔蘸了蘸景熙刚研出的墨汁，眼珠朝上翻了翻，写下歪歪扭扭的很大一个“雨”字，大口吹了几口气，将这张宣纸拿开放在景熙面前。


    继续提笔蘸墨，写下更大的一个“口”字后，旁边排着差不多与“口”字一般大的“斤”字。


    最后，在一叠宣纸最下边找出裁的最大的一张纸，写下“寇”字，其中的宝盖上头的一点成为最后一笔写成。


    景熙看着最后那一笔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开来。


    寇听雨听到笑声抬眼正欲瞪他，瞄到他的笑脸后怔住了。


    【犯规犯规！太好看了！太可爱了！我不行了，嘶……】


    *


    殊不知，景熙对自己的模样是有一个很清晰的认知的。


    他自知模样好看，尤其面容缓和有笑意时，眼前之人瞧见后无不发愣，怔然间仿佛入了云雾需呼唤多声回神儿，每每叫他哭笑不得。


    只能故意板起面孔树立威信。前世里身份使然，视自己的面容为负累，不得不总是戴上冷漠之面具，久而久之就习惯了面无表情。


    然而纵是如此，还是被世人称为“美姿容。生而岐嶷，神武异之。红绮如花，妖颜若玉。”


    他当下年纪还小，面目没有完全长开，故而未克制，放任自我随意笑了开来，果不其然见到了她的呆怔。


    寇听雨内心翻滚叫嚣着，极力忍住自己的手不要上去摸他的脸，吞吞吐吐地说他：“你……笑什么……唉真好看……以后要多对我笑……”


    景熙笑意未减：“好。到我写了，你先下来。”


    抬起手护着寇听雨下椅子，两手若即若离地没有完全扶住她的胳膊，只防她若是突然摔下时能及时扶住。


    寇听雨见状，直接将左边肘弯塞进了他的手中，对他抱怨：“要扶我就扶好嘛！”


    景熙从善如流，牢牢握住寇听雨肘弯，说是扶着实际架着下了高椅。


    景熙比寇听雨高一点，上椅子的动作就显得自然得多了。


    坐稳后看寇听雨直愣愣站在那儿，问她：“不会研磨？”


    寇听雨正惊讶于他力气之大，刚刚动作中她感受到的力量好似能够把她整个人举起来了。


    正愣神儿，被问后默默地学着他刚刚的样子继续磨。


    景熙提笔挥墨在她刚写完的“寇”字纸边写下“景熙”二字。


    寇听雨看着他握笔提笔蘸墨写字的动作一气呵成，很是熟练的模样，她狐疑了下，看向他写的字。


    景熙正自感叹，险些暴露了。他刚刚提笔要写的时候猛然惊醒，意识到他现在年纪很小，写得字不应太过成熟，要显得稚嫩才对。


    所以他写得有点歪，故意放大了景字上面的“日”字，熙字的四个点也故意放大了。


    寇听雨瞧完他写的名字，琢磨着小孩儿动作虽然很流畅自然，结果这字也就这样嘛。


    与她写得大差不差，于是放下心来。


    她还以为这个时代的小孩儿读书写字都像他这么早，八岁就这么熟练了，那她岂不是装过头了？还好还好，都是看起来半斤八两。


    寇听雨等着他继续写姓氏，却见景熙已经放下毛笔，追问：“没啦？你的姓氏呢？难道你不知自己姓什么？那你的爹爹呢？”


    景熙闻言垂下头久久不语，寇听雨卡住了呼吸：“呃……对不起……我惹你伤心啦！那我不问啦！”


    道歉后又急着解释：“那要不，你与我一样姓寇呢？你愿意吗？”


    “或是随我阿娘姓徐呢？”


    景熙听着她无措的解释，心中悲喜交加。


    他多么想点头说好，他也想姓寇，那么前世他就不会放弃他明明应该珍惜的，却再也找不回来为之悔恨了。


    现在，他突然作了一个决定。


    他拿过写着“景熙”二字的宣纸，提笔在景熙下方，写了一个较小的“趙”字。


    寇听雨拿过去一瞧，惊讶地张开了小嘴。


    景熙跳下椅子，站在寇听雨前，稚嫩的脸庞显出一种怪异的成熟表情，对着寇听雨微微点点头。


    寇听雨得到确认，接连问：“你姓赵？你是皇室？还是宗室？还是立了功被官家赐了姓？”


    景熙抿着嘴角，沉吟片刻对她解释：“应是算作宗室子。”


    寇听雨正欲继续追问，之兰在门外禀告道：“小娘子，小郎君，相公回来了，叫你们过去用晚膳。”


    寇听雨应声后，朝景熙动作示意让他将二人刚刚写字的纸张藏好，景熙听之任之，将纸张卷起放入一旁书架暗格内。


    寇听雨见纸张藏好，叫之兰见梅和阿川进来。


    阿川问小郎君是否要换衣，景熙：“换一件外衫罢。”


    寇听雨听闻要换衣，对景熙摆手道：“那我先去了，我不换衣，一会儿见！”


    不等景熙说话就走在之兰身前先出了门。


    景熙见人已走远，低声喃喃一会儿见。


    只阿川听到了，加快手里速度将小郎君的外衫换下，拿过一件淡碧色外衫套上。


    *


    饮墨轩内，寇衡坐在正厅官帽椅上喝茶，大娘子已坐在圆桌旁鼓凳上，指点着女使们菜色的摆放。


    寇听雨蹦跳着旋进了屋内，扬起的裙摆扫过屏风使之微微颤动着。


    寇衡见状放下茶盏，对大娘子叹息道：“咱家小娘子颇有大将之风，行走带风好不威风啊！”


    寇听雨听而不闻，跑到阿娘身后抱住阿娘的腰，扭着扭着就钻到了阿娘怀里。


    大娘子本欲板着脸说她几句，被这么一缠不禁软下来，抱着寇听雨坐在腿上。


    寇听雨顺竿儿爬，继续扭着小身子攀上阿娘的脖子，将自己的小脸与阿娘互贴用力挤压，正朝着寇衡的方向。


    阿娘面容被挤压没得法扬起手轻拍了一下寇听雨的小屁股。


    寇听雨不怕，故意撅着屁股示意随便打。


    寇衡瞅见这滑稽一幕不禁笑起来，摇摇头继续喝茶。


    寇听雨和阿娘撒娇正欢，外头院子喊了一声：“小郎君来了。”


    寇听雨纳罕来得真快，怕不是与她一样饿了。


    阿娘听罢催促她赶紧下来坐好，给她理了下扭歪掉的衣领。


    景熙绕过屏风走进来，见寇听雨正不错眼地盯着桌上的饭食跃跃欲试。


    寇衡待景熙走近与他和大娘子躬身问安，起身上前扶着景熙的肩背：“以后想必日日都见面，就不必总问安了。你在这儿至少也需住个三年五载的，因为这丫头，”


    寇衡手指着寇听雨：“这府里规矩没有那许多，你早日习惯也自在些。”


    寇衡安排景熙入了座，四人无声用饭。


    饭毕，妈妈女使们将桌面撤干净，四人净口净面后依然围坐。


    寇衡啜了口热茶，对两小儿说道：“今后几年你们两个都有了伴儿了，互相照顾陪伴。切莫随意置气疏远彼此，我知尔等小儿都是风里来雨里去。不论是谁生了何气，定要尽快解决争端，万不可大闹失了体面。”


    寇听雨和景熙不觉对视一眼，而后纷纷转移目光看向寇衡点头不绝。


    寇衡继续道：“你们要开始启蒙读书了。夫子已定，后日起就开始做学生生涯罢。”


    二人点头：“是。”


    大娘子见状顺势提起：“小雨六岁了，可开始裹脚了，再大点就不好裹了。正好能迫她收敛，收收心莫再乱跑。”


    寇听雨听到阿娘的话，悚然一惊，是了，自宋朝开始女子要裹脚缠足了！


    尤其是不事劳作的上层女子，她不就正是！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