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行路难

    灯火与惊呼被风远远抛在后头。庄随月被人扔麻袋一般甩在肩上。阴云遮住月亮,四周无光,只能感受到脚底下的路渐渐不再平整。似乎已上了山,树叶抽在身上,鞭子似的厉害。


    “这位……兄台……”庄随月抓住他背上衣裳,“好汉……壮士……”浑身的血都往脑袋里灌,庄随月一口气没喘上来,咳得眼角飞泪。


    高的那个瞧他一张脸已涨成了猪肝色,忍不住略微放慢了脚步,正张口:“他……”


    矮匪徒根本不听他说完,将双眉一横,呵斥道:“蒋凤!”


    蒋凤原先尚犹豫着,被他一叫,索性一把扯开遮面的花布,露出一张胡渣潦草的粗犷面孔:“你吼老子?你把他搞废了,我和你全都要完蛋!还不如留在柳州等死,能多吃两顿饱饭!”他貌似五大三粗,以刀傍身,习的却是最需精妙力气的竹叶镖法。见矮匪徒并未留神,而是直接越过自己向前奔去,蒋凤将外衫扯开,露出腰上悬挂的五枚银色小刀。矮匪徒听见刀尖相碰的叮当脆响,双腿向下一沉,去势骤缓。几棵无辜野草被他的鞋子连根铲起。


    “要我说就该废了他的手脚,只留一口气!你他娘的懦夫,自己个儿脑袋拴在裤腰上,还有闲心同情别个!”矮匪徒喝道。口中呼出的热气在花布底下闷得发潮,他后撤一步,这轻飘飘的步伐却在土里踏出个坑来。


    庄随月听了这一番争吵,免不了一阵心惊,暗自庆幸好在保全了手脚。他不知道此二人究竟图谋什么,但此时要他将楚瞻明供出来,他决计是不甘愿的。他面皮发烫,眼前一阵光明一阵灰暗,脑袋晕晕乎乎既轻又重,已不受控制地琢磨起瞻明若是听说自己为他赴险将会如何感动,心里头甚至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丁点得意来。


    夜风被茂密的树丛切成细丝,从袍子下头钻上去,挠得他后背奇痒。他刚收敛了咳嗽,这时又猛地一弹身子,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那头正互相赠以怒目的二人被他的喷嚏惊动。


    蒋凤瞟了他一眼,随后又朝矮匪徒骂道:“我看不必折腾出越州这绣花枕头就要病一场,届时难道还得租一架马车供他休息不成!徐力行,老子不当车夫!”


    徐力行已相当不耐:“那你说要如何!你说!”


    蒋凤被徐力行问住,面上浮现恼意。他行事冲动,动手前只想到“不可如此”,尚未考虑“理应如何”。


    此二人武功非凡,脚程非寻常人可比,然而再如何赶路也无可能在一个时辰内走出越州地界,听了他们的话,庄随月晓得三人仍被困在越州境内。思及吴王府兵中有一支骑兵小队,若是快马加鞭,不到后半夜便可赶上自己,他心中有了计较,此时斟酌开口,清了清嗓子道:“二位大侠……”


    蒋凤耳尖一动,正要听他有什么要说,忽然背上一阵寒毛直竖。他手掌在腰间一拂,将一枚银叶刀夹在两指之间,眼神如电,紧紧盯住徐力行。


    天上阴云疏散些,徐风穿叶,地上树影憧憧,有如鬼影摇曳。


    徐力行已将全副注意力集中于双手。


    他与楚王周诚师出同门,习的是大开大合的**刀。周诚起义时以雷霆将军为号,凭的就是那一手势如惊雷的刀法。徐力行不比他天资出众,但多年稳扎稳打,此时刀仍在鞘中,已有一股逼人的刀劲随着他的动势徐徐铺开。蒋凤知他深浅,不敢轻敌,屏住呼吸只待接招,却没料到徐力行肩膀未及舒展,胳膊肘已重重一击锤在了庄随月腰侧。


    长刀刚出鞘不到两寸。徐力行背上这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被他铁铸一般的手肘锤得眼前一黑,一不小心咬破舌头,随后竟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庄随月浑身失力,向旁边一歪,脑袋朝下栽了下去。


    徐力行反应极快,转身伸手去捞,抓住他腰上那根镶金嵌玉的蹀躞带。可这腰带不过是个好看的摆设,只将庄随月拦腰挡了一挡,接着就在徐力行手中崩断了开来。三两块玉牌从玉带上松脱出来,散在他脚边。


    庄随月重重砸在地上,此处是一道缓坡,他从满地枯枝和碎石块上滚过去,含糊不清地叫痛。头上的玉簪被他自个儿一压,硌在石头上断成两截。


    蒋凤脸色骤变,虎着脸瞪徐力行:“这下好了!”


    徐力行甩开胳膊,将那条形制僭越堪比上京御贡的蹀躞带重重抛到地上。


    蒋凤只当他又要与自己起口头官司,可是忽然间,他目光一凛,只见一弧清亮的刀光劈开重重幽影,直冲他面门而来。徐力行黑如锅底的脸紧跟其后。下一刻,一道银芒闪过,秀气的银叶小刀擦着长刀刀锋斜飞出去,咄的一声钉入树干。


    不过两息时间,徐力行与蒋凤已打了数个来回。两人从前便不对付,这回若非别无他选,绝无可能结成同盟。


    徐力行旋身挥刀。这一式带上了劈山之力,蒋凤不敢正面抗衡,就地翻滚两圈,借着树干避他锋芒。


    蒋凤急道:“徐老狗!你是生怕动静不够大,非得全越州都知道你我躲在此处吗!”


    徐力行厌恶他话多又莽撞,原本只一分的火气被挑得愈发高涨,此刻当真想活劈了他。但蒋凤所言不假,二人动起武来皆不曾留手,如今这里青草倒伏,树枝纵断,一眼便知曾有争斗发生,当务之急便是离开此处。


    蒋凤与徐力行初到吴越时没有通关文牒,沿路城市大都难以进入,因此多在山林、野地里赶路。此处乃是越州城郊约十五里处的碧台山,碧台山虽然以山为名,充其量也就是个土丘,实在不宜躲藏。徐力行记起再向前五里就到新枫镇了,他二人逃难来时曾在镇外一座无主的庙宇落脚。徐力行不通这些,认不出那庙里原先供着哪路神佛,只可惜佛像金身已被人剥成了泥胎,不知是何方恶贼竟快他一步,有胆行此缺德作为。


    一番商量后,决定绕到西坡下山,走野路去寻那破庙。见徐力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蒋凤越过他走向地上仍昏着的庄随月。他把人扛到自己肩上,向徐力行送了张堪称挑衅的鬼脸,随后眼含戏谑地瞧着他捡起散了一地的玉牌与断簪。


    蒋凤道:“这小子当真金贵。可惜不是金子,这几块玉扔了可惜,留在手里也没处卖去。”


    “回柳州前去一趟同襄,自有地方卖这玩意。”


    蒋凤一喜,立刻将方才两人大打出手的事忘了个干净,连连夸他:“还是你有办法!”


    意识回笼前,身体的疼痛首先占据了他的脑海。庄随月嘶地一吸气,捂住了后脑勺。他以为自个儿睡梦中不大老实,滚到边上撞了头。疼痛浮于表面,似乎是头皮上破了口子,他并拢手指小心探了探,指头先是摸到一团打结的头发,手心里也蹭到些黏糊糊的药膏。他正发愣,突然听见旁边有人说:“那东西贵着呢,殿下当心些,别糟蹋了我兄弟二人的宝贝。”


    庄随月下意识道了声:“多有得罪。”


    破庙里的穿堂风卷起一地灰尘,香案底下的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庄随月呛得咳嗽。这时一只酒葫芦被人递到他跟前。庄随月先是道了谢,待到沉甸甸的酒葫芦捧在手心里了,人忽然一僵,好似这时才终于清醒过来。他就着昏暗的天光打量,见一旁那人身形高大壮硕,双眼炯炯有神,立时认出此人便是先前那高个匪徒。


    蒋凤朝他咧嘴一笑。他满脸胡渣,形貌潦草,一张嘴露出满口参差黄牙,在这阴森森的庙里,活像壁画上的夜叉现了形。


    庄随月不知是晕着,还是被他吓住,同他大眼瞪小眼呆了片刻,突然将葫芦送到嘴边,豪爽地灌了一口。他以为壶中必是烈酒,哪知清液入喉,酒味淡得几不可尝:“这……”


    蒋凤阴阳怪气道:“殿下这一觉睡得倒是安稳。”他将葫芦抢回手中颠了颠,眼神心疼,面上却做出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一张脸上下分成两半,好不滑稽。


    可庄随月没有闲心笑他。庄随月对同行的矮匪徒颇为忌惮,四处观察后发觉他不在庙中,立刻一抹脸换了副神情,朝蒋凤笑道:“二位好汉一路匆忙,想来是有天大的要紧事要办。”


    蒋凤瞪眼道:“与你何干!”他平生最不擅对付此类嘴皮子英雄,否则当年跪在朝廷之上时便不会被那老贼逼得口不择言,频出悖逆之辞。


    庄随月见他不答,并不恼,面上依旧笑盈盈的,又问:“我听好汉有几分楚地口音,可是从西边过来?那地界可不太平,好汉一路过来想必困难重重,这会子应当在越州府顶顶好的酒家喝上一壶洞庭春色慰劳风尘,何至于守在这破庙里……”


    他叹一口气,说着指了指蒋凤手中的酒葫芦:“好汉这酒应是江州点秋华,虽放得陈了些,可酒意清雅,唇齿留香,定是珍宝楼的好酒。”葫芦里酒香没剩几分,显然是酒浆兑了水,只是兑上再多也瞒不过三公子这条尝遍天下名酒的舌头。庄随月在游手好闲公子哥中虽排不上第一等,当个榜眼还是绰绰有余。


    蒋凤嗜酒,只是囊中羞涩,平日里惯喝浊酒,上回路过江州时正巧遇上珍宝楼开坛,被那飘香十里的酒香勾得馋虫作祟,这才抠抠搜搜地打了二两解馋。这会子他见庄随月果真识货,也不那么抵触听他闲话了,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作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