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作品:《行路难

    庄随月继续道:“要说越州好酒,头一等便是洞庭春色,次一等还有玉露白、竹叶青,再次那些,要我说,全不值当入口!”


    说着,他眉飞色舞起来:“吴地的酒大都清润甜香,入口柔,回味甘,不善饮酒的三杯便要倒!若是在街上遇见好汉这般的人物,少不得邀来一道痛快喝上几壶。佐以琳琅阁大师傅的拿手好菜,不醉不归,岂不痛快!”说完一拍掌,兴致一高,他连脑袋上的伤痛也感受不到了。


    蒋凤看他不过刚及冠的年纪,谈起酒来却好似那醉中真仙一般,不免侧目。到底是富贵人,哪怕遭了祸,落了难,也改不掉骨子里的骄奢做派。蒋凤虽莽撞,却也不是傻子,知晓这人一番吹捧攀谈定是没安好心,因此并不接话,只听听他还有多少口水可以浪费。


    果然庄随月再开口问道:“二位好汉大张旗鼓掳了我,想必所图之事不在吴地。这地界姓楚又号和颐的,只我府上一位,不知是在何处惹了二位好汉?”


    他耍了个心眼,既不说和颐是自己,也未否认不是。庄随月原本抱着胳膊坐在地上,这时候觉得腿麻了,便想活动一番,却没想到刚一伸开手臂,衣裳就散了开来。他一惊,围着腰摸索一圈。


    好一通折腾完,庄随月捞了捞衣摆,团在腿上捧着,朝他微笑:“好汉可曾见过一条玉带?那东西非寻常人家可得,若是遗失在方才路上被人捡了去,怕是对二位不利。”


    蒋凤被这张笑脸一晃眼,抓住酒壶的手紧了紧。像是掩饰心虚一般,他虎着脸恶声恶气道:“没见过!老子难道贪你东西不成!”


    庄随月将衣襟拢了拢,似是无奈:“好心提醒罢了,好汉何必如此提防于我。如今已离了越州城,我又身无武功,无论如何逃不出你二人手心。”


    蒋凤依旧板着张脸,过了片刻,肩膀悄悄放松下来。他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哪怕缄口不言,对于庄随月而言也只如对卷抄书一般简单好懂。


    破庙外,蟋蟀趴在门前的一小片亮光上鸣叫。


    方才润过的嘴唇重新变得干燥,庄随月收回视线,继续哄道:“今日大约是误会一场。我在琳琅阁中存了一坛三年陈的洞庭春色,好汉若是喜欢,尽管拿了去。另外金银珠玉,也不在话下,只要好汉——”


    斩断话尾的是一柄疾射而来的长刀。刀身擦面而过,庄随月来不及反应,直愣愣僵在当场,转瞬间后背已叫冷汗湿透。几根断发悠然飘落,缀在他的衣袖上头,为他这一身月容纱裁的外袍添了几分狼狈。


    徐力行从门外走进来。此时他已将遮面的花布脱去,露出一张凶煞面孔。他眼角吊起,两双粗眉倒竖,双唇紧紧抿着,嘴角向下在面上刻出一个深深的“八”。


    蒋凤如临大敌,已将银叶小刀扣在指间,显然也被他吓得不轻。“格老子的,徐力行,”见进来的是他,蒋凤破口大骂,“你跟老子耍什么威风!”


    徐力行目不斜视从他身旁经过,一脚踩在香案上,拔起钉在泥塑脚下的刀收入鞘中。他回过头来冷笑道:“你这蠢货,跟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说,直接封了他的嘴巴,省得浪费你那宝贝水酒。”


    他从香案上跨下来,手臂一伸,竟揪住庄随月的衣襟,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他肌肉鼓胀,坚硬如石,任庄随月如何拍打挣扎,依然稳如泰山。


    蒋凤大惊,急道:“你真要杀了他不成!”


    徐力行将人掼在地上,道:“此时不打得他知道怕,还等后头闹出乱子吗!”


    庄随月被他摔得七荤八素,不敢躺在地上叫痛,连滚带爬将自己挪到旁边,缩在泥菩萨的莲台底下连连求饶:“好汉!是我失言,且饶我一命!”


    他一身白衣裳在灰里滚成了土色。三公子平生未受如此奇耻大辱,心中既怕又气,却不敢叫这二位匪徒看出端倪,于是任头发不大规整地散落下来,挡住自己的眼神。


    那徐力行却不肯放过他,将长刀往背后一绑,两步走到他身前。


    破庙里拢共二十平尺空地,庄随月退无可退,脊梁骨靠在粗糙的砖墙上头,一身细皮嫩肉被磨得生疼。


    他一咬牙,深知凭自己的身子骨,挨上这一下必将损伤筋骨,于是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徐力行的腿喊道:“打不得!路途遥远,若是将我伤得不便行走,岂不耽误大事!”


    他这点力气在习武之人看来不比猫狗卖乖强上多少。徐力行闻言踢了他一脚:“你怎的知道路途遥远?”


    他自觉没用真劲,可庄随月被他一踢就失了手上力气。他胸口被踢中的地方疼得厉害,虾子一般弓起背,在这当头仍有闲心分出精神来想,这身子当真不济,好似一面纸糊的鼓,怎么被人轻轻一锤就破了洞。


    徐力行见他不答,又要抬脚。庄随月被他唬得一哆嗦,赶忙回神,急急地答:“我猜的!我猜的!”


    可是徐力行分毫不信,一双厉目直勾勾地瞪向蒋凤。


    站在墙边的蒋凤被他盯得寒毛直竖,不愿触他霉头,等他将脸转回去了,才朝地上呸了一声。


    从前论起军中职级,徐力行尚得称他一声大人,不过那已成了昨日黄花,如今凭拳头大小论辈分,蒋凤远不如他。


    似是看不过眼,蒋凤远远指了地上狼狈不堪的庄随月,忍不住道:“吓唬两下得了!真打坏了我两个抬他上路不成?”又对庄随月说:“殿下也该识相些,不该说的莫再张口。我兄弟二人未曾想过害你性命,事情办好了自然放你归家。”说完挤出张丑模丑样的笑脸,愈发像墙上那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夜叉。


    庄随月自然连连点头。可还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又被徐力行抓着从地上扯了起来。


    他重心不稳,脚跟在地上蹭了几下,手忙脚乱地去抓徐力行的衣裳,一不留神将他揣在胸口的布包拽到了地上。


    只听得叮当两响。那块大红花布一下散开来,几块玉牌从里头滑了出来。蒋凤即刻移开了视线,只作没有发觉。


    庄随月一眼便认出那正是自己那条蹀躞带上镶的白玉。他飞快地瞟了眼徐力行面上情态,殷切开口:“那玉料光看成色已是上佳,好汉有此宝贝傍身,这一路当衣食无忧。”说完就要亲自动手帮他捡起包裹。


    可是刚掀开花布一角,庄随月看到一支断成两截的白玉簪子。他愣了愣:“这……”随后一摸脑袋,这才发觉头发上空空如也,只一个隐隐作痛的疤。


    未等那二人再发话,他先将断簪抢到手里,捏着断口对了对。簪子落地时磕在石头上,几块碎片飞蹦出去,未能捡回,因此断口处并不完全吻合。想到自己花出去的近八百两白银,庄随月有些心疼,只是面上不显,反而装作不甚在意,只道:“这玉簪断了,意头不好,不如扔了。”


    还没说完,蒋凤嚷嚷起来:“别!”话一出口,他自个儿脸色先变了三变。


    这下有耳朵的人都晓得他看重这簪子了。徐力行恨不能立刻劈了他,厉声道:“你若是嫌这条舌头碍事,老子来替你拔了!”


    蒋凤理亏,只得沉着脸认了他的骂。


    而庄随月已回忆起琳琅阁上蒋凤喊的那句:“就是这一支钗!”心道,原来是凭这物什将他认成了阿秀。这一路颠簸得他头晕脑胀不甚清醒,此时才终于理出头绪,开始思考究竟为何遭此横祸。


    只不过阿秀那支簪子碎得更厉害些。当初王府工匠钻研数日才琢磨出了以金箔嵌入断口的法子,将白玉上头刻的鸳鸯莲花补成了金玉镶嵌的样式。


    这花纹秀气,像是女孩儿家戴的。庄随月从前乱吃飞醋,缠着楚瞻明要玩,将他闹得没办法了,才得知那簪子竟是故慈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阿秀从来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只在说起这支簪子时目光黯淡几分。庄随月害他想起伤心事,当真内疚极了,琢磨了许多天该如何弥补,却突然收到消息说阿秀已入了清凉山三茅观,往后不回王府了。


    任庄随月在府上如何耍赖不依,阿秀果真没再回来,他也只得到吴王一句淡淡的训斥,说的是:“胡闹!”


    徐力行二人见他忽然缄默下来,不由得对视一眼,尔后由蒋凤开口试探道:“殿下这钗可惜了。”


    庄随月被他殿下殿下叫了一路,只觉得这人规矩学得不伦不类,他一介藩王公子如何担得起殿下二字。可他心中憋着气,生不出纠正这人礼数的好心来,因此只胡乱应了声:“是。”


    破庙内一时安静下来,三人各怀心思,反倒相安无事。


    屋外天色沉闷。庄随月有些心悸,疑心有人拿了只大碗将这破庙罩得严严实实,叫他喘不上气。脑袋上的伤一阵一阵地疼,疼得他委屈极了,只想拉着阿秀好好诉一诉苦,要他替自己教训这两个匪徒,再同揽月阁的姐姐妹妹撒一撒娇,叫他们知道自己吃不好睡不好,遭了多大的罪。


    庄随月晓得刘芍不顶事,八成已吓得哭爹喊娘,而秦迎是个能拿主意的,此时应当已通知了王府。他思忖着,阿秀若是还在府中,想来也知道了自己被人掳走的消息。


    被他殷切期盼的骑兵依然不见踪影。庄随月忧思多虑,熬到阴云散了又聚,不自觉地打起了瞌睡。半梦半醒间他听到那边二人正说着:


    “今日夜半必有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