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一朝失算》 临近傍晚,黑云消散,落日余晖撒向青湖,金光在浮动的水面上不断跳跃。
地面铺了层柳叶,上面的水珠经阳光反射,金子般耀眼。
白衣锦袍的少年不紧不慢地伸手,白玉一般的伞从水中升起,又飞回到他的手里。
即使天放了晴,他依旧优雅地撑开伞:“三位同道,没事吧?”
温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纪泱泱警惕转身,与酒当歌二人一同看去。
白衣男子乌黑的长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鬓角发丝上梳,额间还有几缕碎发自然垂下,他的脸部线条极美,皮肤白皙,嘴角还噙着一抹笑。
温润如玉,若是纪泱泱没看到他眸子中一闪而过又被巧妙掩饰的淡淡杀气,一定会这样形容。
酒当歌与莫云欲一同朝白墨轩抱拳:“多谢同道相救,在下酒当歌,这位是莫云欲,敢问同道姓名?”
白墨轩笑容不变:“在下白墨轩,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三人像老熟人一样聊开了天,一旁的纪泱泱却不屑地撇了撇嘴。
眼前这个自称白墨轩的少年,就那么正正好地化解了水妖的那道致命攻击?她向来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可不相信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
况且,虽然打着伞,他的衣摆处还是不可避免地沾到了水,想必一定是暗中观察了三人许久。而那水妖早不杀晚不杀,他却非要挑莫云欲危急存亡之际,生死攸关之时,好让莫云欲对自己感恩戴德是吧?纪泱泱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人,虚伪!
“白同道,和这位……”莫云欲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酒当歌身上移向一旁的纪泱泱。
“哦,我叫纪泱泱。”
“纪同道,相逢即是缘,现在天色已晚,不如先去我们借宿的地方凑合一晚,明天再分开吧。”莫云欲向二人发出邀请。
白墨轩面上还是温和的笑:“好。”
一旁的纪泱泱撇了撇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装,接着装。
“我就先行一步了。”一旁的酒当歌苍白着唇,捂住不停渗血的右肩,只觉得天地一瞬间失了色,她再也坚持不住,抬脚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要赶紧去处理一下伤口,这是她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村前有一棵大榕树的人家,就是我们暂时的住处。”莫云欲飞快地为纪泱泱二人指了指方向,旋即走在酒当歌身旁,趁她无力驱赶自己,便张开手臂虚环住她,老鸟护小鸟一般。
纪泱泱正想跟上,白墨轩却不紧不慢地叫住了她:“纪同道,等一下。”
纪泱泱脚步一顿,疑惑转身,白墨轩乌黑的眸子扫来,嘴角噙着一抹笑:“纪同道可是有什么东西掉了?”
纪泱泱的心脏猛地一颤,心中警铃大作。
芥子袋!
难道在他那里?纪泱泱眼珠一转:“是啊,一个绿底黑纹的芥子袋,白同道可曾捡到?”
“巧了,正是在下捡到的。”白墨轩的手指翻转,纪泱泱的芥子袋赫然出现在他手中,变戏法一样。
“这是师父给我的宝物,珍贵无比……”纪泱泱捏着衣角,慢慢靠近白墨轩,还不忘逼出点儿眼泪:“幸好被白同道捡到……多谢了。”
“纪同道,这时候才想起装可怜来,是不是晚了些?”他捏着那绿袋,轻轻地放在纪泱泱的手上,但并未松开,而是隔着袋子握住她的手,俊脸慢慢凑近,柔意轻泛,却隐着无限阴狠和寒意。
白伞将纪泱泱一并笼罩,挡住了洒下来的夕阳,白墨轩整张脸浸在阴影里,唇边漾起一抹浅笑:“芥子袋这么重要的东西,可得保管好了。”
纪泱泱看着那双乌黑的眸,清澈地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漫上来。
她暗暗咬牙,白墨轩一定是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恶意了。
“纪同道怎么不说话了?”白墨轩嘴角噙着笑,他倒要看看,眼前这个看似废物一个的少女,被戳穿了真面目后,究竟要怎么演下去。
谁知纪泱泱直接翻了个白眼,退开一步,从他手里拽下芥子袋,手臂使劲伸直,拈到离自己最远的地方,狠狠拍打着,像是上面沾染了什么晦气东西一样。
白墨轩唇边的笑意更甚,原来直接不装了么?
下一秒,他的笑僵在了脸上。
“平阳江、大泗水、小金江三条河汇入青湖,那水妖并不是什么统称,而是大泗水里的妖,”纪泱泱拍完芥子袋,斜睨着白墨轩,“按道理讲,习惯生活在流动的江河里的水妖怎么会愿意去那一个小破湖?除非有人故意将其往那儿驱赶……”
纪泱泱将芥子袋小心地别在腰间,抬眼直勾勾地盯着白墨轩:“我来青湖前就打听过了,三天前,有道士从大泗水来,还好心地提醒平阳江和小金江附近的百姓提防水妖,于是那两个地方提早做了防御准备,水妖没法,只能去往唯一的水源——青湖。”
“你干的?”纪泱泱唇边绽开了一个笑,眉目间全是对自己推理的得意,“没想到吧,那水妖却连执念都没有。”
天下的妖分为低等和高等。低等的妖攻击手段单一,靠符纸辅助就能消灭,而高等的妖能够孕育出妖丹,只有击碎妖丹才能将其击杀。
说到这,纪泱泱突然有些疑惑:他是冲着谁来的?
自然不可能是自己,因为她一般不出剑霜山,除非臭老头儿强硬地把她拎出去,况且,以他那闲云野鹤的性子,决不会让自己与旁人结仇。
“我干的?有什么证据么……”白墨轩眉头轻压,笑容变得无辜起来,“污蔑人也是要讲道理的。”
她哪来的勇气,敢当面戳穿他?连躲藏都挑最粗的树。这么怕死,就不怕他在这儿杀了她么。
实际上,纪泱泱确实有点儿害怕,但一看到他那副假笑面具,就打心底觉着讨厌。
纪泱泱的眉毛不高兴地向上挑起,没由来的一句:“我倒是觉得白同道你,笑起来好假。”像是故意气他般,纪泱泱重新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比起嘴毒,还没有人能赢得过她,要不臭老头儿怎么会经常被自己气得半死。
白墨轩一愣,微微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面前少女的眼睛亮亮的,轻而易举就让人想到打磨抛光后的黑玛瑙,亦或是黑甲虫反光的翅膀。
“算了。”他转身跟上莫云欲二人离去的背影,轻飘飘的白衣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你跟那个水妖,都很没用。”
纪泱泱在他身后偷偷竖起中指,白墨轩这是间接承认了水妖是他自己搞的鬼?
哈,那她偏不让他如意!这次不让他如意,下次还不让他如意,以后的千次百次他都别想如意!
......
一天终于接近尾声,四人在老媪家歇下。
纪泱泱坐在桌前,只露出亮亮的眼睛,捧着一碗汤喝得有滋有味。
他们在讨论行程。
“那只妖披了张人皮,从大泗水一路逃到青湖,没想到它竟还有余力。”酒当歌用左手捡起一颗花生豆,不熟练地扔进嘴里,对着莫云欲说道。
“还要多亏白道友啊!”莫云欲摇着扇子,向白墨轩那边挑眉,“要不是他,那水妖不知要逃到何处去。”
纪泱泱也朝白墨轩看去。
他歪斜着靠在墙角,嘴唇微翘,漫不经心地盯着杯里漂浮的茶叶,直到受到莫云欲的夸奖,才懒懒抬眼:“幸好鄙人的两位好友恰在大泗水游玩,才得以提醒百姓们做好防御措施,以免水妖祸害更多生灵。”
瞧瞧,多么真诚的一番话,纪泱泱拿起碗扒了口饭,挡住脸朝碗底翻了个白眼。
“我和当歌一起从北域州的御符宗和剑霜山来,正要去尸廆山,不知白同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呢?”莫云欲难得放下扇子,搁在桌上。
“谁跟你一起?”酒当歌白了他一眼,同时手探向桌下,狠狠拧了一下莫云欲的大腿。
“嘶,疼!疼!”
“我此番也是前去尸廆山,如此就要与二位同道分得一杯羹了。”白墨轩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轻拢衣袖,嘴唇凑近茶杯,不紧不慢地吹着。
“有幸,有幸,不如我们一起?”酒当歌邀请他。
对,就是这样 ,最好别提到她,纪泱泱往椅子后缩了缩,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当然,那么纪同道呢?”
纪泱泱吃得正香,突然被叫到名字,她移开碗,茫然地看向白墨轩:“什么?”突然问她干嘛?
“纪同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呢?”白墨轩看着她嘴角的米粒,黑眸划过一丝嫌弃。
“我啊?当然要跟着师姐去尸廆山了。”纪泱泱朝酒当歌扬了扬下巴。废话,她啥也不想干,只想混吃等死,当然要紧紧抱住师姐的大腿了。
“什么!”莫云欲张大了嘴,手中的扇子也忘了摇:“你就是当歌那个小师妹?”
……
一顿饭的时间,四人解决了行程问题,各回各屋歇憩。
纪泱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清点芥子袋里的东西。
自下山后,她还没仔细看过里面呢。
袋里亮堂堂的,很大一片空间,最左边立着四个梨木雕花衣柜,里面的衣服从春夏到秋冬各式各样、应有尽有,甚至多得快要挤出来。
旁边是两个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大药柜,抽屉里还有名贵的药材,都拿金丝绸包了起来。
除了这几个大的物件,还有药鼎、胭脂、瓷器、文具、琴、纸鸢、匕首……
臭老头儿是把家搬进去了么,目光继两袋□□面粉后又扫到一排装满土的空盆栽,纪泱泱不得不开始怀疑。
不过,想到那两个药柜,纪泱泱眼前突然浮现师姐肩膀上那个狰狞的洞。
她一个翻身下了床。
月光斜愣愣地洒下,被树分成两半,一半投在屋檐,一半落在隔扇门。“吱呀”一声,纪泱泱旋开门,冷风瞬间灌进衣服里,她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虽是仲夏五月,可刚下过雨,不免有些寒冷。
“师姐,你睡了么?”
纪泱泱轻轻敲了三下门,见酒当歌始终未应声,于是侧耳扒在门上,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屋里的人似是吃痛,压抑着倒吸了一口凉气,一阵短暂的窸窣响动声过后,酒当歌才走来旋开门。
随着门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飘了出来,纪泱泱猝不及防被呛了一大口,没忍住,捂嘴咳了起来。
“咳咳……我见灯亮着,就知道你没睡……”纪泱泱见酒当歌故作不经意地用半个身子挡住屋内,心下立刻起疑。
“这么晚了,泱泱快回去睡觉吧……”酒当歌只松松垮垮地裹了一层里衣,杵在原地笑得竟有些勉强。
她刚拒绝了莫云欲,不一会儿又来了个纪泱泱。
“我不困。”见纪泱泱边说边往左走,酒当歌就用手臂挡住左边,纪泱泱又往右去,她就正身挡住右边。
酒当歌本以为纪泱泱会知难而退,谁知她突然站直身子,往右边晃了一下,酒当歌刚要往右挡,纪泱泱嘿嘿两声弓下腰就从她的左手臂底下钻进了屋,口中还念念有词:“好师姐,快让我进你的屋里暖和暖和,人家在外面待了半天,都快冻死啦!”
见纪泱泱已经进了屋,酒当歌叹了口气,只好无奈关门。
“呀!”刚进门,纪泱泱就被桌上的东西吓了一跳。
一个盆,盆里有水,水里有刀;一团被血浸透的纱布;一个白色小瓶。
她的那柄剑也一并搁在桌上。
纪泱泱的眼睛瞪圆,都快要黏在那把刀了,心里暗暗震惊:这位师姐难道打算用清水消毒么?
“我正准备处理伤口呢。”酒当歌大大方方地将松垮的里衣扯下来,小心翼翼揭下纱布时,不免连带着扯下一层黑色碎肉。
酒当歌的右肩被水妖尖利的指甲斜着捅了个对穿,幸运的是恰好避开了骨头,但正面伤口的面积是后背的两倍,而且严重发黑。
她只剩一件黑色肚兜,拿出水里的刀,开始把伤口处溃烂的黑肉刮下,还不忘打量着纪泱泱的神色。
明明只有十几岁,脸上却没有半点儿害怕和恶心,反而满脸严肃地开始从芥子袋里掏药材,动作飞快。
是啊,那芥子袋就是她受师父疼爱的证明。她只知道自己有个小师妹,作为真传弟子跟师父一起住在主山头,虽没怎么见面,但也偶尔撞见过师弟师妹们讨论她,什么养尊处优,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甚至还有她“病弱不能出门”,“快死了”这种流言。
“你这样处理伤口是不行的,会感染。”纪泱泱出声,打断了酒当歌的神游,她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刀不知何时被纪泱泱拿走,放回了盆里。
纪泱泱倒出一颗白色药丸,碾碎后均匀撒在了自己的肩膀,那两处伤口瞬间没了知觉。
她无事可做,便开始细细地打量面前的少女:窄袖白纱裙,杏眸,新月眉;不是很矮,但也仅到自己的眉眼处;看似很瘦,却也相当健康。不过,与别的女子不同的是,她那头黑亮的长发仅用一根白发带扎在后背。
纪泱泱最讨厌那些繁琐的发髻——扎高了扯头皮;团成一团在背后,走起路来像打鼓,疼;她也不是没想过剪成短发,可是经风一吹,就会糊得满脸都是。
她又拿出一个黑胖虫子似的药材,放在药钵里细细研磨,待磨好后,将粉末少量多次地撒在伤口上,最后,纪泱泱用纱布将酒当歌的肩膀包扎了起来,一气呵成。
看着那个漂亮的蝴蝶结,纪泱泱满意点头,接着留出三个小瓶:“袚除丸,去除妖气的;生长丸,加速愈合的;去疤膏,不留疤痕的,牢记每日一敷。”
这些都是臭老头儿顶好的药,若是放任酒当歌用自己的药,怕是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那个,谢谢。”纵是酒当歌这般豪爽的性格,望着桌上的三瓶药,也不好意思地挠起头来。
前几日,她突然收到了师父的信,整整五页纸,一贯地被密密麻麻塞满了字。她还好奇,怎么比平时多了三页,打开一看才知道:两页是自己的,剩下的三页全是交代自己该如何照顾好小师妹。
现在,倒是她这个师姐被自己的小师妹照顾了,惭愧,实在是惭愧。
“不用谢。”纪泱泱脸上的笑容被蜡烛映亮,火光跳动在她的眼中,像把月亮打碎丢了进去似的。
她忽而神秘地凑到酒当歌面前,压低了声音:“师姐,你跟那个莫云欲……”她欲言又止,但其中的意思却不言而喻。
“嘁,他?算是我的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罢了。”酒当歌仔细地穿好衣服,英气的眉眼因笑容变得柔和,“这么多年,老是跟我对着干,偏偏又像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