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一朝失算》 白墨轩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左耳是隔壁两人叽叽喳喳但听不清楚的噪音,右耳是莫云欲不间停的踱步声,甚至这些声音里,还混杂着窗外的蟋蟀搓翅和树叶的挲挲声。
他的房间里一只蜡烛也不点,昏暗暗的,给人一种睡了的假象。
屋里最中间的桌上是一壶早已凉透的茶水,白墨轩托起白玉壶底,缓缓倾泻,一根墨绿茶梗便随着水柱流进配套的茶杯里,上下飘晃着。他就这么借着窗棂筛下的月光,心不在焉地盯着那根茶梗。
“但我倒是觉得白同道你,笑起来好假。”不知怎么,他的脑海中忽而浮现今日傍晚青湖边纪泱泱唇角那抹鲜明的笑。
他想着,脑中的场景俨然换了一副:六岁大的小男孩,一身锦衣玉袍,仰起头,两只乌黑发亮的眼死死瞪着面前的男人,嘴角却弯起一抹弧度。
“你笑起来这么假,还怎么把人套进温柔刀里?”男人一袭白衣,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嘴角绽开的,是与面前男孩一模一样,但又迥然不同的微笑。
“光是嘴角向上,笑容却不及眼底,僵尸一样硬。”男人一下子冷了脸,手中纸扇“啪”的一声合上,在他白净的脸上狠狠留下一道血痕。
“来。”男人将他引至一面铜镜前,重新挥开扇子:“就在这儿练,练到让我觉得是自你内心发出的一样,不然,你就守着这面镜子,守到死。”说完,便扔下男孩,径自离去。
半人大的铜镜,被落地镜台支起,镜面一丝杂质不掺,由双龙纹葵边包裹,其中还嵌有绚丽的螺钿碎,漆层叠染九重方得那抹霞光之色。
白墨轩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烦躁,倒不是因为想起了令自己讨厌的人,而是他对着镜子练到最后,几乎都要察觉不到面上皮肉的存在,才终于将这笑,画一般地刻在了脸上。
这么多年过去,他自认为毫无破绽,可现在,却被纪泱泱贬得一文不值。
思及此,连他自己都快要分不清,到底是纪泱泱太过敏锐,还是自己笑起来真的很假。
……
晨曦初露,纪泱泱走出门时,酒当歌正往老媪手里塞着银子。
“不收,不收,这多不好意思!”老媪摇着头,满是皱纹的手不停地推托。
“大娘,我们四个叨扰了您一晚,怎能就这样离去!”
“没事,没事!你们为我们这些老百姓解决了水妖,这一晚的饭宿全免,就当我代表百姓们谢谢你们了!”
“消灭水妖乃举手之劳,任何道士都会做的事!”
“不行,我不能收!”老媪眉一横,眼一瞪,似是脾气上来了。
酒当歌学着她的模样,也是眉一横,眼一瞪:“不行,您必须收!”
太阳从云层里露出头,白墨轩撑着伞,整个人被遮得严严实实,甚至莫云欲也找了处树荫,悠哉地扇着风。
纪泱泱背对太阳原地蹲下,看着酒当歌,满脸愁容地托起小脸:这俩人到底还要互相推辞多久?
酒当歌还想劝几句,老媪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这一半银子呢,我收下,你们就当买我一个忠告,”她将其中的一半银子塞进衣服,头一压低,神秘兮兮地招呼四人:“尸廆山的尸,不是人类的尸。”
什么叫不是人类的尸?
纪泱泱一直思索着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三天后,他们踏进尸廆山脚下的金丝县,也没想明白。
金丝县里的金丝长街不愧叫金丝长街,日昳之时,阳光斜着洒满街道,就像铺了一层金丝一般耀眼。
酒楼旗子上的符字在热风里猎猎作响,灰石道上马车的铜铃声清脆悦耳,飞驰过时,惊起几只檐下燕,扑棱棱掠过写满诗词的油纸伞,将糖炒栗子的焦香送进四人鼻间。
奇怪的是,沿街几乎没有摊贩叫卖,大部分的店铺也窗门紧闭,路上密集的人群嬉嬉闹闹全都朝着一个方向走,鲜少有回来的人,也一脸餍足地摸着圆滚滚的肚皮。
酒当歌拦住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礼貌抱拳:“大哥,听闻最近县上经常有人失踪,今日为何如此人声鼎沸,喜气洋洋,反倒不见一丝惶恐?”
醉汉眯起眼睛,一一扫过四人:“你们不知道么?”他突然压低声音,示意四人凑近,神秘兮兮道:“咱们县里有妖!”
四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但并未开口,继续等着他说下去。
醉汉似乎是觉得眼前几人被他这一句话给吓住了,突然咧嘴笑道:“但是不用担心,听说有两位实力强大的道士会来咱们县,其中一人呐,仅凭一根棍子就能劈开一座山!”
他摸了摸肚子,继续道:“近日恰逢衙门开设朝贺宴,大伙儿憋了许久,都出来寻乐子哩!”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轰隆一声,爆竹与烟花一同炸响,将人群的吵闹声掩盖。
“你们不是这里的吧?”醉汉不得不扯着嗓子高声喊:“这朝贺宴昨日刚开,还有四天,你们一定要去好好玩耍一下才行!”他满脸热情地邀请四人。
“一定,一定,多谢大哥!”酒当歌率先抱拳,三人纷纷跟着道谢。
醉汉摆了摆手:“没事!”接着又一摇一晃地走了。
见他走远,酒当歌当即提议:“我们先不去拜访石头门,在金丝县调查一下再……”
“我赞成!但是四个人一起太没效率,两两一组刚好,我要跟当歌一起!”话音未落,不等酒当歌拒绝,莫云欲扯着她的袖子就顺着人群走。
最后一句才是关键吧?纪泱泱撇嘴。
“撒开!你要把我的衣服扯烂了!”酒当歌恼怒地想要扯回袖子,无果后,还不忘回头交代纪泱泱和白墨轩:“太阳西沉时回此地集合!”说完就留下两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白墨轩最先移开眼,望着酒当歌两人的背影,笑容一秒消失,仿佛从嘴角开始结霜般瞬间冻住了整张脸——反正假笑都被纪泱泱戳破了,他索性也懒得再装。
一旁的纪泱泱才懒得管这些,她又热又晒,正用手扇着风,眼馋地盯着白墨轩手里的伞:“白同道,你这伞借我打打呗!”
白墨轩充耳不闻,目光锁定远处一个坐满人的茶楼,抬步就走。
纪泱泱怕踩到白墨轩的脚后跟,于是低着头,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企图蹭得一点儿阴凉,嘴里不停嘟囔着:“别那么小气嘛!反正你都要撑,也不差我一个人,况且我身子小,你的伞大……”她充分发挥着自己厚脸皮的特质,“实在不行,我给你撑嘛!”
“你看这太阳这么毒,再晒一会儿我这娇嫩的皮肤就要脱皮了,你忍心见到一个貌美娇弱的女子被晒成干尸么……”
娇弱?这点他不可置否,但是貌美,呵,未免太过自信。
这么想着,他故意将伞往前挪,停在堪堪能遮住自己的地方。
光线像是透过阳燧般聚在纪泱泱颈后,烤得她生疼,她嗓子都要冒烟了还是劝说无果,终于恼了:“同道?白同道?白墨轩!好嘛,不给撑就不给撑,谁稀罕你那破伞——”蓦地,白墨轩停下了脚步,纪泱泱猛地撞上他的背。
“疼!”纪泱泱捂着被撞疼的鼻子,站住身子,待那一瞬的酸劲儿过去后,她小心地揉着,怒瞪向白墨轩:“你干嘛突然停下?”
白墨轩转身,认真地望进纪泱泱那双水眸里:“这把伞,叫白玉骨伞。”
什么?她问过这个吗?莫名其妙的。
纪泱泱腹诽着,刚要翻白眼,却突然发现白玉骨伞正稳稳罩在自己头顶,脸上顿时乐开了花:“白玉骨伞是吧?好听!嘿嘿,谁说这伞破啦?我就觉得它美极了,瞧瞧那伞骨,都是玉做的……”
此女真是好不要脸!白墨轩惊讶于纪泱泱变脸速度之快,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玩味,他手肘一弯,又将伞移回了自己头顶:“是啊,这伞确实珍贵得很,”白墨轩脸上的表情由赞同转为惋惜:“可是挡在纪同道头上,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了吧?”
他转身就走,丝毫不给纪泱泱反驳的机会,顺便还扔下一句:“多晒晒太阳,还能再长高些。”
纪泱泱气得直吸凉气,抬脚跟在他身后,脚步重重地落下,眼睛狠狠瞪着白墨轩挺括的背影,心里怒骂:贱人!神经病!小气鬼!臭不要脸!猪狗不如……!!!
终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茶楼。
一楼墙边柜台后立起个铁塔般的汉子,络腮胡里还缠着几粒茶叶,眼尾的笑纹皱在一起,声音也似本人般粗犷:“两位,茶楼新到的络云红茶,汤色浓得能挂壁,客官可要尝尝?”
“给她来一杯。”白墨轩收起伞,指了指纪泱泱。
“啊?我不渴不用了谢谢!”纪泱泱飞快摆手拒绝,就听头顶慢悠悠飘来一句:“我付钱。”
纪泱泱当即放下手,叉起了腰,头高高扬起,眼睛斜睨着白墨轩:“那我喝,我要喝一——整壶!”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随你便。”
“好嘞!”络腮胡子转身去拿茶壶。
纪泱泱跟着白墨轩去到他选好的位置——怕他赖账或者偷偷溜走——这大概是一楼最靠里,最阴暗的地方了,纪泱泱坐下后,在吵闹中仔细分辨着其中有用的字眼。
然而无非就是哪家孩子走丢被送了回去,谁家死了个人,哪里的女官赎了个男伶人回去,谁家的小姐高中了状元……
纪泱泱坐得屁股都麻了,抬眼一瞥自己对面的白墨轩,发现他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背挺得直直的,还在悠悠品着茶。
不行了,纪泱泱喝得撑撑的——她不喜欢喝浓茶,于是不停加水——将自己面前的茶具推开,屁股后挪,整个人在桌子上摊开。
然而不等她趴够,粗犷的声音再次响起,其中夹杂着揶揄:“呦,县太爷!您大驾光临呐!”
周围散乱的闲谈声突然减弱,纪泱泱仍旧趴着,目光却同大部分人一样转向门口。
县令穿着青色便服,腰间系着一条宽大的青色腰带,身材高大,国字脸,头发一丝不苟地用发冠束起。
“呀,胡掌柜,不敢当,不敢当呐!”
络腮胡子从木凳上起身,粗粝的手掌重重一拍柜台,震得青瓷茶盏叮当作响:“新到的络云红茶,县太爷可要尝尝?”
县令随便找了个地方,拒绝了迎上来的堂倌——“就在这儿吃!”衣袍一撩就坐了下去,笑着用手指指点着络腮胡子:“本县定要尝个痛快!”他也重重地一拍桌子,但很快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不过,只怕要等下个月才能尝喽!”
“怎么?”络腮胡子向身后的柜子摸去,熟练地拿出一个青白釉茶壶,一只同材质茶杯——似乎是县令专用的,“又去哪赌钱输光了家当?”
纪泱泱猛地爬起来,端回茶杯,眼珠瞪得都快要掉进去:那可是县令欸,他一个平民怎敢如此大胆放肆?!
白墨轩眼疾手快地稳住桌子,瞥着杯里不住摇晃的清色茶水,皱起了眉。
“最近要节省一点,金丝楼不是上了一批新衣裙嘛,小女缠着本县要了整整七曜日,不得不买!”嘴上埋怨着,眼角却乐得开了花,全然是对女儿的宠溺。
闻言,茶楼几近消失的说话声瞬间被“金丝楼”点燃,话题一致围绕着这三个字展开:
“这楼仅是一尺掺金丝线布要价也足足几十两黄金,他一个小小县令,如何能买?”
“嘘,人家之前可是在皇城里从商,只是年岁渐长,买了这个地方小官来享受天伦之乐罢了。”
“得了,那衣裳根本不是我们这些平民能够消费的,都是为那些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准备的!”
“你知不知道,皇帝有件龙袍,用的就是这楼里成色最好的一批布,拿纯金丝线织成的!”
“唉,那金丝到底是什么材质?咱要是知道,也去赚这钱!”
“呸!人家的生意机密,怎么可能让你知道?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