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一朝失算》 听到这儿,纪泱泱一下子来了精神,目光移到白墨轩脸上,满脸期待:“咱们去金丝楼里看看吧?”
然而白墨轩依旧不紧不慢地摆弄茶杯:“我对那些丝绸匹缎不感兴趣。”
嘁,用脚也能看出来,他这一身衣裳的价值绝对不菲——一袭象牙白锦袍似流云裁就,领口以雪色鲛绡镶边,窄腰用一根月白丝帛束着,衣摆处银线绣成的纹路蜿蜒而上,化作展翅欲飞的鹤,广袖翻飞时更有银丝暗纹折射出微光,恍若皎皎月光倾泻在衣袂之间。
这也敢说自己不感兴趣?明明就对自己的穿着很上心嘛!
纪泱泱边起身招呼堂倌结账,边扭头看向白墨轩:“就去看看嘛,又不买……”
“茶楼鱼龙混杂,闲言碎语皆可能是有用信息,纪同道不在这里待着,倒只想着满足自己的私乐,难道不打算为调查出一份力么?”白墨轩拿起茶杯,搁在唇边,满脸痛心地摇了摇头。
纪泱泱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手指抚上心口,气得都快要笑出来:“满足我的私乐?这楼里有用的基本都听完了,难道你要继续在这儿听赵四和王五家配种的狗的后续?况且,你怎知去金丝楼就不会得到线索?万一正好……”忽地,纪泱泱心下猛地一沉。
难道这金丝楼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他知道,所以在故意阻拦?这个白墨轩,又想搞什么诡计!
“一楼没有,不是还有二楼么?不去。”白墨轩垂下眼,继续往杯中倒茶,语气淡淡。
纪泱泱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笃信,冷笑一声:“你不去,我就一直在这里吵,扰得你不得片刻安宁!”说着,她一屁股坐回木凳,清了清嗓子,作势要喊。
白墨轩自方才撑伞之事中就见识到了纪泱泱嘴巴的威力,此刻心里烦躁得紧,更是一点儿听不得吵闹,于是收起茶具起身要走。
“对嘛,账都结了,哪还有赖着不走的道理……”纪泱泱计谋得逞,“嘿嘿”两声,快步跟上。
……
金丝楼的掌柜衣寸生是个貌美的女人,约莫三十几岁,明眸皓齿,青楸色的衣衫上绣着大片竹叶,只是那头发用一根浑身透红的素簪挽起,与这一身青色衣服不仅不搭,反而还增加了一丝土气。
她一见到纪泱泱二人就笑语盈盈地迎了上去,温柔又热情:“二位需要些什么?”
楼里仅有她一人接客,纪泱泱猜测是因为普通人买不起金丝不会来凑热闹,而达官贵人们总不会天天都来,所以楼里才会如此冷清。
屋子里各色布匹摆放在架子上,金丝缠进绸缎里,随着走路人的脚步起伏,一眼看去像把金日碾成星沫子洒落其中,两眼看去又像将胭脂铺里的金粉抖落在上面,在白天里依旧灼灼生光。
“衣掌柜,楼里可有金丝线轴售卖?”白墨轩露出一贯的微笑,翩翩有礼地开口:“实不相瞒,过几日是小妹的生辰,需要用它做一身参宴的新衣裳。”说完冲纪泱泱挑了下眉。
“是啊,所有材料一定要万里挑一,才能配得上我这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倾国倾城的美貌!”纪泱泱脸上挂着笑,配合地拎起裙角,甚至还踮脚转了个圈,一副无忧无虑的俏皮小姐模样,心里却在偷骂白墨轩:这人还真是撒谎不打草稿,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快到生辰日了?
“有的,两位请随我来。”衣寸生转身,纤细的手指小心地扶住头上那支血簪,生怕它从发间坠落,“纪小姐还真是活泼。”她轻轻笑了一声。
“嘿嘿,多谢衣掌柜夸赞!”
衣寸生走路极快,纪泱泱跟在她身后,慢慢皱起了眉:正常人走路都是由腿带动身体,手臂也会跟着摆动,但是衣寸生,膝盖不怎么弯,直直地走,像是身体先鱼一般往前扑腾一下,再拼命在倒地前挪动两下腿一般,而且手臂也不摆,仅依靠扶簪子这一动作来掩饰。
这就像……就像什么呢?纪泱泱的大脑飞速运转,眼睛猛地一亮——像提线木偶!
只不过衣寸生表现得极其自然,又有衣衫遮掩,看不太出来罢了。她开始庆幸自己跟得紧,若是再离远一点,怕是永远也发现不了。
正想着,纪泱泱鬼使神差地偏头去瞧白墨轩,发现他也在盯着衣寸生的腿,拧着眉。
他不好奇么?反正纪泱泱一点儿事也憋不住,有了问题就要立刻问出来——
“衣掌柜,你这一身绿衣,为何要拿红簪子配?”
衣寸生脚步一顿,放下手回过头来,嘴角勾起,漾开一片温暖的笑意:“早些时候我救过一个小女孩儿,她把全身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所以我也珍惜得紧。”
“这样啊,那——”三人继续走,绕过一扇四折点翠屏风时,纪泱泱只觉着眼前突然一亮,立刻忘了继续追问,忍不住惊叹:“衣掌柜,这是你绣的么?上面的鸟儿都要飞出来了!”
“是啊,放在一楼这儿,既可以分隔布料和线轴,也算是一个活招牌吧!”
“哇!衣掌柜你也太厉害了吧!超级!无敌!好看!这哪里是活招牌,简直就是刺绣方面的传奇!!”
被极其崇拜的话夸着,衣寸生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小嘴儿真甜!”
屏风后立着许多高大的黄梨木柜,柜门由透明琉璃制成,里面摆满了各色线轴。
衣寸生将二人引至最后一个木柜前,这个木柜全身黑漆漆的,一看就是拿大漆染过的,连同柜门也是纯木,整个空间密不透风,站在它跟前,压抑气息扑面而来。
衣寸生的手指抚上柜门中间突出来的圆球状把手,扭头提醒道:“二位靠后站,免得光芒刺伤眼睛。”话音刚落,她便拉开了柜门。
金光如瀑布般泄出,白墨轩瞳孔骤缩,几乎在同一瞬间撑开手中的伞。
一旁的纪泱泱用手捂住眼,纵是做了准备,她还是被狠狠晃了一下眼睛。
没了柜门的阻隔,阳光一下子照进柜里,照得线轴金灿灿的,像在里面升起来了第二个太阳。
衣寸生拿出来一个,递给纪泱泱:“需要几个呢?”
“哦,好的,好的。”纪泱泱的注意力此刻全然放在了绕在轴上的金丝线上,张嘴胡乱答着。
线轴很轻,大半的重量都是来自轴心,纪泱泱找到线头,捏在手里细细捻揉——跟头发丝差不多粗,韧性和弹性都很大,捻过之后,两指捏起又分开,甚至还能感受到一丝黏腻。
这到底是什么?
白墨轩将柜门关上,遮住那一片金光,心下终于松出一口气,又见纪泱泱满脸的认真,心里盘算着:也该差不多了。
正想着,纪泱泱狡黠一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金丝线轴往自己怀里一塞,扭头羞涩地问向一旁的衣寸生:“衣掌柜,附近有无厕房,在哪里呢?”
“楼后北偏东的树林处有一间,只是简陋些罢了。”
“好嘞好嘞!谢谢衣掌柜!”得到回答后,纪泱泱笑嘻嘻地转身,一溜烟便跑没影了。
望着她跳脱的背影,衣寸生哑然失笑:“纪小姐一直这么快乐么,总能带动起别人的情绪,让人忍不住跟着她一起露出笑容,可真真是讨人喜欢得紧呢。”
快乐么,没心没肺才对,否则在面对危险时怎么一点儿也不害怕?
白墨轩垂眸,握住线轴,拇指指尖划过一根根金丝线,好似在弹奏古筝一般——那上面似乎还留有纪泱泱手心的温度。
“请问,这是什么材质呢?”白墨轩唇角轻扬,笑意若春水映梨花,目光却似这水里悄悄往下蔓延的冰,锥一般刺向衣寸生。
衣寸生遗憾地摇了摇头:“这金丝是从山里运出来的,珍贵无比,至于材质,我也不——”
“蛛丝。”白墨轩笑容更胜,瞥了眼紧闭的大漆木柜,“收收味儿。”
衣寸生面上瞬间露出惊恐的表情。
楼外的温度不像刚来时那般热了,天际似被蜡点燃,映照出温暖的光——太阳快要落山了。
早些在茶楼里喝了太多的茶水,纪泱泱刚踏进金丝楼就有了尿意,她拼命忍住就是为了看一眼那华贵的金丝,而现在,正是她特意挑的最佳时机——白墨轩不是说要买么,那自己就给他这个机会。
“小老鼠,上灯台,偷吃油,下不来……”纪泱泱嘴里得意地哼着,走出了茅厕。
“……衣掌柜……衣楼……”
纪泱泱进茅厕前就听见有稀稀疏疏的讲话声,只不过她急得很,并未细听,现在,她收回即将迈出的脚,藏在茅房最里面,捏着鼻子仔细地听从后窗传来的声音。
“近些日子呀,买了她家衣服的小姐和公子都跟中了毒一样,整个人呆在床上,下人们想要为他们擦拭身子也不行,两手死死拽着那衣服,死活不叫脱……”
“太宝贝那衣服了吧?我要是有那般金贵的衣服,穿上也不肯脱!”
“我听说,今天衙门前那疯老头又去闹了,搅得整个宴会不得安宁,县令都亲自驱赶,口里还一直嚷嚷着衣掌柜是妖怪,莫非……”
“呸呸呸!你遭了邪啦?她的夫君就是道士,若她是妖,怎会不知?”
“可是……”
“什么可是!好了,快走,东家该催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窗后再也没了动静。
纪泱泱猛地冲出茅房,深吸了两口气就忙不迭地向金丝楼里冲去。
一路上,她的心跳得咚咚响,在胸膛里打鼓一般,待她终于火急火燎地转到屏风后,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屏风后的空间像极了盘丝洞,缕缕金丝在空中交织,网一般泛着光,中间还被掏了个洞,纪泱泱正好能看见白墨轩慢悠悠地收了伞。
黑漆漆的木柜大开着,里面却是空空如也,线轴散落一地,表面已经没了金丝,还有几个平着在滚,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衣寸生的那件青衫就铺在线轴旁,皱巴巴地缠着金丝,隐约还能看见鼓起来的鞋子。不知为何,纪泱泱突然想起了青湖边的那张人皮。
“她,她。”纪泱泱惊骇地指着那摊衣服,“果然是妖么?
“那金丝就是蛛丝,她是蛛妖!”
“不然?”白墨轩双手抱胸,冷冷开口,“纪同道还真是心大,若是每次都能刚好躲过,也算是你的本事。”话了就朝外走去。
他在生气?为什么?怪自己丢下了他?可她实在是憋不住了啊……
纪泱泱委屈地想,可仅仅一瞬就被她抛到了脑后,她追上白墨轩,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跟前,乌黑的眸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切:“你受伤了么?”
“受伤?”白墨轩扯开嘴角,淡淡嘲讽道:“就凭这种货色?”
“是,是,你最——厉害了!”纪泱泱嘴一撇,当即松开了白墨轩的袖子,手掌拍向他的肩,了然于心地开口:“一定是皮糙肉厚,若不然,被那坚韧的蛛丝一划,定要片下一层肉来!”
白墨轩一愣,难以置信地瞥向肩头:皮,皮糙肉厚?他?
纪泱泱一改担忧的模样,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我们快去集合吧,不然师姐他俩该等急了。”
少女行走间,浸过香气的燕尾青裙摆经风一吹,如涟漪般荡漾在空气中,绑住头发的同色发带随着她的脚步一动一晃,像一只翩飞的蝶子。
衣寸生不是说她能带给别人快乐么,怎么带给他的却总是那么出人意料?
白墨轩深吸一口气,垂下头,将脑海中的杂念去除,再抬起时,面上已然恢复了那副温和的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