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作品:《一朝失算

    天空一丝云也没有,青灰、虾子色、驼绒、缃色、拓黄从上至下依次晕染开,慢慢地,有关黄色的一切都尽数褪去,唯余青灰还在逐渐加深。


    长街道旁的小贩们开始摆花灯,酒当歌在一处卖鱼虾花灯的摊位前驻足,出神之间,右肩被人猛地一拍,她转过头去,却只看到了熙攘的人群,正疑惑着,左肩又被戳了几下,她刚一扭头,“哇!”纪泱泱十指呈爪状,猛然窜到她的眼前,大叫一声。


    酒当歌心跳骤然加速,瞳孔猛地扩大,嘴唇圆张,差点后仰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莫云欲怀里抱着一堆东西,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来,指着酒当歌,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还抽空跟纪泱泱击掌。


    酒当歌怒瞪向两人,一副准备兴师问罪的样子,纪泱泱见状眉头无辜上挑,迅速指了指莫云欲:“他出的主意。”


    莫云欲瞠目结舌,指着酒当歌的手指颤巍巍地移向纪泱泱:“什么?你!”又看向酒当歌,“不是,当歌,你听我解释!”


    酒当歌冷笑一声,一脚踢上莫云欲的屁股:“解释什么?泱泱还是小孩子,非要把她带坏!”


    “明明是她——”


    “她怎么了?说!”


    “师姐,吃点儿点心消消气!”纪泱泱笑嘻嘻地把几样东西塞到酒当歌手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冲莫云欲咧嘴挑眉。


    那不是自己买的么?何时到了她的手上!莫云欲气得眼皮直跳,撸起袖子伸出双手欲捉纪泱泱:“好啊你,借花献佛是吧!”


    “师姐,你看他!”纪泱泱从他的手臂下钻出,慌忙逃到酒当歌身后。


    “莫!云!欲!不许欺负泱泱!”


    他们三个这么熟了么?


    白墨轩静静地立在摊前,挺拔的身形如雪山上矗立的一棵孤松,他心不在焉地盯着各色花灯,耳朵却将三人的嬉戏声一字不差地捕捉,灯光斑驳地映在他的脸上,却始终落不进那双黑寂的眸里。


    “你要买么?”纪泱泱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侧,弯腰侧仰着看他。


    “你过来做什么?”白墨轩移开眼,一旁的酒当歌和莫云欲正说着些什么,见他看过来,飞快向他招手。


    “师姐让我来叫你一起商量事儿,”纪泱泱站直身子,又问一遍:“你要买灯么?我见你看了好久。”


    “不买。”见她在原地蹲下了身子,伸手开始摆弄花灯,白墨轩欲转身离开,嘴却比大脑先一步做出选择:“你不走?”


    纪泱泱头也不抬:“你先走,我要买灯。”


    “为什么要买?”白墨轩想不明白,白天用不着,晚上有蜡烛,再不行还可以用光符,而且花灯脆弱得很,尤其异形,一不小心就会烂掉。


    “好看呗,”说话间,纪泱泱付了钱,提着买好的灯站起身。


    河虾外壳用丝绢剪裁拼接,绷在粗细不一的竹篾上,背部用浓厚的岩彩涂抹——酞青蓝、羽扇豆蓝、胶青……,山峦、草叶、花纹勾勒其上,腹部仅用黑金线条勾出步足,也不会显得顶重底轻。


    “只是好看么?”


    “好看就行了呗,”纪泱泱说着,将悬丝尾端的铁丝钩挂在了虾的关节处,“还好玩,你瞧……哇!”她挪动了一下竹棍上的铁环,眼睛忽而发出巨大的光亮。


    河虾钳子一晃一晃地将食物送进嘴里,像活了一般,细铁丝触须也跟着一颤又一颤,“怎么样?”纪泱泱得意地看了眼白墨轩,不等他回答就拎着花灯跑向酒当歌,米香混合着淡淡蜡烟被远远落在身后,随着风被送到白墨轩鼻尖。


    仅仅好看就行了么?不不不,那个男人说过——“好看只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河虾空出来的位置被摊主用螃蟹补上,白墨轩垂下头,目光落在丝绢上的山峦,它与纪泱泱手中河虾上的一模一样,都是黑金线,蓝绿山。


    两座山的线条在他眼里渐渐重合,白墨轩猛地一眨眼,山又变成了一座。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水上啊。


    半柱香前,酒当歌和莫云欲打算今晚直接拜访石头门,纪泱泱表示同意,于是俩人叫白墨轩去,想听听他的意见,但他那时心里装着别的事儿,便随口敷衍了几句。


    见所有人都同意,酒当歌当即一拍板,租了一条乌篷船,直接从水路出发去往尸鬼山脚下的石头门。


    走水路主要是为了速度快,况且,交换打探来的消息还是有必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的。


    “你快吃呀!老是盯着我的河虾看干嘛?”纪泱泱不满地出声,手里捏着一个大鸡腿,吃得满嘴都是油。


    河虾,河虾……对啊,自己干嘛一直盯着她那只河虾看?


    “问你买你不买,现在却一直盯着看,干嘛?想让我给你,门都没有!”


    河虾花灯里的蜡烛发出亮亮的黄光,此刻正蜷缩在纪泱泱的脚边,下一秒,她拿起花灯吹灭,手里仍旧捏着鸡腿,另一只手却迅速把灯收进了芥子袋,整个过程中,纪泱泱的眼睛紧紧盯着白墨轩,防贼一般。


    世界突然暗了一个层次,船内唯一的桌子焊死在最中间,船顶贴了一张黄色的光符,刚好照亮桌子和围坐着的一圈人。


    “白同道不必客气,”见白墨轩一直发呆,莫云欲往白墨轩身边挪了挪,扇子合起来指了指摆满东西的桌子,“我跟当歌在衙门前吃过了,这些都是给你们二人买的。”


    莫云欲对面的酒当歌掰着手指头,细细数道:“烤鸡腿、荷花酥、冰酥酪,白同道想吃哪个,就吃哪个。”说完看了眼身边的纪泱泱,满脸欣慰,“你看泱泱,差不多都该吃饱了。”


    烤鸡腿和荷花酥都拿油纸包裹,拿细草绳缠,黑字红纸方方正正地覆在里头,最中间写上铺名,祝福字用小章盖在旁边。


    冰酥酪不同,拿一张大纸叠成个纸盒,盒子外壁用草绳细细缠起来防走形,多出来的四个角向内交叠着折进去,恰好把里面的食物包装得严严实实。


    白墨轩仅是撇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嘴里微微叹出一口气,无奈道:“二位同道,我们还是赶紧聊正事吧。”


    闻言,酒当歌两人随即正色,瞬间进入了正题。


    “金丝县一共失踪了三十六人,且全为男性,据说他们像是被下了降头般,毫无征兆地朝尸廆山方向走去,然后就在那附近突然消失了。”


    酒当歌说完,莫云欲立刻接上:“他们只有少数几人对彼此比较熟悉,其余的全部素不相识。”说完,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了。”


    这也不能怪他俩,要知道,他跟酒当歌一到衙门就被拉进了宴席,听到他们正在调查失踪人口的消息,非要事无巨细地给他俩讲这些人的家世背景,所以等到他俩把所有杂乱的信息提取整合,就只剩下这一点点有用的了。


    “尸廆山么……”白墨轩皱起眉,口中细细嚼着这三个字。


    气氛突然凝重起来,就连纪泱泱也被这气氛感染,放轻了咀嚼声。


    上船前,莫云欲在船尖贴了一张飞行符,所以现在的船是贴着水面,急速往尸廆山的方向飞。风将船两侧的帘子吹得猎猎作响,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这个声音。


    莫云欲努力从记忆里搜寻着有用的信息,脑中突然闪过一张脸,“对了,宴席上有一个疯老头儿来闹事,非要说金丝楼的掌柜衣寸生是妖怪,不过无人信他就是了……”


    酒当歌托着下巴,也跟着努力回忆道:“我听大家都说那掌柜待人和气,温柔可亲,虽经营着名气不小的金丝楼,可却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不像是会吃人的妖怪啊。”


    白墨轩的手放在桌子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闻言悠悠地飘出一句:“她确实是妖。”


    短短五个字,惊雷一般炸响在莫云欲和酒当歌耳边,二人眼睛骤然瞪大,几乎是异口同声——“你怎么知道?”


    白墨轩举起茶杯,轻描淡写地开口:“我杀的。”


    “你杀的?”酒当歌惊得倒抽一口气,视线在他与纪泱泱之间来回移动,“你们去过金丝楼了?!”


    纪泱泱吃饱喝足往身后的船壁上一靠,两腿伸直,缓缓揉着圆滚滚的肚皮,闻言,她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弹坐起来。


    “可我听说,她的夫君是道士……”说着,一个大胆的猜想瞬间在纪泱泱脑海中成型,“难道,她把自己夫君吃了?”


    这句话一出口,就连白墨轩也看向了她:“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呀,你们怎么还当真了?”纪泱泱茫然地看着三人,突然反应过来,“哦,你们问的是前一句话啊,我去茅房的时候听别人说的。”


    她补充道:“听那两人说,买了金丝楼里衣服的小姐公子们都跟中了邪似的,死活不肯脱那衣服!”


    说完,纪泱泱的脑海里又窜出来一个猜想,她神秘兮兮地凑近三人:“你们说,会不会是衣寸生用衣服里的蛛丝控制了他们?”


    “不无道理。”白墨轩顺着她的猜想接了下去:“那些布匹少说也有几百,再加上楼上那些衣服……”他一顿,旋即提出疑问:“那么多蛛丝,她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莫云欲本来弯着腰,用手肘撑着腿,听到最后一句时,突然坐直了身子,看向酒当歌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当歌。”


    酒当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干嘛?”


    “你记不记得,问起金丝楼时,跟咱一桌里的鞋拔子脸说了什么?”


    见他难得严肃,酒当歌摸着下巴回忆起来:“嗯……他说,他从没在县里见到过金丝作坊,也没听说过有人看见,是这个么?”


    “你再想想,后面呢?”


    酒当歌的眼倏忽亮了起来:“他说自己有一次上山采蘑菇,亲眼瞧见一群抬着几个大箱子的镖头从尸廆山上下来,其中一个人被石头一绊,箱子飞出去把锁磕坏了,里面露出来的,可是一缕缕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