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汴京小厨娘

    破庙漂浮着湿气,林知味却觉得心比漏风的庙顶还沉。


    昨日泼皮的惨叫和“三虎帮”的名头,像苍蝇在脑子里一般嗡嗡转。


    更让她后颈发凉的是阿岩那瞬间的眼神。


    那绝不是“小石头”,是那枚獬豸腰牌主人该有的狠戾。


    “姐姐?”阿岩的声音怯怯的,打断了她的走神。


    他碗舔得溜光,仰脸看她,眼睛又变回清澈懵懂,昨夜那凶兽般的影子像场噩梦。他还讨好地对阿箩笑笑,却只换来小丫头一个白眼。


    林知味深吸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眼下要紧的是离开这暴露的破庙,还有保住她安身立命、更是全部指望的铺子。


    “阿箩,阿岩,”她强迫自己的声音尽量稳,“收拾东西,走。”


    “走?去哪?”阿箩立刻紧张地跑过来,忘了瞪阿岩。


    “去新家。”林知味目光投向破庙外,“铺子后头有个小院,收拾收拾,或许能勉强住人。”


    阿箩眼睛唰地亮了:“新家?不用睡破庙了?”她兴奋地跳了下,又狐疑地瞅阿岩,“那他呢?”


    阿岩虽不懂“新家”,但看阿箩高兴,林知味脸色也松快,立刻咧嘴笑道:“跟姐姐走!小石头听话!”


    几件旧衣、一点盐巴、林知味宝贝的薄刃厨刀,还有那个贴身藏的獬豸锦囊。


    三人沉默地离开破庙,迎着日头匆匆进城。林知味打头,背挺得直,脚步却绷着,眼角余光警惕地扫着四周。


    东角楼街巷的铺子比昨日更喧闹。


    木料砖瓦堆门口,匠人吆喝声震天。林知味领着两小只从后巷钻进小院。


    院子不大,堆着杂物,但有口井。


    “阿箩,你带阿岩把地扫扫,我去前面。”林知味交代完,目光停在阿岩身上,“阿岩,伤没好全,别乱动,听阿箩姐姐话,行不?”


    阿岩连连点头道:“小石头听话,不动!”


    林知味这才稍安心,穿过窄门进了铺面。


    昨天那点监工的兴奋早没了,只剩沉甸甸的忧虑。


    王木匠正指挥徒弟装窗板:“林娘子瞧!按您说的,磨得溜光水滑!”


    林知味挤出笑:“辛苦王师傅。”


    她目光扫过光洁的青砖地、白墙、那几幅让她心动的烧鹅画。


    本该欢喜,此刻她心口却像蒙了一层灰。她踱到门口,飞快瞄向街对面。


    卖炊饼的老汉还在。可摊子斜对面的屋檐阴影里,一个穿半旧青布衫、靠墙打盹的身影,让她心口猛地一紧。


    衣裳换了,但那身形,分明是昨日眼神冰冷的褐衣汉子!


    装睡?林知味不信。这是无声的盯梢,盘踞暗处。


    寒意爬上脊背。她强迫自己移开眼,转向王木匠,压低声音:“王师傅,昨儿说的‘平安钱’……那‘三虎帮’,啥来头?一般……收多少?”


    王木匠笑容一僵,左右看看,也压低声:“唉,您刚来不晓得。这三虎帮是地头蛇,老大‘过山虎’,专收街面铺子‘例钱’。新铺开张,头仨月,每月至少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贯?”林知味心一沉。


    王木匠摇头,声更低:“二十贯。”


    “二十贯?!”林知味差点喊出来,硬憋回去。


    二十贯!盘铺子掏空家底,装修钱紧巴巴,桌椅都还没影儿,哪来二十贯?


    “没法子啊林娘子,”王木匠叹气,“强龙不压地头蛇,破财消灾吧。不然……他们有的是招儿让你做不成买卖。前街新开的果子铺,硬顶着不交?三天两头被泼粪砸窗,最后卷铺盖滚蛋了。”


    林知味一股血气冲头。破财消灾?她辛苦挣命,就为给蛀虫上供?


    硬碰硬的话……她摸了摸袖中冰凉的厨刀柄,又想起昨夜阿岩的爆发。


    不行!阿岩身份是更大的雷,不能露。


    这口气,眼下只能咽了?


    她强压怒火屈辱,脸上努力平静:“多谢王师傅,我晓得了。”


    林知味话里的沉重藏不住。


    王木匠同情地看她一眼,没再多话。


    ——


    后院这处的清扫一团糟。


    阿箩绷着小脸当监工。阿岩笨拙地拿扫帚划拉浮尘,慢得像蜗牛,动作一大就皱眉吸气。


    “哎呀笨死啦!扫个地都不会!”阿箩直跺脚,“扫这边!那边扫过了!你挡道啦!”


    阿岩被她一吼,手一抖,扫帚“啪嗒”掉地。


    他像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看阿箩,又求助地望刚回来的林知味,大眼睛满是委屈:“姐姐……阿箩姐姐凶……”


    林知味看着这鸡飞狗跳,疲惫涌上来。


    前有狼,后院还有个“大麻烦”和小管家闹腾。


    她走过去捡起扫帚塞回阿岩手里:“没事,慢慢学。阿箩教你呢。”又看向气鼓鼓的阿箩,软声道,“阿箩,阿岩弟弟有伤,你多担待,教他耐心点,好不?”


    阿箩撇撇嘴哼了声,没再吼,扭过头自己用力扫角落,尘土扬得老高。


    林知味走到井边打桶水。冰凉井水让她脑子一清。桶里是她的倒影,那年轻脸上尽是超龄的凝重。


    不行,不能干等。


    二十贯是明刀,后院这失忆“獬豸”是暗雷,得想法子。


    “阿箩,”她忽然开口,“下午你看着点前面,王师傅他们收工就把门板闩好。我带阿岩出去一趟。”


    “带他?”阿箩警惕抬头,“去哪?”


    “去……药铺。”林知味找了个由头,“他伤得重,得换药。”更重要的,她要确认。


    昨夜阿岩那手狠准功夫,不像野路子,倒像练过的。


    她需要老大夫的“眼力”。


    ——


    济世堂草药味呛人。坐堂老大夫须发皆白,眼神犀利。他仔细查了阿岩胸口的刀伤,又捏捏他手臂腿上的筋骨,眉头慢慢锁紧。


    “小娘子,这位小郎君,”老大夫捋须道,“外伤无大碍,敷金疮药静养便好。只是这脉象……沉滞淤塞,神气不宁,像是受了极大惊吓,神思恍惚,心智蒙蔽,如同……退回了幼时?”


    林知味心里有数了:失忆心智退化是吓的。


    她赶紧追问:“大夫,那他能好么?或者说,他以前可是练家子?您看他这筋骨……”


    老大夫又捏捏阿岩臂骨,感受那紧实肌肉和硬茧子,尤其虎口指腹的厚茧,眼中了然:“筋骨远强过常人,手上这茧子,绝非农活磨的,倒像常年握重器或兵器磨的。至于复原……”


    他摇头道,“心病要心药医,何时醒转,能否记起前事,看天意和造化了。”


    走出药铺,林知味心中沉沉。


    阿岩身份板上钉钉了,绝非普通衙役。


    常年握兵器……开封府獬豸腰牌……追杀……


    这水太深。她看着身边亦步亦趋、好奇瞅糖人摊的阿岩,那张清俊脸上只剩孩童般的天真。


    昨日他那冰冷的眼神,真像幻觉。


    “姐姐,那个,红红的,亮亮的。”阿岩指着糖人摊,眼发亮。


    林知味叹口气,摸出几个铜钱买了个最小糖人塞给他。


    阿岩立刻宝贝似的捧着,眉眼弯弯舔着。


    看他这样,林知味心头绷紧的弦,竟松了一瞬。


    也许,在他记起来之前,这“小石头”,对谁都算个暂时的壳?


    ——


    暮鼓声沉沉响起。铺子门窗装好,匠人领钱走了。


    林知味闩好门板,铺面陷入昏暗,只有后院灶膛里一点微光映着阿箩添柴的小身影。


    锅里菜粥咕嘟冒泡。


    林知味坐井沿上,借着最后天光,摊开张皱巴巴的纸,上头是她算得密密麻麻的开支:木料、工钱、米粮、油盐……


    最后,她用炭笔在空白处重重写下:平安钱。几个黑字后面画了个刺眼的圈。


    二十贯。这数字像座山压下来。


    “阿味姐,吃饭了。”阿箩端着两碗热粥过来,小心放石头上。


    林知味收好纸,勉强笑笑:“好。”


    她看着阿箩稚气却已显坚韧的小脸,心头发酸。这孩子跟着她吃苦,好不容易有个窝,又遇着这事。


    “阿箩,”她轻声问,“你怕不怕?”


    阿箩捧着碗吹气,抬头,眼神出乎意料地稳:“阿味姐在,阿箩就不怕。以前睡破庙都不怕,现在有屋子了,更不怕!”


    她顿了顿,小声加一句,“那傻大个……打架好像挺厉害的?”


    林知味一愣,苦笑着。昨夜阿岩那下子,倒给阿箩添了层虚胆子。


    就在这时,前堂紧闭的铺门,突然被砸得山响。


    “哐!哐!哐!”


    粗暴的砸门声撕裂了傍晚的安静,蛮横得不容拒绝。


    “开门!快开门!三虎帮收例钱了!”粗嘎嚣张的吼声穿透门板,震得人心头发颤。


    来了,比想的还快。


    林知味心提到嗓子眼,手攥成拳。阿箩吓得小脸一白,碗差点脱手,哧溜躲到林知味身后。


    而角落小凳上,正珍惜地舔最后一点糖渣的阿岩,动作猛地停了。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那孩童般的懵懂满足,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飞快沉淀、凝聚,变得幽深锐利。他身体无声地绷紧了,像张拉满的弓。


    虽然还坐着,但昨夜破庙里那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已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无声罩住了整个小院。


    林知味清晰地感觉到了,一股寒气正顺着脊梁爬。


    她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定神,起身,走向那扇被砸得直晃的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