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隐舟安静听着，等阿姨说完，趁她平复心情的时候，忽然问道：“老宋是不是平时在保安亭，看起来四十多岁，很面善热心，总是笑呵呵地？”


    “对。”阿姨抹了把脸，“保安里就老宋性格最好最热心，你要说面善，那肯定是他。”


    池隐舟抬眼：“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我看见楼上理发店杀人后就吓得往外跑，结果碰见这孩子被挤倒，眼看着就要被疯子杀了，就赶紧拉着她往这里跑。”阿姨看向悬挂的护身符，眼神又柔和下来，“还好有护身符……等我们出去，一定去给我闺女也求一个。”


    “等你们出去？”池隐舟复述，语气平静，他单手支头，“所以你们尝试过出去。”


    “当然试过，但是一到门口就鬼打墙，商场外面像是有一堵透明的墙，我们出不去。”女孩眼圈一红，“我们躲了一会，等听见楼下没有声音后就出去看，但是这一楼人全消失了，一个人都没有，特别安静……就像是整栋商城都死了一样。”


    “然后你就看见变成了鬼的他们，于是又躲了回来。”池隐舟侧耳，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贴着地面慢慢爬行。他没理会，继续和二人交谈，“你们在这里几天了，吃什么喝什么？”


    问到这个问题的时间，两人明显怔愣了一下，阿姨眼神迷茫，搓了搓手：“吃什么喝什么……这几天好像也没怎么吃喝，光担惊受怕了。”


    她心底忽然狠狠抽搐一下。


    她怎么想不起来自己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已经三四天了，她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仅活下来，还能跑能躲，丝毫不像是饿了几天的人。


    门外又传来奇怪的声音。


    衣服摩擦着地面，指甲深深抓在瓷砖上，那东西又游走到墙上，趴在小屋的外墙上低低嗤笑。


    女孩吓得站起来，池隐舟漫不经心地一弹指：“这么爱搞氛围感的鬼通常都不强。放心，是那个高个子的伥鬼，他进不来。”


    女孩小声问：“伥鬼？”


    池隐舟手指拂过珠子，轻笑道：“你刚才不是问我是什么人吗？现在轮到我给你们讲故事了。”


    “我确实是来救你们的，可以说这是我的工作。不过我的身世有点长，你们要听吗？”


    女孩犹疑：“很长吗？太长的话还是出去再说吧，现在还是很危险的。”


    池隐舟轻笑一声：“出去之后就讲不了了哦，不过我的来历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你们想听哪个版本？”


    女孩听到这句话心里不知为什么忽然一冷，她看了看阿姨，阿姨正在出神，半晌她慢慢看向池隐舟，眼中有莫名的悲戚，缓缓点了点头：“你说吧。既然讲了，就说完全点，我们——时间应该还够。”


    池隐舟手中凭空出现一把拂尘，和普通拂尘不同，那拂尘的毛丝晶莹剔透，不太像常见的丝毛麻枝，也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材质，池隐舟一甩拂尘，四周水色光芒再起，只听门外一声惨叫，随后无声，他语气不徐不疾地开始讲自己的来历。


    “上古时期，人界遇劫，倾覆在即。仙界太子及五天君率众仙神下界，三界合一，留住人界。而后凡仙人后裔，皆可使用法力，驱鬼清煞。”


    “后天帝化为天柱，支撑乾坤。太子以身封魔，五天君留下后裔，世称五族，分别为池、商、文、隐、苍五姓，五族联合其他仙神后裔，共同组成一个组织，专门灭鬼除妖，守护人界安稳。”


    阿姨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有些迷茫：“这是神话故事吗？”


    “可以说是吧。”池隐舟又慢悠悠一扫拂尘，“故事太久远，说是神话也不错。”


    “所以你就是那个组织的人吗？”女孩说道，“好多小说里都有这种组织诶。”


    “我与那组织渊源颇深。换句话说我即将入职那组织，承包本市降妖除魔的工作。”池隐舟说道，“那组织名太虚，意为天下。更有双关，太虚为道。换而言之，道门玄术，为天下先。”


    一大段半文半言的话听得人头晕脑胀，女孩揉了揉太阳穴：“好高端的样子，所以你是那个五族里的人吗？。”


    “我是池家的活祖宗。”池隐舟看上去仙风道骨潇洒俊美，但是偶尔冒出一句很不着调的话，“和商家也有点关系，简单来说池家和商家的家主是我的乖孙。”


    二人：“……”


    眼前青年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


    而能当家主的人至少也得成年吧。


    他怎么能是成年人的爷爷辈啊！


    看上去很不靠谱啊！


    “现在的太虚属于国家组织，有特殊编制，你把我们理解成玄门版本的警察也可以。我是什么人已经解释清楚，虽然啰嗦了点，但是这是必须走的流程。”池隐舟挑眉，“而你们的另一个问题，我是来救你的么？——不完全是。我是来带你们两个和那位保安出去的。”


    “你们的家人，朋友拜托我带你们出去。”池隐舟的眼神依次落在她们的脸上，“见他们最后一面。”


    女孩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池隐舟毫不回避，与她对视：“见他们最后一面，太虚特许。人鬼殊途，一别后，你们就该走了。”


    女孩瞬间站起来，不小心踢翻了凳子，但是谁也没去注意那刺耳的声响，女孩颤声难止：“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我和阿姨已经死了？”


    “是。”


    “不可能，我们躲起来——那些鬼的能力我们也没有！”女孩紧紧握住阿姨的手，声嘶力竭地质问，“我们两个不是在这里好好活着吗！”


    “数天不吃不喝，却还能奔跑救人？”池隐舟平静反问，“这商场即便困住你们，但是日升月落依旧，你们为什么察觉不出时间的流逝？”


    女孩张了张嘴，却又闭上，眼眶慢慢红了起来：“可，可我们……”


    阿姨沉默地看着自己挂在门把手上的护身符，一言不发，她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脸。


    好像是哭了，又好像只是沉默着。


    从池隐舟之前问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开始，她就隐约猜到了什么。


    回首望去，竟已是百年身。


    “这座商场活人是可以进出的，你们之所以无法离开，是因为太虚布下了阵法，只有鬼魂才会困顿其中。”池隐舟起身，手指对着女孩额间虚空一点，低声喝道，“消翳存真。”


    刹那间女孩灵台一清，四周阴郁鬼气一扫而空。她记忆迅速回笼，一幕幕过往呼啸而至，她身形一晃，被阿姨一把扶住。


    原来她们早就死了。


    不光是她们两个，还有那个热心的保安大叔，也一同葬身在那天的血色之中。


    在女孩和闺蜜被人群冲散，她摔倒的瞬间，那个疯子就已经将利刃刺入她的后心。


    所以闺蜜的眼神才能那么惊恐。


    她忽然想起来，她的好友想要冲过来，却被身边的路人死死拉住。她听着好友哭喊着她的名字，随后眼前一黑，除了渐远的哭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这次来，是为了给最好的朋友买生日礼物。


    她们两个约好生日要去隔壁市好好玩两天。


    再有一个月，就是期末考试，考完她就可以回家。她的父母在家等着她，等她拉着行李箱开开心心回来。


    她还没和好友一起过生日。


    她还没有回家。


    她不甘心。


    于是她再次站起来。


    在女孩死而化鬼的前十分钟，二楼理发店前，阿姨正在擦栏杆。


    她有些累，长时间的清洁工作让她的腰很疼。她反手靠在腰间，略微直了直。


    弯腰的时候，女儿为她求来的护身符从领口掉出来，摇摇晃晃，闪过一道微光。


    “这护身符有效，但是效果有限。”池隐舟手指点过护身符，护身符的绳子瞬间断裂，外面的锦缎无火自燃，独独留下其中的黄符，黄纸已经变得漆黑，“它应该有预警过，这是它的极限了。”


    “它……发过光。”阿姨抬眼，眼神空洞，“可是我没明白，正低头摆弄它，那个开理发店的已经冲出来了……”


    “这些鬼里面，那个白裙子女鬼是一切的源头。”池隐舟靠在墙上，他这人好像少根骨头，总是歪着，又因为那张脸和气质，这样歪着靠着，不显得懒怠，反而有点悠闲风流的意味，“既然你们想起了一切，那我也该把真相告诉你们。”


    两人抬头看他，眼角犹盈泪珠。


    “其实她杀的第一个人，是理发师。随后操纵化为厉鬼的他杀了顾客，顾客因为死前巨大的恐惧化作了伥鬼。但是理发师因为怨念太重，反而脱离厉鬼操控，化作了独立的另一只厉鬼。”


    池隐舟在空中一点，水光化作几个小人，虽没有无关，但身形特征很明显，“顾客作为伥鬼，优先服从第一凶手，所以她一直在理发师身边，而理发师……害死了二楼正在工作的你。”


    他又看向女孩：“疯子杀人被控制后，被白裙子厉鬼附身，再次大开杀戒，你和保安老宋就是死在他手下。疯子也就是我和他们碰见的时候，开门引我进去的那个人。而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是疯子的伥鬼。


    剩下三个不攻击人，但是始终如影随形跟着他们的三只鬼，是被白衣厉鬼所害，被强行带在身边做手下的无辜人，他们虽然成了鬼，但是和你们一样，善念尚存。因为力量差距过大，无法反抗，但是也尽可能不伤害别人。”


    “那、那个白裙子厉鬼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女孩流泪问道，“她为什么变成鬼，要害我们？”


    “她为什么变成鬼是另一个故事，你们感兴趣吗？”池隐舟语气漠然，“要我说就不必知道了。这就是个贪恋人世，不肯投胎最后被鬼气侵蚀了脑子的疯子。”


    他叹了口气：“一开始还以为你们这里是一个境，还想着会很危险。好在发现只是众鬼鬼气混淆了磁场，凝成了一个结界，引诱生人进来送死，阻止你们出去投胎。如此倒是简单多了。”


    “境又是什么？”女孩眼泪还没停，她这一天接受太多新鲜事物，现在已经有点麻木了，“和我们有关系吗？”


    池隐舟耐心解释：“众鬼丛生之地，会多发天地乱象。有一定概率形成一个特殊结界，把这片区域的鬼都困在其中，养蛊一样厮杀，我们称之为境。你可以理解成一个需要打怪通关的副本，需要术士去破解，杀光厉鬼或是破解谜题，带你们出去。”


    “那是不是比这里还危险？”


    “不错，境很危险，不过也分等级。打游戏的副本也分简单和高难。”池隐舟说道，“境这种东西很麻烦，境之中厉鬼肆无忌惮，对你们这些无辜的鬼魂很危险。况且其中时间混乱，等我们解决一切，带你们出去，外面可能已经过去很久。你们想见的人，也未必就能再见了。我见过很多次，被境吸进去的鬼还以为自己昨天才死，但其实沧海桑田，他们现世的坟墓都已经荒草萋萋。所以眼下只是普通的闹鬼，竟然也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女孩点点头，蔫蔫地靠着阿姨。阿姨安静听完，一直没说话。池隐舟问：“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我其实不太懂你说这些，我想知道，小先生，我们能报仇吗？”阿姨轻声问道，“我想离开，去看看我女儿，见她最后一眼，她一定哭了很久，我想和她最后说说话，让她不那么难过。”


    她的眼泪落下来：“我想告诉她，妈妈不能再陪着你了。我觉得很对不起她。”


    池隐舟看着她，他看过太多生离死别，阴阳的两段，有人平静，有人疯狂，但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在彻底离开人世前，去看一看自己最牵挂的人。


    他见得太多，看了数千年，已经习惯了。


    悲欢离合，自古不变。


    于是他也一如既往地回答：“当然。我会带你们去见你们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