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之命人神难终(五)
作品:《问神三千世【仙侠】》 启岳元年,夏。
云泽之战陷入胶着。楚军退回云泽五十里外,天狼族将领应明光深谙兵法,数次以少胜多。这场鏖战已持续近半年,楚军将士身心俱疲,军心浮动。抚远大将军厉子晋言明不能再拖,力主速战。恰巧上天襄助,借强南风之势,烧毁敌军粮草。厉子晋率三千轻骑深入天狼族内地,随后大军呈包抄之势,向云泽城稳步推进。
局势逐渐明朗,被压抑许久的楚军士气大振,熊熊战意能将云泽雪原融化。黑火器的解构图泄露,致使天狼族利用弱点瘫痪了当时战场上所有黑火器,导致凌北军的溃败。但现在,神灵台加急改进的几台黑火器送抵战场,虽无法再现当年火器营威势,但也是扭转战局的强大助力。有了黑火星银石,天狼族节节败退,退守云泽城。
霜刃关前,大军乌泱泱行进,广袤的平原一眼望不到尽头。空气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血腥气,这里常年寒冷,狂风呼啸,裹挟着尘土掩埋了无数尸骸,不知有多少将士沉睡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之下。
“将军,”副将骑马靠近厉子晋身边,他脖颈处一道疤痕扭曲狰狞,可想昔日伤势之重,“每次途经此地都觉得浑身发凉。”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表示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
“那是你穿得太少了。”左副将路过白了他一眼。
厉子晋笑道:“如果真有鬼魂存在,那他们此时也在祝愿我们必胜吧。”
“是啊。”
呜——
前锋营的号角声骤然响起,警示敌军出现。厉子晋提起手中足有百斤重的大刀,刀刃寒光闪烁,凛冽非凡,他振臂高呼:“众将士们,这就是最后一战了,唯有胜利这一条路,随我冲锋!”
言罢,他双腿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向着敌军所在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无数将士热血沸腾,齐声高呼,浩浩荡荡的军队似汹涌的黑潮,向着未知的战局奔涌而去。
不过数息,两方人马交起手来,鲜血飞扬,战火连天。这只是天狼族派出的先锋哨探,不足为惧。不过半个时辰便被楚军杀得片甲不留。与此同时,烟尘渐散,所有人都看见了前方不远处巍峨高耸的城墙——云泽。
吁!厉子晋一拉缰绳,胯下骏马前蹄高高扬起,嘶鸣不已。他将大刀用力甩过身前,鲜血如滚珠般从刀身滑落。他目光如炬,眸中燃烧着饮血后的疯狂与激昂。
厉子晋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抬手,几名士兵带着一人走到他身边。厉子晋低头看向应暄,自从应明光出现后,应暄便一直被关在营地中严加看守。厉子晋其实不相信他会是叛徒,但众人需要一个发泄渠道,为了平息众怒,别无他法。
他道:“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杀了应明光,那你的嫌疑便可解决,也能挽回应家数百年的荣光。”
如今朝廷中态度不明,仅凭借厉子晋一己之力难以挽救应暄危局。但应暄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眼里只有一个人,应明光。
厉子晋虽不知应暄心中所想,却对他抱以真切的惋惜,故而愿顶着朝廷压力给他争取一些机会。
“为你开路的士兵都是凌北军旧部,我也会确保你一定会对上应明光,应璟容,你可明白?”
应暄这段时间受了不少苦,身形消瘦,脸颊愈发棱角分明,双眼沉黯低垂,闻言并没有说话,抬头看着厉子晋,他的目光包含了太多东西,压抑又冷漠。
“什么时候?”
厉子晋指着云泽:“现在。”
轰隆!
黑火器发出震天巨响,黑火星银从头顶飞过,直轰向那高耸的城墙,热浪一瞬间扑面而来,将天空照亮,恍如灾难降临。天狼族依靠云泽坚固城墙,勉强抵挡住这一轮攻击。改造后的黑火器只有两架,能用的黑火星银数量也不多,还是要依靠人力。
这一轮就是为了将应明光逼出来。
果不其然,云泽城门缓缓打开,一队兵马鱼贯而出,为首之人正是应明光。应暄翻身上马,握紧手中的燕回——那是他十岁生辰时,父亲亲手打造送给他的剑。
燕回,燕回,他这只北方的燕,早已没了巢穴。
应暄策马扬鞭,冲至战场中央。应明光手持一把银灰长剑在阵前漠然望着他,那不是兄长的惊鸿,而是父亲应非殊的仰风。幼时,他会很羡慕的看着父亲握着仰风舞剑,惊山动叶,气势万钧。
“你要用仰风来对付我吗。”应暄开口,声音微颤。
应明光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应暄心中无比刺痛,他已经从不苦口中得知兄长身上的异样,那一刻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因为他知道应家人是绝对不会背叛大楚。
只叹命运无常,将太多的不公加诸在了他们身上,打的人再无翻身之时。
应暄抬起剑尖对准他,闭上双眼复又睁开,只剩决绝。
铛!
两剑相撞发出尖锐鸣声,应暄手腕下压,剑刃擦着对方的剑身迅猛滑动,将仰风压至应明光身前。应明光反应极快,猛然抽回剑身,反手刺出,剑光寒凌。
应暄腰部用力,后仰半身躲过攻势,又似飞燕掠水,绕过马上,随后飞起一脚踹向他腹部,应明光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受下这一脚,似是感觉不到痛纹丝不动,面不改色又是一剑劈下!
千钧一发之际,应暄用力扭动上身,锋利无比的剑刃削落他的袖袍。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自己这一脚没有九分也有七分力,寻常人必要因惯性缩身,可应明光竟似毫无感觉!应暄不再迟疑,借力飞身而起并靠近应明光击他下盘,应明光丝毫不退,单手握着缰绳翻身下马,提着剑柄以雷霆之势挥击而出!
仰风剑本是单手重剑,专为腕力惊人的父亲打造,可应明光曾用的惊鸿是轻剑,飞花片叶落雪无痕,现在的仰风在他手中就如惊鸿一般,根本不是应明光能使用出来的力道!
应暄被这一剑震的后退三步,虎口开裂,足见其力道之重。
二人近身搏斗,你来我往皆有负伤。应暄心中大恸,手上剑势却愈发凌厉,而应明光的力道反而愈渐轻缓。应暄敏锐察觉到他的手腕可能快脱力,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击向他手腕,咣当!
仰风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地上,天狼族见应明光颓势渐显,早已不动声色的后退,随后飞快跑回城中,紧闭城门。后方楚军轰然激动,大声喊着杀!杀!杀!又是一发黑火星银轰飞拒马,摇摇欲坠的城墙也再支撑不住,厉子晋率领大军冲向前方!
无数人马呼啸而过,应暄兄弟二人就如人世中闯入的断翅飞鸟,迷失在残酷的战场。剑就在应明光脚下,可他却好似被定住了,呆立站在原地,眼神从迷茫逐渐转为清晰。
应暄已经杀红了眼,无尽的悲伤与愤恨占据了他的脑海,令他无法顾及其他,随后,噗——
剑身穿透血肉发出令人心惊的撕裂声,应暄恍惚的抬起头,看见了一双温和的、含着泪意的双眼。
他看见兄长轻轻抬起手,然后摸了摸他的头:“你,长大……”
那一瞬间,汹涌的泪意夺目而出,应暄已经无法思考,浑身上下只能感受到头颅上方那温柔的触感。应明光的目光却又开始混沌,他自知时间太短,于是抓住弟弟的手,将剑拔出。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到了应暄的脸上。燕回掉落在地,他无暇顾及,半跪在地上接住倒下的兄长。
“哥,哥,我是应暄,我回来了。”
“你,做的很好,抱歉……”
“天狼,摄魂,国师——”
“哥!!!”
应暄紧紧抱着应明光,他抱着兄长逐渐冰冷的身躯,恸哭之声响彻战场,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恸都宣泄而出,直至世界崩塌。
云泽覆雪时,
冷刃卷浮霜,
天风吹琦玉,
白骨盛花,
安魂灵——
巫乐自远方悠悠飘荡而来,空灵而苍茫,那声音仿佛穿越了层层时空,穿过了连绵雪山,吹到这片土地,带着无尽的哀伤与悲悯,在云泽城上空回荡,安抚这些不得安息的灵魂。
与此同时,被困在神灵台的江兰弦睁开了眼。
只见他盘膝坐于一片纯白空间,周身流转着的青色灵光不断穿过他的身躯。在缥缈飞逝的回忆中,时间如潮水飞速流过,沧海桑田不过眨眼,却又像是只过去须臾一瞬。
他从无穷记忆中睁开眼,青蓝双眸流露极清极静的淡漠,众生万象在其中被映出。从流水风音的溪谷,再到热闹喧嚣的城池,世间万象,皆映于他眸中,无所遁形。
江兰弦起身,敛袖平衣,身上的长袍在那一瞬间变幻为宽大的青衫广袖,似纱又似水流。
灵颜困住他的力量早已被江兰弦的神力碾为齑粉,若他不想,灵颜不会察觉到一丝动荡。江兰弦站在自己缔造的空间中,脑海里所有记忆恢复,连带着被封印住的力量也倾数回笼。
“这,亦是既定的宿命吗?”他抬头,看向白茫茫空间外广袤无垠的苍穹,“即便身为神祇,入世后,竟也挣不脱命运的桎梏,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许久之前,他自沉睡中苏醒,感受到有一劫难即将来临——来自混沌的鸟儿携着黑水席卷大地,世界回归混沌,直至湮灭。
汹涌的浩劫无法抵挡,一丝生机就隐匿在尘世之中。故而,他入世寻找那唯一的解法——大气运者。可惜早了一点,大气运者尚未打通关窍,踏入修行。
凡人本就太过弱小,更何况是逆灵的凡人。只有踏入修真界,方能真正唤醒体内的磅礴气运。因此,应暄所经历的种种,皆是命运的必然安排,无从回避,亦无法抗拒。
江兰弦不觉得自己会来错了时间,这必然有原因。失忆时很多东西他察觉不出,但现在想想,若无意外,因是大气运者的命数出现了意外。
江兰弦想到那个凡人,心湖便悄然泛起一丝涟漪。他是九天之上的神,超脱尘世之外,不受命运桎梏。与应暄共处的短短数月,在他漫长如大海沙数的生命历程中,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那一点涟漪被他压下去,连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真的毫不在意,还是在刻意回避什么。
江兰弦闭上双眼,神识却已经穿过空间,逐渐飘到上京的上空——
时至六月,风炎气蒸。
在月银河畔,厉子晋一声令下,所有天狼族俘虏被斩首,鲜血瞬间将澄澈的月银河染作殷红,以祭奠那些死在战争中的大楚将士们。
时繁华的云泽城如今已化作一座满目疮痍的空城。残垣断壁在风中摇摇欲坠,空寂的街巷杂草丛生,唯有一两声鸦啼在死寂的街巷中回荡,徒增几分凄凉。或许,待一两年,抑或十几载光阴流转,这里方能渐渐恢复生气,可往昔那昌盛繁荣的盛景,却已如梦幻泡影,再也见不到了。
厉子晋等到上京拨下来的官员抵达后,留下一部分将士在此戍守,一声令下,率大军班师回朝。
苏景漠率领众官员早早便等在了城门前,长长的礼舆就如同出征那日一般。厚氅冬衣别君行,归来时,蝉鸣蛙叫,池荷群绽。
不知过了多久,官员们被暑气蒸得满头大汗,衣衫尽湿,终于瞥见了路终一点黑影出现。紧接而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掀起尘沙飞扬。
“来了,来了!”
总领大太监满脸堆笑,匆忙跑去御前禀奏皇帝。
“是大将军,我看见大将军了。”有官员眼尖,一下便瞧见了最前头骑着一匹高大骏马的男人。
金戈耀日破胡尘,战罢凯旋意气振。
经过半年的风霜侵袭,大军比出发时多了沧桑,如出鞘的利刃,士气逼人。
“陛下,”厉子晋率先下马,大步走到苏景漠面前单膝下跪,“臣抚远大将军厉子晋,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数万将士齐声行礼,声势震天。
厉子晋昂首道:“臣幸不辱命,终破外敌,夺回了云泽!”
苏景漠上前双手扶起他,几乎热泪盈眶:“好,好得很!朕等这天等了太久了,子晋,多亏有你!”
厉子晋赶忙道:“这都是抚远军上下一心,又蒙陛下圣明,,鼎力支持。臣不过奉命行事,不敢居功。”
左相谢何拭去眼角泪花,在一旁劝道:“陛下,大将军此番立下不世之功,上京百姓皆翘首以盼,当于明光道荣耀凯旋,方不负其赫赫战功才是。”
苏景漠颔首:“正该如此,朕的子晋,就该受到这样的殊荣,走,入城!”
迎着午阳,众人自广安门昂首而入。城中百姓夹道欢呼,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君臣二人携手并肩,缓辔徐行,这一幕君臣相得之景,自此铭刻于史册,后世文人墨客谈及皆赞誉“明主贤臣,千载难逢”。
灼热的风吹卷绿叶,落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在这盛世到来的伊始,江兰弦以神识扫过熙攘人群,终于看见了他寻找的人——一个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