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之命人神难终(六)

作品:《问神三千世【仙侠】

    即日晚,帝设宴。玉箸琼浆,觥筹交错,无不奢华。欢至更鼓三更,渐次落幕,帝怜大将军征战劳苦,特留宫中安歇。


    太衍殿外月华如水,殿中灯火如昼,冰鉴轻转搅动凉气,驱散一室炎热,鎏金兽炉沉香袅袅,馥郁芬芳的香气也打动不了殿内二人僵持的局面。


    苏景漠身着明黄常服盘膝坐在榻边,垂着头摆弄案上棋局,厉子晋站在他对面。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两人此时彼此僵持不下,内侍都退到了殿外,一个是当今皇帝,一个是才凯旋的大将军,怎会突然闹起来?


    “江珩安递了辞呈,不日便要扶叶飞英灵柩回枫阳,朕已允准叶飞山暂代城主之位,然而他终归是文臣,欲将枫阳卫并入青禾卫,交由你一并掌管。”苏景漠率先打破沉默。


    厉子晋道:“陛下不该同意。右相素有治国大才,才华卓绝,失了他,是大楚的损失。”


    “可他去意已决,朕总不能强行留他吧。你是没见到江卿那副模样,实在叫人于心不忍。”苏景漠把玩一枚棋子,语气惋惜。仅仅过去了半年,苏景漠已经令他感到陌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厉子晋进言:“叶飞英将军为国捐躯,实乃英雄,理应厚赏他家人才是,怎能趁机夺权,如此行径,岂不令天下将士寒心?”


    “阿筠所言在理,但我只是想将最好的给你,”苏景漠支起下颌,认真地看着他,“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叫我伤心。”他骤然换了自称,言语亲昵,瞬间勾起了厉子晋往昔的回忆。


    厉子晋皱着眉,语调不自觉放低:“那陛下就该应允我的请求,放应璟容一马。”


    战场上,厉子晋曾对应暄承诺,只要他战胜应明光便能洗清嫌疑,挽回应家声誉,如今,他也要兑现诺言才是。只是当时想的简单,如今却在第一轮便撞了墙。


    苏景漠不同意。


    厉子晋试图说明自己的想法:“云泽城已毁,凌北军不复存在,应家再无威胁之力,陛下为何不能放他一马?难不成您真的认为他叛变了吗?”


    苏景漠面上陡然色变:“你的意思是说,是我心思狭窄,容不得人?”


    厉子晋张口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笨嘴拙舌的,但在苏景漠眼中反而证实了是这个意思,拂袖掀翻棋盘,白玉棋子洒落一地:“厉子晋,你放肆!”


    厉子晋跪在他面前:“臣与应璟容有约定,他既已履约,那么臣也要守约,臣愿放弃一切赏赐功劳,只求陛下饶他一命!”


    苏景漠怒极反笑,胸膛剧烈起伏:“他究竟有何魔力,你们一个个的都要为他与朕作对!你与应璟容有约,那你可还记得你的命是朕救下来的,你曾立誓永远忠于朕,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


    “陛下……”厉子晋声如泣血,满含悲戚。


    苏景漠状似不忍,别过脸去不想看他。良久,殿中才响起他的声音:“我今年多大?”


    厉子晋闷闷回答:“二十整。”


    “不,我今年十七。”


    厉子晋睁大双眼,满脸困惑。


    殿内苏景漠淡淡道:“我生于天诏元年,乃是先帝和宁妃的亲生子。当年,应家势大,皇祖父早有忌惮,却无力制衡。其下所出皇子皆不成器,难敌应家,唯有先帝才能出众,却同应家嫡女成了亲,早早断绝了皇位。皇祖父故意放纵后宫欺辱韩昭仪,逼迫先帝不得不去谋求权势,皇祖父给了他两个选择,同我母妃暗地里圆房,留下子嗣,便立他为太子。若不肯,也可继续同应家嫡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却只能看着当年杀害韩昭仪的人继承大统。”


    骤然听见密辛,厉子晋已经震撼到说不出话。


    苏景漠继续:“先帝选择了前者,于是朕才得以降世。为安抚应家,此事一直被严守机密。朕刚一出生,便被秘密送往云州。皇祖父留下的势力以朕为筹码要挟陛下制衡应家,直至天诏五年,先帝才将这些势力一网打尽,彻底清除。但那时他与应家已经貌合神离,与皇后也再难同心了。那时朕已五岁,先帝暗中寻到了朕,并给了朕一个明面身份。对外伪称是云州端贤郡王在外与妓女所生的庶子,自幼遭受虐待,故而显得小。郡王府中无人知晓这个秘密,就连端贤郡王本人也被蒙在鼓里。”


    天诏五年,太子逝世,皇后也紧随而去,宁妃失踪,都是这一年发生的事。


    厉子晋简直不敢细想,面色骇然:“所以,太子是……”


    苏景漠嗤笑:“朕母妃于天诏二年选秀中作为良家子入宫。彼时皇祖父余威犹存,母妃又示好投诚,先帝见她安分守己,便允肯了。先帝独宠皇后,对其余后妃皆冷眼相待。我母妃心有不甘,外祖母是江湖寻医谷弟子,母妃自幼习得些许隐秘手段,她谋划许久,在皇后与太子吃食上动了手脚,经年累月,终于在天诏五年,太子夭折。她自知先帝不会放过他,便凭借外祖父的人脉,早早铺就退路。逃离前,她将真相告知了皇后。”


    皇后困于后宫本就终年郁闷,与先帝也因应家变得两难,加之太子离世,没多久也就郁郁而终了。


    “皇后与太子皆逝去后,先帝追悔莫及,心性大变。后来,他逐渐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皇帝,多疑,猜忌,最终走上了与皇祖父一样的道路。朕尚在人间,先帝为传位给他亲子,精心设局覆灭应家。你且想想,若应璟容得知这一切,岂会不愿朕?”


    厉子晋无法说出那便瞒着他不就好了这句话,且不论应璟容会不会得知,苏景漠又怎能忍受一个不稳定的仇人在身旁。


    厉子晋急道:“可这并非您所为。”


    “璟容,这是先帝赐给他的字,这个‘王’,是我们景字辈的王吗!?你可知先帝死前曾对我下了一道绝杀令,你我差点就要永远长眠云州,他是想要将皇位传给应璟容!”


    “什么?”厉子晋如遭雷击,“我们从青禾出发碰见的杀手,是,先帝……?”


    苏景漠恢复冷静,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得力干将:“朕别无选择,不是朕死,就是他死。”言罢,苏景漠转身离去,独留厉子晋在殿中。暑气蒸腾,他却只觉遍体生寒,心似坠入冰窟。


    .


    江兰弦以神识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怪不得当时当酒楼他见苏景漠如此熟悉,原来是因为他和自己当年在淮荫救治过的宁妃眉眼很相像。


    江兰弦忽而想到,看来老皇帝定和他长得不像,否则他一露面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这念头一出,江兰弦自己先顿了顿,人间这段时日的影响比他想象的要深。换作往昔,他断不会生出这般杂念。只是,这究竟是福是祸,他却难以辨明。


    细品苏景漠声情俱茂的一番话,江兰弦只觉其半真半假,经不得推敲。如若皇帝真的想将皇位传给应暄,那这些年又何必苦心培养苏景漠?青禾卫若无先帝的推波助澜,单凭苏景漠怎可能调遣自如。况且当初在国师幻境见到应琬一面,那样的女子若是知晓自己被背叛,绝对不会妄自垂怜,轻易咽下这一苦果。


    除非,是先帝封锁了一切,想要她死。


    江兰弦突然想到灵颜曾对他说的话:


    苏元霁,杀了宁妃。


    星银矿其中所蕴含灵力,绝非凡界所有。现如今星银矿皆采自云州,想来那里早已被灵颜掌控。苏景漠来自云州,又是修者,修行路数颇为诡异,一定与灵颜有关,从最开始苏景漠就是灵颜计划的一环。


    为了不让帝位落到有应家血脉的太子手中,熙嘉帝设了一个横跨三代帝王的局针对应家。这与灵颜的目的殊途同归,于是便有了这一切。


    从江兰弦入世开始,他就无法再置身事外。神插手凡人之事会扰乱因果,一但命运被更改,轻则引来天罚,重则灵魂都会被抹杀。


    江兰弦怀疑,灵颜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应暄的命途中,灵颜渡劫失败的那道黑光说不定与天地大劫有关,泄露了应暄大气运者的身份,被灵颜发现了。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江兰弦心中烦闷,联想到应暄对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只觉无奈。作为神祇无情无欲,然而这具凡胎肉身却深陷人间七情六欲的漩涡。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变化,此番入世,亦不知是不是命运定好的一环。


    不能再停留了。


    关于天地大劫,江兰弦已有头绪,待此间事了,便是他离去之时。


    他不再惆怅,神识化形,顺着灵线的指引来到刑部大牢,寻觅到了应暄的踪迹。


    昏暗的环境伴随着回荡的哀嚎声,墙壁上烛影幽幽,空气中弥漫着常年不见天日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一间间狱房窄小漆黑,三面高墙仅有二尺大小的窗户,透出微弱天光。


    应暄被囚在最深处的狱房里,半倚墙壁,双目微阖,似在沉睡。这一个月的波折打击哪怕是个铁人也受不住,应暄面颊削瘦,浑身上下萦绕着沉郁之气。


    江兰弦的神识是虚无之物,凡人无从发觉,他站在栏杆外,目光一寸寸扫过应暄的身躯。


    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知是什么蛇虫鼠蚁到处乱跑,应暄不在意也懒得去看。他一眨不眨盯着江兰弦的方位,江兰弦甚至以为他能看见自己,但应暄双眸无神,只是在发呆。


    江兰弦说不好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听说厉大将军扬了乞谟的骨灰,天狼族男女老幼一个没留。啧啧啧,不愧是铁面将军,杀人不眨眼。”狱囚平日休息的地方离这儿不愿,故而很清晰的听见了他们交谈的声音。


    另一人道:“凌北军那么多年都没做到的事,厉将军半年不到便扫清了,从前总听人盛赞应家如何了得,什么应非殊,大楚战神,依我看,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人都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这牢房里还有一位王爷呢,小心人家还有什么后招,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


    “我怕死了!”那两人肆意哄堂,“哎,话说回来,应明光到底怎么死的?我听说是这位平江王下的手,乖乖,应明光杀了我大楚多少士兵,看来这位王爷也还是有点实力。”


    “事发当日,应明光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任由对方宰杀,毫无反抗意图。当时好多士兵都亲眼瞧见了,就跟丢了魂似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心底越毛乎。另一人强笑着道:“哪有那么邪乎,我看就是应明光知道必败了,所以弄这一出想让人放过他弟弟!应家犯下如此滔天罪孽,便是诛九族都不为过!”


    墙倒众人推,两人不断贬低应家人,好似应家人都是只知道吃空饷不干事的废柴。


    江兰弦眉头紧皱,目光冷如冰霜,这等污言秽语恶心至极,他抬手弹去一道灵光,即便江兰弦的力量在凡界限制颇多,但惩戒一二绰绰有余。


    然而灵光尚未及身,两名狱卒身上的命运线却已经断绝,这是命不久矣之兆。


    就在此时,一波人从通道走进来。为首之人身披墨色披风,遮的严严实实,但江兰弦一眼便看出他是当今皇帝苏景漠。身后一干人脚步无声,想来是他的亲卫。


    来者不善。


    江兰弦下意识站到应暄身旁。


    “什——?!”


    两名狱卒终于反应过来,刚要惊呼,只见苏景漠微抬下巴,亲卫迅速上前,捂嘴折臂,“咔嚓”一声,两人的头颅轻飘飘垂了下去,随后被人悄无声息地拖走。


    这人真是和灵颜一派的心狠手辣,江兰弦心道。


    外头的动静戛然而止,直到门被打开,苏景漠踏着云履走进来,放下帽子,露出面容。


    “平江王,别来无恙。”


    应暄缓缓睁眼,双眸古井无波:“罪臣身体不适,就不向陛下行礼了。”


    苏景漠温和一笑,对此并不在意,包容了他的无礼:“都下去,朕要和平江王单独聊聊。”


    亲卫迅速退下,应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罪臣与陛下貌似没什么可聊之事。”


    “无妨,”苏景漠道,“朕只想与你说说话。应明光将军的事朕已经听子晋说了,璟容武艺出众,着实厉害。”


    应暄看着他继续表演。


    苏景漠轻轻叹了口气,伤心道:“王爷似乎对朕有很大的误解,不妨趁此机会说出来,也好给朕一个解释的机会。”


    “你不怕我杀了你?”应暄站起来,削瘦的身躯仿佛蕴含了极大的力量,“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


    苏景漠轻笑,他没有任何动作,然而应暄只觉一股非常压抑的力量笼罩住了他,整个人动弹不得。


    江兰弦下意识想要出手,还是按耐住了,这力量是苏景漠给他的下马威,并无杀伤力。


    应暄嗤笑一声,既无惊讶也无恐惧,仿佛早已料到这种异样。


    苏景漠有些意外:“嗯?你难道不害怕吗?”


    “妖邪之法,有何可惧。”


    “无知,”苏景漠打断他,目光似在看蝼蚁,“仙神之力,岂是你等凡人能大放厥词?子晋想用他的军功救你一命,你是不是也在等这回事?”


    应暄仍然冷淡:“是生是死,是神是妖,有什么意义?”


    苏景漠被他的态度激怒,冷冷道:“凡人之躯,永远只有短短数十年,朕能得到这种力量,朕才是真正拥有天运的人,你既觉得无意义,只是你目光短浅。”


    “不是国师给你的吗?”应暄嘲讽道,“我兄长,叶将军,天狼族,都是你们用这种手段害死的,还说不是妖邪?我看国师就是个妖邪头子,我不信这种力量无法反制,你与他为伍,绝不会有好下场!”


    应明光死前那一句话透出的信息太多,结合此前种种,应暄还有什么不明白?


    “为了皇位,你与国师早就勾结到了一起。出卖凌北军,导致我父母身死,又抓走兄长,用邪术控制他被天狼族驱使,让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叛徒,将我和应家推入绝境。这不就是你们要的结果吗?”


    听了他的话苏景漠并没有生气:“你是在向朕所要真相吗?”


    应暄冷笑:“难不成我说的有错?”


    苏景漠不紧不慢道:“朕乃先帝的亲子。”


    应暄一怔。


    “你的话光说了朕与国师,可知先帝也参与其中?”苏景漠犹嫌不够,继续道,“先帝早就不满应家,可惜必须与你们虚与委蛇,天下人都在传颂着他对发妻的深情,可谁知他早就与我母妃有情呢?”


    应暄一字一顿道:“你、是、宁、妃、之、子。”


    “我母妃当年弄死太子,逃走前留下线索将我的存在透露给了皇后。皇后察觉不对去质问先帝,他哑口无言。为防皇后将此事泄露给应家,于是她被先帝硬生生逼死了。这样薄情寡义的人被世人赞颂深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何必装模作样,”应暄已经无力再生气了,“也许你没有骗我,但你们的目的,不止如此吧。”


    江兰弦也认为苏景漠没有骗人,但看见应暄这副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这么聪明,何必再问?”他对应暄道,即使知晓这人听不见,但还是说了。


    应暄一介凡人怎么会是这些修者的对手,即使知道真相也只能平添无力罢了。


    “这也能猜到?”苏景漠惊讶,“那你不妨再猜猜,我们是为了什么?”


    应暄不语,冷冷看他一眼,不再理会。


    苏景漠也觉得乏味,什么问题都有了答案,那就没意思了:“对此世而言,皇位或许真的很重要,但对已窥见世界广阔之人,那就什么都不是。朕确实不无辜,但念你死期将至,还是想为自己辩解。应家所有的灾祸,先帝与朕只占其一,剩下的,全因你而起。可能是你上辈子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让仇人追到了今生。所以别去怨怼谁,要恨,便恨自己吧。”


    “你什么意思?”应暄轻声道。


    “国师的目的从来都是你,你那个身边人没说过吗?”苏景漠指江兰弦,他看着应暄茫然的神情,真是怜惜了,“看来你们关系也不怎么亲密,你当真是孤家寡人了。因为你……身上吧,有国师想要的东西,他才会针对你。嘶,可惜你父母兄长了,是忠诚的人,却落得这个下场,但愿来生投身一个普通人家。”


    直到苏景漠离开半晌,应暄都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得知先帝的所作所为,他感到愤怒,可当知晓一切皆因自己而起,巨大的茫然瞬间将他淹没。


    他想起了曾经和江兰弦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些离奇诡异的过往为何独独会降临在自己头上?淮荫时江兰弦便说过他身上有什么光。刹那间,往昔种种疑云都有了合理的答案。


    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因为这种“特殊”


    ……


    应暄已经无暇去思忖这些话的真伪,压抑心底的负面情绪好像有了发泄的渠道,瞬间决堤。他双手掩面,继而发出一阵崩溃的笑声,在空旷的牢狱中回荡不熄。泪水从指缝流出,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万念俱灰,再没了生的意念,只余一腔绝望……


    江兰弦目睹此景,心中似被重锤猛击,沉闷地说不出话,他伸手放在应暄头顶虚虚轻抚,这一刻,他好像与应暄共情了。应暄躺倒在地,江兰弦霎时间一震,连忙后退几步,对自己的行为很不解,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抿了抿唇,灵识感受到留在神灵台的肉身的召唤,深深地看了应暄一眼,身影逐渐虚化,消失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