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路长
作品:《雨季日落灯亮起》 如同按下了世界的切换键,针落可闻的教室下一秒就充满着同学们放声的大笑。
更有活泼的人当即就笑骂打趣说:“李北,你是不是脑子瓦特了啊?”
李北自己都忍不住了,捂着嘴抽气似的笑了。他故意做娇羞状,周围人笑个不停,画面莫名给人一种温馨感。
“都不许笑了!谁再笑立马要了你!”李北捏着嗓子朝全班宣战。
最后的十分钟自然就在一片闹哄哄中结束。杨苗不停地用余光观察自己的同桌,被打断的她不知如何再开口,宋九如像身处另一个空间一样仍然自顾自做着题,草稿纸密密麻麻。
在下课铃响起的前一分钟,宋九如放弃了最后的附加题,仿佛认输般放下了笔。
杨苗心中突然升起很不好的预感。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她再次开口。
“求你了,我们能不能聊聊——”
强劲的铃声响起,像一柄利刃般再次分隔了时间。刺耳的桌椅拖拽声此起彼伏,学生们纷纷拿起书包帆布袋挤向门口。
宋九如也迅速起身,刻意忽略杨苗几乎哀求的目光,但走了两步后,她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我没有什么事,你不要担心我。那天的事儿早过去了,你也不要再想了。”她的语气轻缓,但内容却是斩钉截铁地不容靠近。
又是谎言。
语毕,她便走了。
杨苗坐在空教室中,看着宋九如瘦削的背影,她又回想起那天。
昏暗狭窄的楼道,大水像水坝阻拦似的层层冲下,救灾前线一片混乱,她和妈妈一起扛着沙袋,艰难越过横七竖八倒在水中的自行车,她是第一次参与前线救灾,心下还是有些难言的恐惧。
“这里太危险了,一楼楼梯转角的沙袋已经足够了,你到外面去!”
她不放心妈妈,可她自然不想拖后腿,于是她转身小心向外走去。
又有一行消防小队进入楼道,为首的队长一见她便大喊:“怎么这么小的志愿者能进来!雨又下大了!你去外面做后勤!”
杨苗边下楼梯边吼回去:“来的时候志愿者太少了!我是体育生!我爸妈也是消防员!”
听完,几个消防员“哈哈”大笑两声。一片紧密规律的脚步声中,笑音尚未抵达楼下,杨苗又听见她爸爸十万火急的呼救。
“医疗队!有伤员!!!”杨苗心下漏了一拍,她下意识抬头,猛然看见天花板上盘根错节,宛如致命毒蛇的裸露电线。
一时她的脑中轰鸣,全然忘记了自动跳闸这一回事,她第一想法是:我爸妈都在楼上,我要救他们。
至于怎么救,为什么全部人还没被电死,她来不及想。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不顾愈发强烈的水流冲上了三楼。
几乎没人注意到她,杨苗刚一站定也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于是她又准备偷偷下楼。
“你怎么又上来了?”一名队员皱眉看向她。
杨苗刚准备道歉下楼,但另一个方向传来三二一的倒数声,杨苗循声看去,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惊悚一幕。
一个衣着单薄的女生,一看便知她正准备入睡。但奇怪的是,她的手半握着电线的两端,电线围绕在她的脖颈,她被人抬出水中,双手垂下,面白如纸。
目睹了这样称得上绝望的一幕,杨苗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真的以为自己猝不及防目睹了一个生命的逝去,杨苗想当时她的脸色肯定不比那个被抬在担架上的女孩好多少。
湿润的冷风从窗户侵袭进来,杨苗这才意识到她出了一身冷汗。教室到走廊已经看不见半个人影。
她双手紧握成拳,不知如何是好。
雨如倾倒之豆,天地似囚笼。
天色已黑透,雨云像沉积在人心中持久不散的肿块。宋九如一手持着一把破旧的伞,站立在大桥边,一手拿着早已冷透了的包子心不在焉地啃。
她刚刚去问了她打工的便利店,问能不能申请员工住宿。便利店店长是一个阅历丰富的女人,平时待她不错,但听到这么为难的请求也皱了眉。
秦店长站在门口抽烟,听宋九如一开口她便了然,秦店长开口关心:“你爸妈又作什么妖了,你连家都不待了?”
“不是我。”宋九如摇头,短短的发丝扫过她的耳朵,“之前城中村那块被大雨冲毁了,我爸和小妈带着我弟丢下我跑了,我找了好几天,电话也一直在打,打不通。”
她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我用别人的电话打,电话很快就通了,但我刚开口,电话就挂断了。”
“什么王八蛋一家。”秦店长听完“呸”一声,冷笑着骂,“家里有个那么懂事又成绩好的姑娘不珍惜,宠着个猪头似的儿子。真是猪托生的一家。”
“之前我听人说你爹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估计就是趁水灾那地方乱成一狗屁崩了逃债去了。不联系也好,省的被连累。”
秦店长长舒出一口烟,话末又看向宋九如:“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宋九如仰头看向天空,右脚撵动地面潮湿的沙石。她始终都没什么表情,开口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先找到住的地方吧,我之前攒了一些钱,还够吃饭。”
秦店长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她掐了烟,翻出钱包,数出三百块递给宋九如。
“喏,拿着吧,姐帮不了你太多,你也是个好孩子,坚持了那么多年,别被你爹毁了。”
宋九如垂下眼,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收,几百也没什么用,撑不过去白欠您人情。您好意我心领了。”
不等秦店长再开口,宋九如一抖,将纠结在一起的伞边抖开,对将暗的天空撑开伞。
“我就不继续麻烦您了,我还要去看看从前的老板招不招人呢。”
秦店长叹口气狠狠揉了两下九如的头顶,女孩的头发那么多天没洗,要多脏也不用说了。宋九如没想到秦店长真把她当小孩看,没能躲开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难得的红了脸。
秦店长倒是觉得稀奇,挑起眉认真打量着这个女孩。
宋九如一本正经地压平被弄乱的头发。多天质量不佳的睡眠在她的眼下刻下黑色的痕迹,但她的神情绝不疲惫,你能看出这个人还在认真对待着生活,她此时正在思考出路,绝不是在浑浑噩噩挨日子。
在秦觉的家乡,许多人不得不早早辍学,离开县城去外面的大世界讨生活,甚至她就是其中一员。
年少的孩子,出发时总是免不了壮志满怀,要闯出一番天地。
但经年再见,秦觉所遇的大部分人早已被世俗裹挟。姑娘早早成了婚,和她的男人继续挑着沉重的重担,拖家带口住着老鼠都嫌的老破小,不知道活个什么劲。还有些人手上不干不净,一面干着地痞流氓的活,一面再打些零工。
秦觉接触的大部分是后者,她向来瞧不起这些烂人,虽然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道了声再见后,宋九如的背影在雨幕中渐渐远去,一丝感慨忽然浮现在秦觉的心头。
她的朋友是宋强家的老催债人了,很久之前朋友和她喝酒就谈起过宋九如。
爹喝酒又赌博,几次断了自己女儿的生活费,小姑娘亲生母亲不管,后妈更是和她爹一路德行,逼得人家小学刚毕业就去黑心作坊打工。辍学过两次,但宋九如拼了命的要上学,闹的警察三番两次上门,居委会的人都认识他们全家了。
一收黑债的,有次去宋强家直接和警察正面撞上了,那人吓得屁滚尿流,回来在酒局上把宋强从头到脚骂了一遍。
哈哈哈,秦觉笑骂出声,活该你干这行,真是报应。
那个小孩成绩怎么样?
牛X的很,听说还考过年级第一。
这句话出口,秦觉和她朋友都罕见地沉默了,两秒钟过后他们又哈哈大笑,撺掇对面喝酒。
年级第一啊……这个词离秦觉这类人都太遥远了。甚至说有些羡慕吧,秦觉想,这姑娘要是能把书读完,未来一定不可限量。至少,和他们这些人,和她爹不一样。
现在也好,无牵无绊一身轻,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从头再来。
这姑娘年轻,有韧劲,她的路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