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误会

作品:《一件叛逆的事

    隔壁房间。


    山岚并未休息。他坐在窗边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的书卷许久未曾翻动一页。修长的手指间,正捻着那根褪色的红绳和那片小小的玉叶。


    今天听到弟子说雩星来找他的时候,他其实是高兴的,雩星整个许家人里他唯一的执念。


    玉叶的触感温润,边缘已被岁月摩挲得有些圆滑。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两岁的他刚被许家老爷子捡回去,那时他的大哥还没有成婚,大哥并不是很喜欢他,总觉得他是来争家产的,对此,他不慎在意。


    后来,他大哥成婚了,不久有了一对龙凤胎,是两个活泼的孩子,二娘在三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药石无医,早早便夭折了。那时的小雩星才刚刚出生,才那么一点大,粉雕玉琢,长大了一点却总是怯生生的,像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


    家里人都围着龙凤胎的哥哥,只有这个小丫头,不知为何总爱跟在他这个“外人”身后,奶声奶气地叫他“小叔”。


    这根红绳,是他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玉叶是他当时觉得最好的料子,他想给这小姑娘一点勇气,希望小星能感受到一点家人的关怀,“小星戴着,保佑你平平安安。”


    十年了。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如今竟独自一人,带着这根红绳,找到了这仙门深处的长明山。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许家……又对她做了什么?她为何如此憔悴,胃口差得可怜?那身狼狈的尘土,眼中挥之不去的哀伤和小心翼翼……


    他知道雩星注重感情,许家人偏爱大郎,对雩星不慎在意,却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


    早如此当初他就该带着小星一起走,哪怕雩星不愿他也要带她走。


    山岚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玉叶硌着指腹,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他想起她攀着他肩膀时冰凉的小手,想起她湿发贴在颈侧时略微苍白的脸色。


    她似乎还有事情瞒着自己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雩星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唤醒的。她睡得很沉,是离家以来从未有过的安稳。睁开眼,看着陌生的、被晨光染上柔和光晕的淡蓝色帷幔,有几秒钟的茫然,随即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她连忙起身,换上了柜子里另一套干净的鹅黄色衣裙,尺寸依然合身得仿佛量身定做。她对着模糊的铜镜,笨拙地试图梳理长发。在许家,这些事自有丫鬟打理。


    “叩叩叩——”敲门声准时响起,正是辰时。


    雩星慌忙放下梳子,跑去开门。门外,山岚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衫,晨光勾勒着他清隽的侧脸轮廓,神情淡漠,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粥和几碟精致的点心小菜。


    “小叔早。”雩星侧身让他进来。


    山岚将托盘放在桌上,目光掠过她披散着、显然没梳好的长发,以及她略显慌乱的神情,并未多言,“用早饭。”


    雩星坐下,看着那碗散发着药材清香的粥,有些迟疑。


    山岚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青鸾峰清晨寒露重,药粥驱寒固本。喝了。”


    语气不容商量。雩星只好拿起勺子。粥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药味,却不苦涩,反而有种温润的甘甜,暖意顺着喉咙流遍全身,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凉意。


    山岚并未坐下同食,而是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那株盛放的蓝楹花树。阳光透过花瓣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身上,平添了几分柔和。


    雩星安静地吃着,偶尔偷偷抬眼看他。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周身却笼罩着一层无形的疏离感,仿佛与这尘世烟火格格不入。可偏偏是这个人,给了她一个安身之处,用这种近乎强硬的方式照顾着她。


    吃完早饭,山岚转过身,“今日我要去主峰议事。你……”一个凡人突然出现在长明山,虽说以他的身份没必要,但规矩摆在这,他还是得去主峰报备一声。


    “我不会乱跑的!”雩星立刻保证,生怕给他添麻烦,“我就在院子里,看看花,喂喂鱼,可以吗?我很乖的。”


    山岚看着她急切保证的样子,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她在害怕,害怕给自己添麻烦。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默许。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把孤零零的梳子上。


    “头发,”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自己会梳吗?”他记得以前都是他帮她梳的,不知道他离开的这些年她学会了没有。


    雩星脸一红,有些难为情地摇头,“不太会……以前都是绿萼梳的……”平日里她只会简单的麻花辫可以更好的照顾四娘,偶尔有必要出席重要场合的时候绿萼会帮她梳上好看的发髻。


    山岚没说话,径直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把玉梳。他动作自然地走到雩星身后,示意她坐好。


    雩星僵住了,心跳如擂鼓。小叔……要给她梳头吗?


    山岚却没有丝毫犹豫或尴尬。他动作并不十分熟练,却异常地专注和轻柔,就和小时候一样。他先用手指将她微乱的长发理顺,然后才拿起玉梳,从发顶开始,一下一下,缓缓梳下。冰凉的玉梳齿划过头皮,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感。他的动作很稳,没有扯痛她一根发丝。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重叠的身影拉长,投在地上。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梳子滑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以及雩星自己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心跳声。她能感觉到身后山岚清浅的呼吸,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冷冽气息。这一刻,他所有的冷淡疏离仿佛都化作了指尖的温柔。


    梳顺了长发,山岚并未给她挽复杂的发髻,只是用一根同样从柜子里取出的、素雅的青玉簪,将她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固定住。动作简洁利落。


    “好了。”他放下梳子,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任务。


    雩星看着铜镜中那个简单挽起发髻的自己,脸颊绯红,低声道:“谢谢小叔。”


    “嗯。”山岚应了一声,目光在她挽好的发髻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我走了。有事……去隔壁叫我。”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喊一声。”


    说完,他转身便走,青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外,留下雩星一个人坐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根温润的青玉簪,心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和一丝酸涩。


    面如寒霜,心似暖阳。她的小叔,十年后,依旧如此。他未曾说一句软话,却用无声的行动,在她摇摇欲坠的世界边缘,筑起了一道坚实而沉默的壁垒。


    雩星走到窗边,看着山岚御剑化作一道流光飞向主峰的方向。她轻轻靠在窗棂上,清晨微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蓝楹花的淡香。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她抬手,指尖触碰到发间的青玉簪,冰凉而温润的触感异常清晰。


    胸腔深处,那股一直压着的、沉闷的隐痛似乎也被这晨光驱散了些许。


    青鸾峰主带一个女子回长明山的事不知道哪泄露了,在整个长明山都传的沸沸扬扬,大家都在讨论这位许三小姐究竟是何许人也,连掌门和几位峰主都惊动了。


    刚历练回来的段子秋三人就听到了自家师父热乎的八卦。


    他们师父这是铁树开花了?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不对劲,很不对劲。


    此刻的雩星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长明山的热门话题,早晨的阳光是温暖的,荷叶上的晨露还未消散,雩星坐在池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鱼食,那条白色的锦鲤雩星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又多扔了点鱼食。


    院墙上的三颗脑袋看的一愣一愣的,这未来师娘真好看,连喂鱼都这么温柔,不像师父,凶巴巴的。


    “小星。”山岚端着一盘热乎的荷花酥走了过来,“这是翠玉峰刚做的荷花酥,要不要尝尝?”


    这语气,这声调,这还是他们毒舌不留情面的师父吗?为何这般温柔的手段师父从未对他们用过!


    “啊,我手脏了,我去洗洗手。”雩星刚放下鱼食想去洗手就看见墙头上圆溜的三颗脑袋,雩星愣了一下。


    三人尴尬的笑了一下,表情都是一样的,“师娘你好啊。”


    一句师娘给雩星说不会了,“不是,我不是……”雩星不知所措的看向身后的山岚,“小叔,我不是……”她想让山岚解释一下。


    山岚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语气也没有了往日对待雩星时的温和,多了几分凶狠,“滚进来,大门不会走吗?还是说你们喜欢在上面当墙头草?”


    这突如其来凶狠的语气吓得雩星后退半步。


    三小只互相推搡着,“快快快,师父生气了 。”


    山岚把荷花酥塞到雩星手里,“先回屋,晚点再吃饭。”


    雩星下意识的抓住山岚的手腕,指尖残留的鱼食蹭到了山岚青色的衣袖上,意识到此举不妥又将手收了回来。


    三小只已经排排站好等着挨训了,“师父……”


    师父?雩星看向山岚,小叔何时收的徒弟,还是三个,雩星再次拉了拉山岚的衣角,山岚低头看着只比自己肩膀高一点点的小姑娘,她的脸有些羞红,“怎么了?”


    就这一眼,雩星仿佛触电般的快速收回手,语气的弱了几分,“小叔能不能不骂人?”


    三小只同时抬头,未来师娘这是在为他们求情??


    山岚想起自己方才大点的声音就吓得她离自己远了一点,头一回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凶了,又想起小时候自己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又觉得她这反应正常。


    他将荷花酥稳稳塞回雩星手里,声音刻意放低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无妨。荷花酥拿着,先回屋去,晚些再吃饭。” 他的目光扫过她沾了点鱼食的手指,补充道,“去净手。”


    雩星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捧着那盘香气诱人的荷花酥,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小鹿般匆匆从三小只面前溜过,跑回了暖阁,还轻轻带上了门。


    门一关上,庭院里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山岚转过身,目光如实质的冰棱,冷冷扫过面前排排站、垂头丧气的三个徒弟——大师兄段子秋,二师姐秦筝,小师弟莫林。三人只觉得师父的目光比后山的寒潭还冻人,大气都不敢喘。


    “大门是摆设?”山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三人心里,“还是我青鸾峰的墙头风景格外好,让你们三个看得流连忘返?”


    “师父息怒!”段子秋作为大师兄,硬着头皮开口,“弟子们……弟子们刚历练回来,听闻……听闻峰上来了贵客,一时好奇……”


    “好奇?”山岚眉梢微挑,那点弧度带着十足的讥诮,“好奇到趴墙头?长明山的规矩都喂了狗了?还是觉得我青鸾峰的规矩可以视而不见?”


    秦筝连忙道:“师父,是弟子们失礼了!我们……我们只是太惊讶了……”她偷偷抬眼觑了一眼师父的脸色,又飞快低下头,“从未见师父对谁……如此……”她斟酌着用词,却找不到合适的,“如此……上心过。”


    莫林才十三岁年纪最小,胆子也最小,此刻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只敢小声附和,“是、是弟子们错了!!”那句脱口而出的“师娘”带来的后果,让他现在想起来都腿肚子发软。


    这位未来“师娘”看着娇娇弱弱,怎么好像……能制住师父?刚才师父对她说话,声音明明软和多了!能不能出来再多说两句啊。


    山岚看着他们三个鹌鹑似的模样,尤其是想到雩星刚才被吓到的样子,那股无名火更盛。


    “惊讶?上心?”他冷笑一声,“看来是平日对你们太过纵容,让你们忘了‘尊卑有序’、‘非礼勿视’八个字怎么写!去,把《长明戒律》抄一百遍,明日辰时前交到我案头。再有下次,”他顿了顿,声音里的寒意让三人齐齐打了个哆嗦,“后山的‘万仞寒潭’,正好缺几个去冰层下捞寒铁矿的苦力。”


    “是!师父!”三人异口同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满满的苦涩。一百遍《长明戒律》啊!那厚厚一本!今晚别想睡了!


    “滚去抄书!”山岚挥袖。


    三小只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向院门,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庭院里恢复了安静,只有风吹过蓝楹花树的沙沙声,以及池中那条白色锦鲤偶尔跃出水面的轻微水响。


    山岚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落在暖阁紧闭的门扉上,眼神复杂。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似乎想将那点不易察觉的懊恼和残留的冷厉揉散。


    他走到暖阁门前,轻轻叩了两下。


    门内传来雩星带着点怯意的声音,“小叔?”


    “是我。”山岚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静,“没事了。他们走了。”


    门被拉开一条缝,雩星探出小半张脸,眼睛还带着点未散的惊惶,像受惊后躲回巢穴的小动物。


    她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又看了看山岚,小声问,“小叔……没骂他们吧?”她刚才在水盆里洗手的时候,隐约听到了“抄书”、“寒潭”之类的词。


    山岚看着她小心翼翼替别人求情的样子,心头那点烦躁奇异地消散了。


    “没有。就罚他们抄书。”他言简意赅,没有多说细节。


    世俗家族规矩多,他们这个样子在仙门本就不妥,雩星是家族小姐,许家更是注重礼仪规矩,他们那般窥视雩星确实冒犯,若是放在凡人界估计早就被当成登徒子打一顿了。


    雩星捧着盘子走出来,走到池边的石桌旁坐下。山岚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咬着酥脆香甜的点心,像只谨慎进食的小松鼠,怕她噎着,山岚还给她到了杯温热的茶水。


    “他们……都是小叔的徒弟?小叔何时收的徒弟?”雩星忍不住问。


    “嗯。前些年收的,大徒弟段子秋,二徒弟秦筝,小徒弟莫林。”山岚随口介绍,“都是些不省心的。”


    雩星想起那三人趴在墙头好奇又带着善意的眼神,还有那句让她窘迫万分的“师娘”,脸颊又微微发热,“他们……看着挺好的。”她小声说。


    山岚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沾了点酥皮的唇角,又很快移开,“以后在峰上,他们若再敢无礼,直接告诉我。”他的语气带着护短的意味。


    “嗯。”雩星点点头,心里却想着,那位小师弟看起来都快吓哭了,估计再也不敢了。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池水粼粼,蓝楹花瓣悠悠飘落。雩星安静地吃着点心,山岚也沉默地坐在一旁,没有看书,也没有闭目养神,只是看着庭院里的景致,或者说,看着那个安静吃东西的身影。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雩星觉得,这是她离开许家后,第一次真正放松下来。不需要扮演任何人,不需要担心说错话,做错事。小叔虽然话少,表情也总是冷冷的,但他就在这里,像一座沉默的山,为她隔开了外面所有的风雨和窥探。


    吃完一块荷花酥,雩星满足地轻轻舒了口气。


    山岚站起身,“我去书房处理些事。你……”他顿了顿,“这院子,还有后山一小片地方,你可以随意走动。别出青鸾峰的结界即可。”


    “好,我知道了,小叔。”雩星乖巧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