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彻霓裳见骨声
作品:《卿本无罪》 大魏庆丰二十三年,隆冬,城间尽覆皑皑白雪。
雪下得极密,一连三日未停。
风过时,卷起青柏枝头积雪,素色簌簌而落,露出枯枝上一点残存的翠意。
教坊司的琉璃瓦上积了足有三寸厚的雪,将金檐朱阁都蒙上一层素缟,压得檐下铁马都失了声,偶有风来,才听得一声清响,转眼又被漫天飞雪吞没了去。
陈府设宴,天色已晚。
“江姑娘,陈大人点你弹《霓裳》。”掌事嬷嬷冷笑着丢来一件轻纱舞衣,“穿这个去。”
江稚微微微失神,顺应着轻轻点了头。
“怎么似傻了般?”薛银铮看着她呆愣的模样,艳丽的脸上浮现出嘲弄的意味。
江稚微沉默着未吱一言。
薛银铮觉得无趣,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案上烛火忽地被门外的风吹得乱了身影,映得她苍白的面容半明半暗。
一个月了。
这些时日足够把人磨成行尸走肉,可有些骨头,越是磋磨越是淬出锋芒。
江家世代清名,父亲一生如履薄冰,案牍劳形至鬓生华发。抄家那日,锦衣卫翻遍,却只在书房寻得几册批注密密麻麻的奏章副本。
江太傅贪墨的罪名既已难圆其说,御史台便又罗织新罪。
“江清泽私吞江南赈灾银两,挥霍殆尽。”
父亲一夜白发,母亲满目憔悴,父亲奔波数次,只求公道,可翻案事难,层层阻拦。
圣旨降下时,江家男丁颈戴重枷,足系铁链,在冬至第一场漫雪纷飞中踏上流放之路,女眷们青丝散乱,素手被麻绳勒出血痕,踉跄着要行千里路,死活都不知。尚年幼的孩子则充奴。
临行前,可得最后相见。
“我要为江家翻案!”
江稚微年幼不知,稚嫩的声音惊落了梁间的尘灰,朝父母亲说出了最后的话。
江清泽老泪纵横,赵合婉掩面而泣。
“好好...好好活着..”
江稚微木着脸,从铜镜中窥见到了自己,远山眉,秋水眸,一点朱唇似雪里红梅,额间有朵招摇的赤色花钿。
她起身,将铜镜扣上,神色淡然地更衣。
舞衣轻若流云,素纱逶迤间,玉背尽展无遗。
舞衣的质地薄如晨雾,丝绢织就的料子在烛火下泛着光泽,后背的剪裁极尽两条纤细的银链交错于脊骨之上,将凝脂般的肌肤揉成成若隐若现的画幅。
随着呼吸起伏,那薄纱便如流水般滑动,在腰窝处荡开涟漪般的褶皱,又在肩胛处勾勒出蝶翼般的轮廓。
江稚微生得一副欺霜赛雪的容貌,更难得琴能泣鬼、棋可通幽,可如今,自己曾引以为傲的才情却被视为取乐。
可她适应了。
江稚微垂眸打量片刻,微叹,将衣服脱了下来,捻针穿线,不到一刻,后背的开口处已化作一道几不可察的浅痕。
做些小动作总无大碍。
江稚微极通药理,藏针于袖,针尖淬了麻痹散,此毒不致命,只叫人稍作昏厥,银针小巧易藏,从未失误,对不怀好意之人可稍加防范。
刚上台便是习以为常的打量,些许达官贵人的眼光跟随着她的脚步,满是**。
江稚微淡然抚琴,中规中矩的琴音,便已足够。
“甚好。”
柳淮莫站起身:“可会饮酒?”
江稚微抬眼,眼眸中无波无澜,柳御史的次子,纨绔而已。
片刻,江稚微语气疏淡:“回公子,奴不过略通。”
“那便是极好了。”柳淮莫笑意不减,举起一杯酒,毫不客气,“尝尝。”
江稚微垂眸瞥了眼那杯酒,琥珀色的琼浆在酒杯中微微晃动,是他用过的酒杯。她走到柳淮莫身前,手轻抬行礼间,指尖堪堪擦过杯沿,她声音极低:“公子盛情,恕奴惶恐。”
“哈哈哈。”柳淮莫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每一声笑都似钝刀刮骨。他忽然用折扇挑起江稚微的下巴:“怎得这般不识抬举,就是不知这骨头,经不经得起敲打?”
“柳公子何必为难?”
后面传来一声轻语,闻言柳淮莫侧身看去。
来人一袭玄色窄袖常服垂落膝间,衣缘暗绣回,月白襕衫的领口露出一线,腰间革带紧束,压出凌厉腰线,其上悬着的鎏银官印随步伐轻晃,在屋室中泛着幽光。
柳淮莫嘲道:“来这种地方竟还如此正式。”
沈瑜白神色如常,淡淡笑着。
陈仲暄起身笑眯眯道:“沈大人今日怎得来此,我可听说大人从不喜参宴。”
“罢了,”柳淮莫乐道,“既无心思,便莫要处处留情,否则,少不得有人要痴心妄想了。”
他并无心思得罪人,最多也就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说罢便拂袖坐下,他心里清楚得很,没必要自讨没趣。
“知陈大人生辰,特送薄礼,还望大人收下。”
江稚微余光打量此人,却是不识。
“今有事务缠身,怕是不能再多待,望大人海涵。”沈瑜白只停留片刻,转身离去。
江稚微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匆匆扫视一眼,便下了台,此人面色冷白,眼下灰青,想必是病体缠身,许久未治好。
“你倒走运,大理寺少卿极为寡淡不近人情,可是难得来这地方,竟是给你解了围。”薛银铮过来,拽住她,调笑道。
“嗯。”
薛银铮用手指勾起她的脸庞,嘲道:“白瞎这幅好面孔,整日这样你何时出头,你一辈子便待在这叫人打量?”
“稚微。”陈仲暄喝了酒,身体都有些晃荡,脸色红润,大手直接搭在江稚微肩上,迷离着眼睛,“可算寻得你了。”
江稚微不着痕迹地躲开身,趁其不备将银针扎过去,又似无事发生:“大人何事。”
“今夜...可否...”还未说出几字,陈仲暄便要倒。
身旁的下人眼疾手快,忙搀扶住他。
薛银铮道:“大人既然困倦,便好生歇息吧。”
待人走远,寒风又掠过,二人衣衫单薄,一前一后走着,脚步声细碎,淹没在风声。
“你还真大胆。”薛银铮有意无意道。
江稚微却无所谓:“嬷嬷恕罪,奴去去就回。”
薛银铮却道:“莫要过火,若不然我只能保自己。”
江稚微欠身:“是。”
风雪交加,暗影绰绰。
男子立于身前,身姿挺拔,天青色的衣袍上暗绣着松鹤纹,广袖垂落如流云泻地,翩翩衣袂被风掀起时,腰间青玉珏轻轻叩响。
江稚微寻到了他。
此处极为隐蔽,加上宴会的人散了大概,酒过三巡,也无人留意此处。
沈瑜白张了张嘴,声音很轻:“姑娘何事?”
江稚微俯身行礼,言辞恳切:“大人不适,奴略通药理,愿献给大人良方。”
“此行并非冒昧,只想报答大人方才之恩。”
沈瑜白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停留,甚是直白的样子,他身形挺拔,本该是从容探寻,却莫名透出一丝生硬的紧绷。
江稚微捉摸不透,她此举何尝不是冒险。
沈瑜白开口:“麻烦姑娘。”
江稚微呼吸凝滞半瞬,随即恢复如常,这便是应允的意思?她虽惊,却还是接了话:“谢大人。”
沈瑜白似乎看到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语气更软:“近日风大,姑娘穿得单薄,不如早些回去。”
江稚微俯身道:“是。”
回去路上,她果真听到了柳淮莫的动静。
柳淮莫额角青筋暴起,裹着华贵的狐裘,他弓着身子,冷汗浸透了鬓边碎发,却仍从牙缝里挤出嘶吼:“混账!本公子腹痛,还不快备马车来,都是废物吗?”
不过一点点牵牛子,就这般夸张。
江稚微加快脚步,索性自己无人在意。
“大人,您何故要与太子作对,太子心思最是缜密,卑职实在怕...”
沈瑜白声音极淡:“他也忌惮不是吗?即便这帮人分明激不起什么水花。”
沉默良久。
“回去吧。”沈瑜白又道。
太子如今位高权重,疑云日重,朝堂之上,群臣莫敢仰视,稍有异同者,辄遭贬斥。
沈瑜白自入仕以来便为太子做事,凡所举措必先请命,遑论这等权贵云集的盛宴,更是不敢擅专。
然而此番,沈瑜白竟破天荒地起了违逆之心。他素来慎微的性子,此刻却似被什么无形之力推着,硬生生要与太子之意相左。
江稚微的身影已然消失,沈瑜白喉间微动,有些发涩。
天寒地冻,日子确实愈发难过了。
江稚微将身上唯一的旧毯子又裹紧了几分。马车在雪夜里吱呀摇晃,车帘缝隙间漏进的寒风,又将冷意充斥了整个马车。
“稚微,稚微,好好活着....”
“娘,最后抱抱你,可好?”
残梦乍醒,江稚微觉得头疼欲裂,她多么想不再醒过来,却怕再瞧见爹娘的血泪。
江稚微在锦衾中怔忡良久,终是强撑着支起身子,她机械地梳妆打扮,指尖触到腕间脉搏时,仍是惯常地为自己诊起脉来。虽说如今昏沉颓败不见光亮,所幸这副身子骨还未全然败坏,尚存几分气力能与这世道周旋。
她倔强地不肯熄灭。
“沈大人来了,说要见你。”薛银铮倚靠着门框,昏暗的光只堪堪照亮她的半截身体,脸看不真切,“严霜望今日要来,你做事当心些。”
江稚微起身道谢:“谢嬷嬷。”
薛银铮看着她柔弱的身躯,似是生了些怜悯:“你还小,以待来日吧。”
江稚微平淡道:“奴知道。”
倒是稀奇。
往日那些贵女们,不是悬梁明志,便是以钗抵喉,宁死不肯辱没门楣。偏她,沈瑜白目光掠过那截伶仃腕骨,这般单薄的身子,却依旧安安静静地立在这里。
罢了,薛银铮琐事缠身,并未过多与她言说。
江稚微未作停留,径直推门而出。
雪霁初晴,檐角垂下的冰凌正化着雪水,她刚迈出门槛,一股凛冽寒气便迎面刺来。
后阁不过数十步之遥,青石小径上的积雪已被扫至两侧,露出底下湿漉漉的苔痕。她踩着中间干燥的石板走去,裙裾拂过道旁积雪,发出簌簌轻响。
里面唯有一人。
江稚微提了些谨慎,低垂着头轻步走近,纤腰微折,双手交叠于腹前,指尖如兰瓣轻舒,缓缓屈膝。裙裾垂落如莲瓣绽开,却无一丝杂音,只听得鬓间一支累丝金步摇,珠坠轻颤,泠泠若檐下风铃,她声音极软:“奴拜见大人。”
“起来。”
沈瑜白声音很低,江稚微只觉得他是身子欠安,放低姿态:“大人,可否让奴给您把脉?”
沈瑜白言简意赅:“可。”
江稚微将早就备好的丝帕轻轻盖在沈瑜白手腕上,手指轻轻搭在沈瑜白皮肤之时,江稚微却感到一丝轻颤,她佯装不知,表情丝毫不变,安然诊治。
片刻后,她问道:“奴冒昧,大人这里可有笔墨?”
沈瑜白起身,将纸笔递给她。
江稚微素手执笔,她运笔如行云流水,字迹瘦劲如霜枝,一剂方子顷刻已成。待墨迹微干,她指尖轻抚纸缘将其整平,她低垂螓首,双手托起药方递过去。
“谢姑娘。”
沈瑜白双手接了来。
江稚微恭敬道:“奴再谢公子解围之恩。”
“不必言谢。”沈瑜白将药方收好,“若姑娘有需相助之时,定会再出手。”
江稚微言谢:“是。”
她知自己渺小,不得不寻外力相助,卑微伏乞,或得垂怜片刻,或得横眉竖眼,都无所谓,她只要慢慢去做,就算将自己全部消磨也无所谓,她要公道。
檐外残雪映着天光,刺得她眼眶发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