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妾身如刃局初成

作品:《卿本无罪

    东宫的冬日素来是没有积雪的。


    北风掠过宫墙,带着干燥的寒意,却不曾带来一片雪花,听人说,是因东宫地势高,又处处燃着地龙,雪未落地便已化了。


    江稚微不信,此时却信得了。


    可即便处处燃着暖意,此药性烈,甫一入喉便如万刃剐心,又似坠入无底冰渊,连骨髓都凝作霜雪。


    屋内未点灯烛,黑暗如墨般晕开。江稚微倚在榻边,指尖发颤,却仍固执地将袖中药丸一粒粒塞入口中,苦涩在舌尖漫开,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


    “别怕。”


    江稚微被人缓缓拥入怀里,那人胸膛宽厚,似乎还带着外面的霜露,她还未曾失去意识,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她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愈发粗重,不知哪里的力气,江稚微恶狠狠地推开他。


    来人极为小心翼翼地颤着手伸向她,似是极为虔诚。


    江稚微将手中紧攥着的药粉撒去,此物可暂时叫人失去意识,神情涣散,用来拖住一时也好。


    沈瑜白半跪在地上,静待着。


    她紧紧把自己缩在一处狭小的地方,呈严防死守的防御状态,方才吞下的药丸正在胃里里翻涌,将那些几欲冲破喉间的呜咽都熬成了无声的颤栗。若非这药性吊着,此刻怕早该昏死过去,幸好如今神志清醒得可怕,尚且有理智反抗。


    “吱呀——”


    “你们这是在...”


    话未说完,周天石却被噎住,屋里很是平常,并未发生什么,沈瑜白侧过脸来,目光凉薄,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


    “这可不行,沈卿如何能这般行事?”谢序临走近,直接落实罪名,他面色阴鹜,转身朝围观之人道,“即便是罪女,也该有脸面不是?”


    场下果真一片哗然。


    “将她拖出来!”


    “殿下。”沈瑜白起身挡在了门口。


    谢序临眯起眼睛,未见笑意:“怎么?”


    沈瑜白道:“臣与她未曾做过。”


    “也罢,既然你这般维护,此女本宫就赐给你!”谢序临笑了,“你如今尚未娶妻,明日便由人抬进你的府邸做妾!”


    “太子殿下。”


    谢序临淡声道:“要抗旨么?”


    “臣遵旨。”


    江稚微神智清明,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钻进她耳中,她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冷笑,左右都是火坑罢了,只要这副残躯还有半分利用价值,她也总有些希望不是?


    冬日的天光总是来得仓促,才五更时分,青灰色的晨雾里已透出惨白的亮色。


    江稚微被送回教坊司。


    薛银铮知晓了她的遭遇,竟也震惊他们拙劣恶毒的手段,这种羞辱于江稚微如何使得,竟还叫她物件似得给人做妾,那官员定也是颜面尽失,如此污点入府,江稚微如何立足。


    江稚微还活着,她说她没事。


    “今日就嫁。”


    传话的人不容置疑。


    没有好时辰,没有任何准备,只需要一顶轿子。


    江稚微寻了件得体的衣服,闺阁时的衣服被毁去大半,还余一件,她稍作打扮,整理了精神,便起身了。


    大理寺少卿年轻有为,秉性公事,朝堂的重大案件都曾参与过,手上案宗极多。


    或许,他也曾参与江氏一案。


    江稚微眼神忽然变得冷然,套话是她每日必做,达官贵人灌些酒掺些听话的药就能轻而易举吐出些话,她只需在这些话辩白真假,整合理顺,便能寻到逻辑。


    太子疑心过甚,故对党派之人自然严苛,沈瑜白贸然前来那种无利害的宴会,说是无心之举又能如何?太子疑心沈瑜白必得寻路子监视,太子这些年一直塞人不成,江稚微懂世家小姐的轻傲,如何能屈尊。


    所以太子只能采取非必要手段,寻一位极易掌控随时可以捏死的傀儡。


    所以,她出现了。


    沈瑜白这人无欲无求不近人情,她虽无胜算,却也想一搏。


    檐外风雪呜咽,似是叫嚣。


    这盘死局里,她早就算明白,要借东风就得先焚香,要上青云便得献祭,单凭她在教坊司这点微末伎俩,连案件真相的衣角都沾不着,无权无势,便是蝼蚁。


    她需得乘风助力,她需要牺牲,她自己的力量远远不够。


    所幸,横竖,她没什么输不起的。


    江稚微上了马车,和薛银铮作了告别,又朝她笑了一笑。


    一切的一切极其平常,江稚微苦笑,很快又释然。


    马车很快停下,江稚微朝外张望一眼,却是沈府正门。


    沈府门口立着小厮,见她下来,态度很是客气:“是江姑娘吧?”


    江稚微颔首:“是。”


    小厮道:“大人吩咐过了。”


    “偏门在何处?”


    “偏门坏了,尚在修葺。”那小厮笑笑,“劳烦您从正门进来吧。”


    江稚微倒无推脱,见门打开,便迈步走了进去。


    待门关紧,远山将身旁人手里的狐裘披风恭敬地递了过来。


    “天寒地冻,这是大人给您备下的。”


    江稚微稍作怔愣,随即平复情绪,将披风严严实实地裹在了身上。


    那小厮很是壮实,态度极好,弯腰在前面给她引路,嘴上还不停歇。


    “您唤我连云便是。”


    “您的屋舍在这里,请随小的来吧。”


    江稚微只道:“好。”


    沈府庭院深深,不见金玉堆砌,唯有几株老梅瘦竹疏落立于雪色中,青灰墙垣半掩于雪幕之后,飞檐上的铜铃凝着冰凌,偶有风过,也只发出喑哑的轻颤,石阶上还覆着刚落的雪。


    “这便是您的住处。”


    院落里洒扫得干净,屋子竟比方才见到得轩敞许多,屋外青松高耸,一树红梅斜逸而出。


    里面随即有丫鬟小厮迎过来,站了两排人,恭敬道:“小的见过夫人。”


    “起来。”


    “夫人,您来了。”为首一个小丫鬟迎过来,她身穿碧色衣裙,相貌清秀,声音也轻灵可爱。


    “奴婢名叫兰芷,是伺候夫人的丫头。”


    江稚微没想到他会安排这么多人来伺候,竟比她在闺阁时期还有多。


    “进屋吧。”


    兰芷忙让出路:“您这边请。”


    屋内暖意融融,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熏着清幽的桂枝香,在暖阁中袅袅萦绕,抬眼望去,紫檀木的桌椅泛着幽光,案上汝窑花瓶里斜插着几枝梅花,连帘帐用的都是苏州进贡的软烟罗,一室陈设,俱显不凡。


    兰芷眼睛亮盈盈的,笑意浓浓:“大人说若还有不妥帖的,还需夫人来说。”


    江稚微道:“已经很好了。”


    “你先下去吧。”


    兰芷微怔,又笑道:“是,夫人有事随时唤奴婢,奴婢就在外头侯着。”


    江稚微倒有些看不懂了。


    晚上的膳食丰富,江稚微没什么胃口,为保持身量纤细,她这些时日用饭一向极少,实在恐被人挑剔体态被刁难责难,这些麻烦向来是躲不掉的。


    吃罢饭,江稚微思量着对策,刚来这些天定不能过于张扬,她想着先安生几天,解掉自己的毒,再去寻线索,好容易得空,她从架子上翻到几本书,为打发时间,便就看起来。


    直到秋池过来低声道:“夫人,大人回来了。”


    江稚微手一顿,应道:“嗯。”


    犹豫片刻,秋池又问:“您要让大人进来吗?”


    江稚微:“?”


    她抬眸望去,但见门外立着一道玄色身影,他垂首立于门前,袍角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显是已等候多时,却始终没有逾越半步,似乎在等她发话。


    “....?”


    江稚微喉间忽然发紧,还未被教过如何侍奉夫君,她此刻才惊觉自己竟是完全不懂这些事情。


    “进来吧。”沈瑜白毕竟在府中有绝对话语权,她总不能当着下人拂了他的面子。